慕容冲说:“不错,你是谢安石吧?”
谢安欣然一笑,不仅没有否认,反而大方点头,说道:“后生可畏。”
慕容冲沉声道:“你身为一国重臣,涉入如此险境,我若在洛阳扣下你,当作人质,你有没有想过会造成什么后果?”
“江南子弟千余年来自强不息,”谢安笑道,“从不因某个人的力量,换句话说,哪怕陛下驾崩,我们也一样与苻坚打仗。可是慕容大人,你再想想北方局面,苻坚若是一夜没了,会是什么后果?这就是咱们两边的区别。”
一时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谢安语气虽轻,所言却极有分量,在苻坚即将大军压境的现如今,反而透露出强大的信心。
“我们还是来仔细商量商量,”谢安说,“怎么破去王子夜的计划罢,毕竟此事是我们陛下最关心的,先解决掉他的魃军,方能公平一战定胜负。”
慕容冲说:“我以为你们当真是冲着议和来的。”
“能议和是最好,”谢安哂道,“人有天命在身,神州也有,此事不能强求。”
慕容冲长叹一声,苻坚开战在即,先前对王子夜言听计从,如今王子夜竟未死,想必很快就会回到长安,局势只会更危险。
慕容冲沉吟良久,说道:“是,姐姐既已身亡,我想让她归于尘土,不再被王子夜利用,再除掉他与那伙魃军,为姐姐复仇。”
项述又冷漠地道:“顺便朝苻坚开战,复你的大燕国?”
慕容冲望向项述,短短瞬间,双方心下了然,项述怀疑慕容冲的真正目的是接管魃军权当助力,攻打秦军。慕容冲若不明确表态,想必双方永远无法达成和解。
“你把我当什么了?”慕容冲说。
项述随口道:“行,记得你说过这句话。”
慕容冲朝谢安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谢安摊手,笑道:“一行不到二十人。”
慕容冲:“……”
慕容冲问的是谢安能代表司马曜,提供多少兵力,谢安却不想正面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冯千钧说:“算上我吧,冯家豢养的门客重新召集后,能有三千兵马。”
项述说:“慕容冲,你呢?先说说,你又能提供什么?”
慕容冲现在被困于深宫,孑然一身,焦躁地踱了几步,答道:“平阳还驻扎着我的银骑卫,尚有两万人能调用,但一旦调动,就是破釜沉舟之策,苻坚不会放过我,我慕容家被留在长安充当人质的子弟,一定会惨遭屠杀。”
谢安想了想,说:“只要顺利铲去王子夜,让苻坚恢复清醒,我想就不会有这个问题。锄奸扶秦,天王还须感谢你。”
“谈何容易?”慕容冲阴冷地说,“他现在已似变了个人,最后的一点点人性亦丧失殆尽……”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谢安笑道,“我们有心灯,自当帮助天王恢复清醒。”
陈星本想说心灯不是这么用的,却被项述认真的眼神阻止了,忽然察觉到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算盘。若成功除去了王子夜,困住苻坚,江南绝对不会这么容易就放他回长安,否则不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慕容冲自然也知道,谢安不过是想促使他达成联盟。
“冯家有三千人,”慕容冲转向项述,说,“你们呢?述律空,你已不再是大单于了。”
项述随口答道:“我只有我自己。”
谢安马上说:“我们还有驱魔师,他有法宝,有好几件。”
慕容冲怀疑地望向陈星,陈星理所当然地说:“只要王子夜在合适的时候现身,剩下的事,就可以交给我们了。”
慕容冲说:“那么,咱们只有两万外加冯家的三千人,你当真觉得,仅凭这点人能与三十万魃军开战?”
“三十万?!”陈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王子夜到底是从哪里弄来了这么多死人?!
“再提醒一次,”项述说,“你又漏算了我,是两万三千零一人。”
“必要的时候,”谢安说,“江南的北府兵会提供协助,但我们只能为你牵制住苻坚,无法直接与魃军战斗。”
江南已经被瘟疫搞怕了,谢安确实不敢冒这个险。
慕容冲沉默良久,仍在斟酌,项述知道他尚不愿确定下来,只因这关系着鲜卑慕容氏全族的存亡,甚至一旦朝苻坚举起了反叛的大旗,势必会引发关内五胡的站队,届时将牵扯进更多的人。
“你慢慢想罢。”项述说,“先告辞了。”
“等等,”慕容冲答道,“我决定了。”
慕容冲知道时机稍纵即逝,谢安所代表的晋人远在长江以南,远水救不得近火尚在其次,真正促使他下决定的,反而是项述。自从述律空接任敕勒古盟大单于那天起,十六岁在川中猎场成名后,平生未尝一败。胡人少年俱钦佩武者,项述对许多事更是仿佛胸有成竹,而且塞内塞外传言,只要是他点头的事,就一定会办到,从不食言。
站在他的这一方,也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慕容冲提壶,斟了五杯酒,接着取出匕首,割破手臂,将血滴入酒中。
陈星心想不不不、不会吧,要歃血为盟吗?看起来好痛!
冯千钧与谢安照着做了,陈星表情抽搐,要接匕首时,项述却不让他歃血,说道:“我便算驱魔司的在一起了。”
说着项述朝杯中滴过血,慕容冲说:“敕勒川与阴山群山,北方大地的龙神见证,以鲜卑人血。”
“汉人血。”谢安显然也很清楚这一仪式。
“汉人血、铁勒人血。”项述终于承认了自己有一半为汉人的身份,说道,继而一瞥肖山,抬手在酒杯上一让,“及长城以北,曾与述律氏缔结血盟的匈奴人血、高车人血、柔然人血……等十六胡之血,高句丽人血。”
陈星:“!!!”
陈星想起来了,项述虽已不再是大单于身份,但在往昔敕勒川中歃血为盟时,却是饮过诸胡血酒的!也即意味着与他结盟,即与所有与项述肩负盟约之人结盟。
慕容冲又补充道:“长城以南,曾与鲜卑人缔结血盟的氐人血、羯人血、匈奴人血、羌人血,众血为盟,以抗暴秦,若违此盟,天人共诛。”
四人先是将酒一饮而尽,陈星待要拿杯时,项述却将他的那一杯也喝了,翻杯扣在案上。
“具体计划,谢安会想清楚,届时再通知你。”项述看了慕容冲一眼,又朝陈星示意,走了。
盟誓既成,慕容冲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走出了这一生里至为艰难的一步,疲惫不堪地坐在榻上,陪伴在昏迷不醒的拓跋焱身前。
陈星又一瞥拓跋焱,说道:“这几天有空的时候,我会来看他,换我开的药方先吃着,别再吃王子夜开的药了。”
慕容冲表情看不真切,在灯火所照不到的黑暗里苦笑,点了点头。
第79章 侦查┃那么咱们要如何把定海珠交回到他的手里?
“人手不够, ”谢安对着长安到洛阳, 及至寿县与江南一带的地图, 说道,“原本陛下是不想开战的,出发前特地嘱咐过, 能不打就尽量不打。”
“不打是不可能的,”陈星说,“南北迟早会有一战, 谢师兄, 往最好的方向想,现在你有个盟友了。”
洛阳春光明媚, 已是二月杨花满路飞的时节,再过些时候, 到了上巳节时,中原的春意将成为人间最美的景色。距离与慕容冲歃血为盟的那夜已过数日, 天一放晴,照得陈星全身暖洋洋的,内心更不禁在这个繁花盛开的季节中蠢蠢欲动, 正事儿不想做, 只想出外去玩。偏生谢安又拉着他参详计划。
原本项述把这事扔给谢安后便打算不管了,但谢安左思右想,终归不放心。
“慕容冲结盟,那是看在武神的45" 定海浮生录0 ">首页47 页, 面子上,”谢安无奈道, “否则他又怎么会相信咱们汉人?当年桓温、王猛可是杀了不少鲜卑人。罢了,这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如何将苻坚与王子夜骗到洛阳,只要让他们离开主场长安,一切就有希望。”
陈星渐渐发现谢安这个便宜师兄还是相当厉害的,自从他进入了驱魔司后,一切便被安排得井井有条,犹如智囊一般,他对时局亦不像陈星成日雾里看花的,一眼就能看穿许多凶险的暗流。
他否决了项述捣毁魃军大营的提议,毕竟三十万魃军一旦失控,在洛阳四处肆虐将会引发严重的后果,而且王子夜说不定还在龙门山中设下了陷阱,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家都耐心地等待,后发制人。
谢安多次排布了兵力,预备在谈判不成、苻坚怒而发兵下江南时,与慕容冲所率的银骑军腹背夹击,但算来算去,北府兵与银骑唯有十万,兵力对比实在太过悬殊。
“你慢慢想吧。”陈星被这行军路线、驻军点、山谷与平原决胜兵法搞得头晕脑涨,决定起身去找项述。
项述正在驿站书房中写信,冯千钧与麾下几名侠客于一旁等着,陈星抵达时,项述恰好上了火漆,将三封信递给旁人。
“你要给敕勒川送信吗?”陈星问。
项述没有回答,朝信使说:“哪怕性命不保,信也不能落在旁人手中。”
信使点头称是,冯千钧得了其中一封,朝陈星说:“回头见,天驰。”
“他要做什么去?”陈星茫然道。
项述依旧不答,洗过手起身,问:“肖山呢?”
肖山正趴在外头院子里晒太阳,陈星追在项述身后,问道:“你让冯大哥去做什么?”
项述:“让他想办法,牵制住苻坚。狼崽子,起来干活了。”
肖山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继而满脸戾气地坐起,平日里他依然很少说话,只有对项述与陈星十分温顺。有时陈星看项述与肖山,总觉得他们就像父子俩,以后如果哪一天,项述有了儿子,说不定也是这么相处着吧。
“去哪儿?”陈星看着项述与肖山上了驿站的马。
项述有点不耐烦,似乎在等他,肖山茫然地说:“不知道啊。”
项述:“你上不上来?不上来我走了。”
“等等!”陈星忙追在项述身后,项述策马走出不远,停下来等陈星,陈星追上时,项述却又走了。陈星在大街上追了一段,于是生气了,远远地看着项述。
“上来罢。”项述最后说。
最后陈星上了马背,抱着项述的腰,被他带着出了洛阳,沿着官道一路往北。
“城防军在监视咱们。”陈星说。
项述:“早发现了,让他们惹我试试?”
陈星猜测项述想去龙门山侦查情况,果不其然,三人一出洛阳,驰得半日,便抵达了龙门峡前,龙门古称伊阙,初春时节山林间一片雾蒙蒙,水汽十分阴冷。顺伊水东岸前行,只见两山对开如一阙,伊水中流,山下则是万里沃野,草长莺飞,只可惜战乱经年,良田已无人耕种。
“看出什么来了?”项述说。
“地脉,”陈星说,“贯穿神州地脉的南北要地。”
项述说:“从卡罗刹到哈拉和林,到敕勒川,是北斗七星的勺柄,再到伊阙,进入中原四地。”
陈星马上答道:“对,这里是万灵阵中,勺柄与勺身的连接点。”
隐隐约约的怨气汇聚而起,沿着直插入云的龙门双山形成一股贯穿南北大地的穿堂阴风吹来,若在万法尚未归寂的时代,这里绝对是人间洞天福地之首。
项述从马背上解下行囊,三人就在河岸边坐下,行囊里还带了干粮。
“有鸟儿。”陈星总有种预感,他们跑到王子夜的大后方来了,只是这家伙迄今还未现身,不知道在背地里作什么谋划。
“肖山。”项述说。
肖山拿出一把弹弓,捡了鹅卵石正要瞄准,停在平原上的鸟儿却早已展翅飞走了。
“别太紧张,”陈星说,“不是乌鸦。我不担心咱们被监视,王子夜的力量折损太多了,怕就怕……”
陈星想到顾青临死前所说的,王子夜意图打开那扇“门”,门在哪里?
项述:“你连死都不怕,还怕王子夜?”
陈星心想我是怕计划失败,但不想再提这事。用过饭后,项述便与肖山一大一小,站在河岸边,捡了鹅卵石打水漂,项述捡来扁平的,开始教肖山怎么运劲能让石头飞得更远。肖山这一年中,简直个头猛蹿,都快与陈星眉毛平齐,要到项述肩膀了。
屈指一算,陈星总觉得肖山已快十四岁了,这么下去,说不定等到十七八时,甚至能比项述长得还高。平时偶尔项述空闲时,意外地会与肖山比画几招,肖山从最开始被项述四处拨弄,晕头转向甚至挨不到他的袍襟,到现在已逐渐能与项述交下手,虽然也走不过三两招。
忽然两人在岸边看见了什么,同时停下了动作。
“别碰它。”项述提醒道。
“陈星!”肖山说,“来!”
陈星一脸茫然,起身快步到了河岸边,看见了顺流而下的一具腐朽尸体。
“得把它捞上来,”陈星马上道,“否则万一污染了水源,会让下游村庄爆发瘟疫的。”
项述取来钩索,将那尸体拖上河岸,陈星皱眉端详,只见那尸体是具秦军,被毁掉了脑袋,仿佛被什么东西一拳正揍在了头颅上。
“被石头砸的?”陈星望向伊水上游,眉头深锁。
肖山提着拳头,朝那尸体比画,再看项述。项述点头,说:“拳头揍的,谁有这么大力气?”
说着项述回身,翻身上马,吹了声口哨,载着陈星朝上游而去。
越是靠近山阙,怨气就越是浓重,更充满了阴冷之气,直到山下无路可走时,项述发现了一条山道,于是拐上了山腰。到得高处,怨气已近乎凝结为白雾,不远处驻扎着一营秦军官兵,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