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便看见了被堆在桌子一角的情人咒面具的碎片和断掉的护身铃铛,有些晃神。
说出来恐怕都不会有人相信,鼎鼎大名的人皇,居然会在梦里看见从未想象过的场景——沧海桑田,唯有昆仑山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禁锢着流逝的光阴。那大抵是她还未出生的岁月,不周山被撞断的瞬间,天空厚积的浓云被捅了个窟窿,四维颠覆,洪灾泛滥,天火不熄。无数的生灵丧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之中。唯有深处三界之外的昆仑山,依旧生机盎然。
不久,她看见一个女人沿着昆仑山道踽踽而行,身后还跟着一群面黄肌瘦的人类。
“女娲氏,求见上神烛照,上神幽萤。”
是年轻时的女娲。任篁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娲,比万年前自己所见时,更加灵力充盈,也更精神奕奕些。
可女娲在昆仑山门前双膝跪地叩拜许久,都不见人响应。
“请上神赐予五彩石,救苍生于水火。”
她身后的人们不知自己所信仰的神祗在祈求着谁的垂怜,可为了消弭这一场灾祸,他们也虔诚地跟在女娲身后跪下。
昆仑山飞扬着轻盈的小雪。雪霁初晴,还能看见山谷那头泛着七彩极光的天幕。但即便如此,对于普通凡人来说,昆仑山仍是极寒之地,长时间在风雪中跪着,肉骨凡胎根本支持不住。终于,第一个人倒下了。没有多久,第二个,第三个……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唯有女娲,坚定不移地跪在远处。
“嘻,”所有的岑寂在飘雪消散的那刻被打破,少女俏皮的声线空灵又响亮,浑身散发的强力神光刺得任篁根本睁不开眼,“你这家伙好生奇怪。明明眼前的事都顾不过来了,却还守死理非要求五彩石。”
任篁看见那人泰然自若地受了女娲的跪拜,不悦的蹙眉。
“我听烛照说,人类是这九州大地上最弱小的种族,真搞不明白,你弄出这样一帮没用的家伙有什么用。”根据少女的言辞,任篁猜测此人应是上古神祗之一的幽萤。
混沌之初,盘古开天辟地。盘古开天身殒之后,其身躯分化做六合八荒。其中,盘古双眼化作的太阳与太阴又分别与阴阳两气相结合,太阳烛照与太阴幽荧由此诞生。
不过任篁也不敢肯定,毕竟她诞生时,女娲都已是垂暮之年,就连当年一身丰功伟绩的伏羲大神也神殒了,更不可能见过比他们还要早的上古神祗了。
“虽然他们弱小,但却并非一无是处。若有机会,我定当带您了解人类。”女娲不卑不亢地答道,目光灼灼,“当年我和伏羲曾与烛照有过约定,我们以昆仑为界,你们不再涉足三界,而我们亦不能以尘世之事叨扰。可如今,共工怒触不周山,致使天柱崩塌,伏羲为了维持天、魔二界的平衡已是拼尽全力,根本无暇管理凡界之事。故而我只能亲自前来,向你们借用五彩石,将天上的窟窿补上,方能帮助凡界千千万万的生灵化解此难。”
少女闻言,咯咯一笑:“五彩石可是当年盘古留下来的宝物,一直被烛照严加看管着,我也帮不了你们,请回吧。”
女娲听得出少女并非真的无能为力,起身与之谈判:“幽萤殿下,难道你就不想看看这昆仑山外的世界是怎样的嘛?”女娲知道这话说到了少女心坎儿里,便趁热打铁,“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我愿意亲自做你的向导,带你四处看看这山河风光。”
突然刮起的山峰吹落了山门前簌簌落下的雪花,迷了任篁的双眼,也将少女兴奋的声音吹到了遥远的地方。等任篁再回过神,昔日天崩地裂的场景不再,只有凡间鸟鸣啁啾,花团锦簇的风景。
任篁朝前走了十几步,就在掩映的桃林深处听见了少女的呼喊声。
“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
与少女相对的少年脸上露出十分无辜的表情:“我应该认识你吗,姑娘?”
她本是循着幽萤的声音来到此处的,却在看到少年面容的一瞬,愣在了当场。
司……凤?
“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呢?我是幽萤啊!我们不是约定好了,等你醒来,你就辞去大祭司的职务,跟我一起守护凡间结界的吗?”
许是被幽萤缠的烦了,少年不耐地说:“什么大祭司,我根本听不明白。姑娘,你要我说多少次,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樵夫,家中还有妻儿需要养活,并不是你口中的那个人。我想你是认错人了。”
说罢,挑起地上的柴火,试图绕开神色凄然的少女。下一秒,却被对方抓住了袖摆。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话颇有言辞警告的意味。
不知为何,任篁却觉得“司凤”这句话像是对自己说的,心头一沉。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回答她的,是从她手中冷漠抽走的袖口,和一句轻描淡写的“有病”。
任篁看见那位上古神祗低着头在原地动也不动地站了半晌,才慢慢跟在了少年的身后。她跟着少年一路回到了家中,在院外看见了抱着婴孩出来迎接他的妻子。少年逗弄了一下自己的孩子,有说有笑地卸下了生活的重担,跟着妻子一家人和乐融融地进屋去了。
木屋的房门重重合上,彻底将幽萤和任篁划在了他的人生之外。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任篁听见幽萤站在门外轻声呓语着,语气悲戚又绝望,“原来,这就是‘活着’的代价。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他永远在昆仑山陪着我。”
任篁感觉到一股强有力的灵力拔地而起,将幽萤轻盈地托起,朝着九重天飞去。而自地面扬起的飞沙糊地她双眼生疼,待到风沙停止,眼前便是一片混沌的空间。
幽萤不见了,那个与司凤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不见了,女娲也不见了。
“忘了吧。把这一切都忘了。”
一个古老又沧桑的声音在空间里不断回荡。
“你是谁?”她问。
可那人的声音更像是一个遥远的回响,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忘了好,忘了好啊……”
任篁想不明白,她忘了?忘了什么呢?
眼前的烛火噗呲一声小小的炸开,适才将任篁的神智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作为活了万年的神,居然被一个梦给魇住了。想到此处,任篁苦笑着扯了扯嘴角。
但是她心中清楚,在梦里,当她和幽萤一起看见那个与司凤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拥着别的女人,和其他人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时候,心里那份酸楚和痛苦,却是做不得假的。
她想起白天亭奴对她说的话——她对司凤的喜爱是不能与旁人分享的。又忆起之前柳意欢开导璇玑说的话,心思不免如廊下风中摇摆的风铃一样乱撞。
我——喜欢司凤?
活了几万年的任篁可从没有过这种念头。她可以理所当然的怜爱苍生,却还是第一次尝试去将一个人放在心里最特殊的角落。所以,她也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爱慕司凤。她知道司凤对于感情的郑重,因此,也不敢在确定心意之前贸然去找他。
可这种事,目前也没有人能教她啊。
想到这儿,任篁不免有些头痛。她不想再这样不清不楚的拖下去了,必须尽早了结清楚。因为只要一想起万劫八荒镜里那些场景,她胸口就跟压了一块儿大石头一样堵得慌。
胡思乱想间,任篁的余光瞥到了角落里安安静静落灰的情人咒面具的碎片。之前在浮玉岛上因为种心灯的事她和司凤吵过一架,之后璇玑来探望她时为她带来了一块碎片。当时因为一些事,她无暇多管,就将这个碎片收了起来。若不是此时看到,任篁都快忘了这东西的存在。
是啊。还有这一招啊。
作者有话要说:
别难过了闺女,万劫八荒镜那破玩意儿照不出你跟小凤凰的纠葛。=-=
任篁:种个心灯玩一玩。
……啊这,居然忘了设定存稿更新时间orz,假期比较忙,大家久等。
第51章 诉衷情04
禹司凤是在第三日清晨醒来的。他醒来时,璇玑还因为万劫八荒镜的余威陷入沉睡。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去找任篁,也没有去探望璇玑,只是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自己,跟柳意欢打了招呼就外出散散步去了。
虽然柳意欢对于他的态度感到奇怪,却也没有多问什么。禹司凤也没有向对方多透露什么,自在万劫八荒镜中看见自己和璇玑九生九世的过往,他的内心就极其复杂。
尽管他每生每世都为了璇玑而死,但他却觉得每一世的自己对于璇玑的感情都是远超过“爱情”这个词所能表达的。禹司凤显然不可能记得自己的前世过往,但或许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他觉得自己对璇玑所抱有的感情并不是那么单纯。
所以,在还没有理清自己的感觉之前,他不能贸然去见那两个会动摇自己思想的人。
繁华的城镇护城河引流的分支切割成了好几块,这个城市仿若浸在水中,湿润的风吹得司凤颊上有些黏腻感。
不知不觉,禹司凤已经漫步到了杨柳低垂的河畔。日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如同一条盘踞在世人眼前的巨龙,安稳的酣睡。依湖而建的酒家丝竹管乐声声不绝,河面上画舫琳琅,船桨推开的波纹静默地敲碎着午后的祥和。
“司凤?”
少女踏在木栈上的脚步声响亮而急促。禹司凤回眸,迎面对上少女亮晶晶的双瞳。
一瞬间,他像是中了什么术法一般被定在当场。
“你?”禹司凤翕动唇瓣,干巴巴地吐出这一个字。
日头正好,少女明黄色的裙角随着她的驻足在视线中划出一个弧度,落回远处,恰好挡住少女白皙的足腕。
任篁:“我听柳大哥说你醒来就一声不吭的出门了,便出来寻你。”
接收到对方比往日更为炙热的目光,禹司凤呼吸都有些不稳当。
“你身子都没事了?那万劫八荒镜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是你感到神识不稳,或是其他任何不适都要说出来啊。”
“我无碍。”禹司凤将攥紧的拳头朝袖子里藏了藏,下意识地回避与任篁对视。
任篁倒是没有觉察到面前人的局促,思忖片刻,便如同下定决心似的开口:“司凤,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忙?”
任篁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道:“嗯。我需要你帮我确认一件事,这件事对我而言非常的重要。但是在请你帮忙之前,我必须先确认你的心意。”
禹司凤被她问得有些糊涂,微微蹙起眉心。
“我知道,司凤你在万劫八荒镜里看见了自己与璇玑九生九世的纠葛。”
这句话瞬间击溃了禹司凤此时表面所有的伪装。可任篁却并不在意这些,她认真地望向面前的少年,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个清楚:“那天,我看见了万劫八荒镜引发的异相,赶到的时候就看见你和璇玑的元神都被镜子吸走了。当时我也没有多想,就跟了进去,便看见了所有的一切。在镜子里,我看见了,你九生九世,都是为璇玑而死。”
禹司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钳住了。
“这几日,你一直都没有醒来,我也不敢确认你之前的心意有否动摇。”任篁说到这里,自嘲地提了提嘴角,“所以今天,我想来问问你。”
砰砰。禹司凤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司凤,你还喜欢我吗?”
水面上的鸥鹭破开平静的水面,展翅朝更远的地方飞去,在穹顶留下一道清浅的掠影,转瞬即逝。
待到湖面的波纹逐渐消失,立于日光下的少年才不置可否地开口:“喜欢,或者不喜欢,还重要吗?你又希望我给你什么样的答案呢?”
任篁第一次开始厌烦头顶的骄阳和潋滟的水光,她觉得自己本来十分坚定的心意被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打得头破血流。在来之前,她预设过司凤对自己说,他已经不再喜欢自己了。但想象中的场景远没有现实来的讽刺。
是啊,与璇玑的九生九世相比,自己这样若即若离的漂浮在他身边,又算得上什么呢。
有那么一秒,任篁生出了沮丧的退意。可她仍旧定在原地不动,强迫自己仰起头笑着与司凤对视:“那天在万劫八荒镜里目睹了你守护璇玑九生九世,我第一次感觉到,在你的生命里,我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重要。九个轮回,我拿什么跟她比?甚至此刻我拥有的感情,本来都应该是属于璇玑的。”
她一字一句,都如同一把把尖锐的刀具,将她的心一瓣一瓣的剖开,血淋淋的:“回来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出现在你的生命中,你就不会因为我中了情人咒,就不会承受这么多痛苦。也许这个时候,你应该很开心、快乐的和璇玑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清不楚地,为了我浑身是伤,受尽折磨。”
禹司凤站在原地,静默地抿着唇。他说不清与自己对视的那双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情绪,但少女眼角沾染的殷红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接她落下的珍珠。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将你还给璇玑了。”
闻言,司凤快要伸出的手轻不可察地一滞,再度收回身侧。
顿了片刻,任篁才继续补充:“但是,我不想这样。”
她看着司凤,微微眯起的双眼再度蒙上湿润:“我不想把你还给璇玑。”任篁摊开手心,晶莹剔透的心灯在阳光下热烈地绽放,“我不知道我对你的这种在意是不是喜欢,所以我想用心灯来确认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