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最后,是漫天大火,和那个年迈的老者满目绝望冲入火中的画面。
他哭喊着“灭火啊,快灭火!我的树,我的树!”
他想用手护住枝头上已经挂了一万多条他曾救下的人落下的笔记,新旧不一,却依旧鲜红。
何桑没能救下槐树,如果不是因为不死不灭的身躯,他或许已经葬身火海了。
他看着正燃烧大火的槐树,哭的不是那株养了两百八十七年的树,而是两百八十七年不眠不休累积而来的功德,是他为阿箬与何时雨求的另一种可能。
种下的生命树种很快便长得与阿箬与寒熄在医馆后院看到的一般高大了,寒冬天里,槐树迅速经过了无数个四季,最后一季,秋,落满地的枯叶,冬,枝积白雪。
如今的槐树经死而生,不再有那么多功德,也招不来那么多灵气,它的树枝上没有漫天飘摇的红条,也将有关于何桑的记忆随着每一次落叶彻底清除干净。
阿箬站在树下,昂着头看向高高的槐树,有风吹过,脸颊冰凉。
寒熄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将她脸上的泪水抹去,阿箬才恍然回神,又朝他望去,扯着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轻道一句:“原来如此。”
原来他不是贪生怕死。
原来他不敢走近阿箬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愧疚。
原来他当年不是有意抛下阿箬,却是再也没有脸去见她了。
原来他不是与岁雨寨的人同流合污,他只是不想让阿箬与何时雨在当下受到伤害。
原来他也想过要摆脱岁雨寨,带他们远走高飞。
原来……他想求一个十三年,是因为他只剩下十三年了。
整整两百八十七年,用何桑无数虔诚与希望堆起的功德树毁于一旦,也将他最后一丝求生的念头彻底泯灭,所以他不曾为自己解释,甘愿将他从寒熄那里得来的统统归还。
所以他在最后关头,还问了一句何时雨。
因为他亲眼看见了如今的阿箬,还不曾见过何时雨。
阿箬得到了答案,心中既觉得释然,又觉得无奈。
释然于何桑并未与其他人一样,拥有了能力后随着时间而变坏。是她见到了太多坏人,才将曾经养她长大的何桑爷爷想坏了,是她小人之心,何桑依旧是过去那个会无条件对阿箬与何时雨好的何桑爷爷。
无奈于即便知道了,这世间也不会再有何桑了。
没有何时雨,没有何桑。
他们岁雨寨的人,注定不会有一个来世。
阿箬也没有。
她的心间溢满了伤感,也有无尽的遗憾,有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终于能赎完所有罪责的松快。
“谢谢神明大人。”阿箬道。
寒熄问她:“谢我什么?”
阿箬牵起他的手,不再去看那株槐树,而是走向离开竹林的路。
“谢您,陪我种树。”
第113章 生命树:十三
马上就要冬至了, 经过东陌城的官兵接连多日不懈努力,终于赶在冬至前将大雪封山的道路彻底清理畅通,就连两岸树上树下的积雪都被铲除许多。接连多日不曾下雪, 一条从外连接东陌城的路上白雪消融, 官道蜿蜒于田野之中,通往城墙围成的城池与城外零散的村落。
阿箬与寒熄离开东陌城种树后就没再回去了,他们一路往南走, 也没有再打听关于医馆后来的消息。
只是新年前的某一日, 无意间看见了顾风。
此地距离东陌城有三百多里, 阿箬与寒熄边走边停,顾风却比他们早到这一所小镇。他少年长成,身强力壮的, 在小镇中谋了个粗活干, 因不擅言谈,所以只埋头将一捆捆柴往酒楼后方的伙房角落里扛。
当时阿箬离他有些远,顾风不曾看见她, 但她看见有比顾风年长的人拍着他的肩,说他一句踏实肯干, 很不错。
阿箬手里拿着一块刚买还滚烫冒气儿的桂花红糖蒸糕, 才咬一口,含在嘴里吐出一圈白气,白气散去, 顾风也进了伙房, 没再出来了。
阿箬说不清这是什么感受, 她觉得人这一生中的际遇都是奇妙的, 所以时隔多日居然还能再见到与何桑有关的人。
顾风与过去的白一有一点儿像, 都是不知道喊疼的孩子, 白一是生了病,自幼感觉不到痛,而顾风是极擅长忍耐,他怕他喊了,会遭人嫌弃。
白一比之顾风幸运的,是他从第一次遭打后就看得很清,知道爹娘不是他的依仗,知道给自己谋求生路,所以跑来跟在阿箬的身后。而顾风比白一幸运,大约是他这一生尚且有转圜的余地。
顾风曾走到了很深的极端,如今能看开,于他是好事,他才十几岁,未来的人生很长,总会遇到其他对他而言更重要的人。
阿箬将嘴里的蒸糕咽下,满嘴淡淡的桂花香味儿。
她不再看向那间酒楼,而是侧眸与寒熄道:“我听卖糖糕人说,这个小镇外有一座古庙,就在山上,很灵的,您要不要去看看?”
阿箬说话说了一半,那双鹿眼在寒熄面前藏不住事,弯弯地朝他看来。
卖糖糕的老人已经八十多了,头发与胡子比街边残余的雪块还要白,阿箬闻到了桂花香恰好身上银钱还很多,便想买一块也算照顾对方生意。她当时让寒熄留在原地等她,自己穿过其他店铺长长的人群挤到了无人问津的蒸糕摊位前,买了一块蒸糕。
老人瞧她就笑,又瞧见不远处朝这边看来的寒熄,想做好生意,便道:“二位相貌好似仙子下凡,真般配。”
阿箬闻言,脸上一红,特地回眸去看寒熄,与他对上视线,却不见寒熄的眼神有丝毫不悦,想来他是没听见这老人的话。
于是阿箬也不否认,只道:“他当然是最好看的。”
“姑娘也好看。”老人称着蒸糕的重量,又对阿箬道:“听着口音你们二人不是本地的吧?来这里玩儿?我们这边过年的节目可多了,镇子外屏白山上还有个求姻缘很灵验的寺庙,现下化雪,正好能看见山间彩梅,二位可以去玩。”
阿箬接过蒸糕给了钱,因为太烫所以一直拿在手上没急着吃,心里想的都是老人说的话。
山上有个求姻缘很灵验的寺庙,她又没有来世,今生还剩几日也说不准,难道还要去求姻缘不成?可看见了寒熄,阿箬又想着,反正去玩儿而已,他们如今无事可做,去哪儿都一样,倒不如将她过去三百多年不曾有心情仔细看过玩过的,都经历一遍。
寒熄没与阿箬提她何时还心,阿箬心里却有数。
她不想占用寒熄的心脏太多时间,可前几年隋云旨送来的源莲卖出了个不错的价钱,剩余的银钱还有不少在她口袋里,寒熄是神明,或许等阿箬将心脏还给他了之后他便直接回到神明界了,用不到的。
阿箬想她给自己的期限,便是将这些钱用完为止。
她等了许多年,也在期待这一刻,哪怕心中不舍,她依旧会为一个完完整整的寒熄而高兴的。
若山间寺庙真的很灵,阿箬不介意多给一点儿香油钱。
她眨巴眨巴眼,歪着头看向寒熄,等待过程中舔了舔嘴角,还能舔到蒸糕的丝丝甜味儿。
寒熄本与她互相对视的,便因为阿箬这一个小动作而晃了神,目光从她的眼神上落在她方才伸出一小截舌尖的嘴角。眼神移开后,便克制地收回,再看镇外的屏白山,道:“阿箬想去,我们就去。”
阿箬终于可以安心吃蒸糕了。
她以前的饭量很大,最近也不知是胃口不太好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嘴里尝着的美食渐渐没了多少滋味儿,饭量消减。原本这样一块蒸糕,阿箬一口气能吃三块也不浪费,今日一块还剩一小半便有些咽不下去了。
她心里还是有些慌张的,心想大约也与身体里这股属于寒熄的仙力有关吧?岁雨寨里当年吃神明的人就剩她一个,即便她有意拖延归还心脏的时间,身体却还是起了其他排异情况。
阿箬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即便吃不下,也还是将剩下的蒸糕全都塞进了肚子里,噎得胸闷。
从小镇去屏白山不远,沿着主路一直走便能到屏白山下,再沿着屏白山随意一条走通的小道上山就可以了。
许是那个提起屏白山上有寺庙的老人的确太过年迈了,不知道屏白山上的寺庙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来过,上山下山的路只到了半截,再往高处便没人去了。
一条路上有了许多杂草,台阶也高高低低地很不平整,阿箬抬头能看某个被树丛遮蔽的寺庙一角,依稀能从最高处瞧见凉亭,也能瞧见亭子里挂着的铜钟。
山间的灵气不少,阿箬如今眯着眼睛便能看见那些漂浮于空中的灵,像蒲公英一样被风吹得沉沉浮浮,飘飘摇摇,又在她靠近的瞬间拥挤过来,擦过她的袖摆衣袂。
大约过了半天,阿箬与寒熄才终于走到了山顶上,看见了从山下只能窥其一角的寺庙。
很可惜,寺庙的墙壁已经斑驳,色彩淡去了许多,难怪后半截上山的路这么难走,因为这间寺庙早就没有人了。庙中没和尚,也没有香火,只有一口挂着的铜钟偶尔被风吹动铁锁,撞击发出了些许清脆的咚咚声。
阿箬拉着寒熄,不可谓不失望,她原以为能看见小沙弥扫地,又或是能闻到檀香味儿的。
这里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来过了,少说得五十年往上,恐怕那卖蒸糕的老人也至少有半辈子没上过山,才会将他年轻时的所见所闻说给阿箬听,就为了能在阿箬这儿讨个巧,让她多买两块糕。
阿箬叹了口气:“白来一趟了。”
“也不算白来。”寒熄看出她眼底的失望,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顶,道:“山里有许多梅花。”
阿箬这才发现,寺庙的角落里的确有几株俏丽的红梅,因为□□枯的树枝遮挡了些许,加上她瞧见锈迹斑斑的大门失望而忽略了。
除了红梅,再沿着寺庙的外墙往后方走,还能看见许多上百年的腊梅,很粗壮的树干,枝丫上布满了晶莹剔透的蜡黄色小花。浓郁甜腻的香味儿与红梅的清香冲撞在一起,这些梅花居然成了整个冬季屏白山上独有的色彩。
阿箬的心情好转许多。
她的生命所剩无几,每时每刻都要算着来,不可浪费。不见灵验的寺庙,但至少见了梅花,这样也挺不错的。
阿箬摘了一朵红梅放在手上细细嗅着,她素来喜欢这些,因为在她小时候从未见过,所以颜色越鲜艳的东西,阿箬越喜欢。
只是梅枝不便做花环。
寒熄看她小鹿啄草般用笔尖去点手心里的红梅,看得像是有蚂蚁爬过胸腔似的,酸酸麻麻的。
寒熄微微扬起嘴角,眉头舒展,闭上眼再深吸一口气,满山灵气豁然被清风荡开,一瞬那些缺失营养只开了小花几朵的梅树纷纷汲取了足够的养分刹那绽放,开得几乎不见树枝形状。
阿箬睁圆了眼睛看向眼前一切。
寺庙的墙壁上依旧有脱落下来的一大片老漆,墙根上长满了青苔,又因冬季青苔枯萎,成了斑斑驳驳的黑黄色块,尽显枯败。周围盛放的梅花却将一切暗淡的颜色遮蔽,不论是红梅、腊梅,还是白梅,悉数于寒熄的一呼一吸间如争宠般开得又大又圆,娇嫩的花蕊于风中颤颤,处处弥漫着混杂的香味。
阿箬脸颊微红,看向寒熄一眼,收回目光,再看一眼,再收回。
如此反复好几下,她才听见寒熄道:“现在可以编花环了。”
阿箬一紧张,差点儿将手里那朵梅花给捏碎了,她张了张嘴,小声问道:“您如何知道我想编花环的?”
“阿箬配得上世上所有的花。”寒熄没直面回答,说完这话后,拈出了阿箬手心里的那朵再松开手指。红梅浮于空中,有风吹动,将周围所有梅花都摘了几朵,一簇簇成堆地往红梅周围靠拢,形成了清新雅致的花环。
他将花环递给阿箬:“戴上吧。”
阿箬讷讷接过,她没照镜子,所以不知自己此刻双目圆睁,满眼崇拜地看向寒熄的模样,像极了过去站在树下第一次见小银雀时的少女。不论寒熄对她做什么,阿箬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的确是她肖想神明,所以神明靠近一分,阿箬都能高兴自己占了便宜。
她虽害羞,但还是将花环戴上了,且点腆着脸去问寒熄:“好看吗?”
寒熄目光温柔,毫不掩饰地夸赞:“真好看。”
纵是满山的梅花,也没有让他们在此地停留太久,阿箬没深入寺庙里面,只是在半开的寺庙大门前探头朝里瞧了一眼,小庙宇与东陌城中医馆房屋的布局很像,都是聚灵的阵法。
寺庙里可以一时没有香火,却不能时时没有香火,这座小庙过去大约真的香火鼎盛过,所以即便几十年不曾有人来过,庙中佛像也依旧金光澄澈。庙的后院也有一株槐树,几乎上千年,藤蔓爬满了大半房屋的顶,歪歪斜斜地靠在一栏围墙边上,便是冬季叶片落光了也能瞧见其错综复杂的枝丫,更能叫人想象一旦春夏来临,那株槐树得长多少叶,开多少花。
繁花大约能淹没半边寺庙吧。
阿箬抿了抿嘴,帮它将这扇小门也带上了。
下山的路上,她还带着寒熄送她的花环,手指偶尔绕着发丝,心中有些沉重:“连赠与何桑爷爷一枝槐树枝的寺庙都已经断了几十年的香火了,佛未曾救那些虔诚的和尚沙弥,想来即便再给他十三年,也未必能求到一个圆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