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住吗?”寒熄问。
阿箬点头。
“可有住处?”寒熄又问。
阿箬顿了顿,答道:“饥荒里死了许多人,有很多空房,官府为当地发展,所有空了的房屋都是先到先得,只需向官府报备记录,日后以粮产或银钱赎足便可。”
这是何时雨向旁人打听到的消息。
寒熄又点头,他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屋子?”
阿箬微怔,而后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屋子,毕竟以往她都是住客栈的。每个城池虽不相同,可客栈大致都一样。
“你问这些做什么?”前头何时雨越发听出了不对劲来。
若说二人认识,交谈也不该如此生疏,可偏偏这神秘人问什么,阿箬就答什么,她在何时雨与何桑面前也算乖巧,却没这般听话顺从过。
“我想送阿箬一套她喜欢的屋子。”寒熄也没有隐瞒地将自己所想说出。
何时雨一愣,惊诧地回头朝他看去,与他同样眼神的还有阿箬,便是阿箬也有些不可置信。
她以前没与寒熄这样一问一答地交谈过,只是她习惯了回答寒熄,不会隐瞒。
可什么叫……送她一套她喜欢的屋子?
寒熄看向那两道眼神,微微扬眉,又将目光落在阿箬的身上:“作为交换,让我碰一碰你的心。”
阿箬:“……”
何时雨:“……”
何时雨猛地拉过阿箬,又瞪了寒熄一眼,管他是什么大人物,是否弹指间便能要人性命,何时雨这回是真有些生气了!
他扯着阿箬的手腕走快了几步,又皱眉又瞪眼的,低声问阿箬:“他是登徒子?”
阿箬连忙摇头:“自然不是!”
“那什么叫碰一碰你的心?如何碰?这话何意?不是调戏你?”何时雨还有些义愤填膺。
阿箬张了张嘴,要如何解释呢?
她又朝寒熄看去一眼,对上对方的目光时阿箬又似触电般收回眼神,半晌也只能再重复一句:“他不是登徒子。”
寒熄大约猜到自己方才的话引起了歧义,他也不打算解释,反正不论旁人怎么误会,他要碰阿箬的心是事实。触碰,可以帮他看清一些事,那些不存在于如今他脑海里的画面。
寒熄也有想过,或许忘记的东西便是不重要的,可这个念头才起,便被本能压制,胸腔里仍有另一道声音在急迫地告诉他,要找到的。
关于那颗心,关于断节了记忆后突然出现于他脑海中的箬,都要找到的。
何时雨与阿箬走在前面,寒熄便跟在他们身后,他的目光偶尔落在何时雨抓着阿箬的手腕上。何时雨的力气不大,没有如他一般将阿箬的手腕抓红,可寒熄就是看着不太舒服,像是有蚂蚁从胸腔开始往四肢啃噬,说不上多疼,却处处难受。
“不给,别人碰。好吗?”
“如果您告诉我,昨晚你在花灯上写的是什么,那我便说好。”
两道声音忽而吹过寒熄的耳畔,他脚步略顿,抬眸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离他很近的阿箬。
寒熄不曾听过自己略带委屈又恳求的声音,也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那样霸道的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只独属于另一个人的,也不存在绝不触碰旁人的生活方式,即便有……其中一人必然痛苦。
后面那句话是阿箬说的,他听得出她的声音,他甚至能通过这道声音,想象出阿箬说话的样子。
花灯?
几时的花灯?
他又何时在花灯上写过字?
寒熄突然觉得头脑有些疼,像是有针戳着眉尾,刺痛他。
他与阿箬之间……果然经历过许多。
后来她说好了吗?他在花灯上写的字不为外人所知?为何她现在还在触碰那个男人?她叫他阿哥,他们是兄妹?如此……亲近的兄妹?
寒熄不自觉地握了一下手,头一次有些可耻自己的行为,他窥探了两人的血脉,并无相连关系,便证明他们不是一母同胞的亲人。
啧,有些烦躁。
“阿箬!”寒熄突然开口,阿箬立刻止步。
她转身望向他,便见他的眼神明晃晃地闪过些许不安的情绪,直叫阿箬心头一紧。
“您怎么了?”阿箬轻松便挣开了何时雨的手,她朝寒熄靠近几步,眼神中藏不住的担忧;“您……究竟怎么了?为何会难受?”
为何他方才会有疼痛的表情,为何会弯腰,如今又为何用这种眼神看她?
阿箬经历过寒熄的所有痛苦,更知道他不是轻易便动情绪的人,她担心他因为缺失这一颗心,又有一日会如同毛笔峰上的灰飞烟灭般彻底消失。
只要想到了,阿箬便红了眼眶,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寒熄看向她扶着自己的手,这一世她做过许多粗活,指尖磨出了茧,贴在他的皮肤上有很明显的触感,温度恰好,正容易点燃他。
这一瞬,寒熄又觉得不难受了,胸腔里翻腾的酸涩与满脑子稀里糊涂而来的猜测都渐渐平息下来。
寒熄抓住了阿箬的手,他牵过无数遍的,即便没有这方面的记忆,身体的每一处都残留着这样的触觉,他们之间不应该隔着几步距离,就好像他们本该如此亲近。
他盯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又问:“我曾对你很坏吗?”
阿箬连忙摇头:“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不,最好最好的神明。”
“那你还要说……你不认识我吗?阿箬。”寒熄像是自言自语的喃喃,他的声音很低,可阿箬听得清晰。
她听见他说:“我一定,很喜欢你。”
阿箬一阵耳鸣,她睁圆了双眼,险些将此当成一场幻觉。
寒熄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阿箬的手背,就像他曾做过许多次。
很奇怪,在今晚见到阿箬之前,他虽有心要找那个箬字出现的原因,虽想了解自己丢失的心在哪儿,却从未有过这样坚定的认知,即便还未想起什么,他便笃定自己的感情。
一定喜欢,不是曾经喜欢,因为此时此刻,寒熄仍旧觉得喜欢。
本能地想要她靠近他,本能地想要她的眼睛时时只看他,本能地贴近,本能地在意。
“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阿箬觉得今夜当真是超出她的一切想象,寒熄……喜欢她吗?他从未说过喜欢。
“我只是忘记了一些事,阿箬。”寒熄再次确定:“不是失去了感知。”
便是没有心,他也不曾将她忘得彻底。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大约还有几章就结束了,一定会在开学前正文完结的。
第126章 长相依:一
寒熄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自己的神识心海中了, 神明的神识像无边无际的海洋,心海只是其中的一座岛,除了心海, 还有其他四脏, 六腑,皆由不同形状的岛屿所组。
人不能没有心,神明不一样, 他可以没有心, 可他想要弄懂自己的心为何会被送出去。
在此之前, 寒熄复苏过沧州大地,神识幻化的海洋曾有过短暂枯竭,再随着他神力的自我修复而慢慢积累, 便是此时也不曾恢复得完好。
他就立在那一片汪洋海面上, 看天光照晒在水面,波光粼粼,似有无数银片闪烁, 每一片上都记录着他这具身体曾发生过的事,独独他脚下这一片是空的。
其余岛屿上花鸟皆在, 欣欣向荣, 像是一座座远避尘嚣的世外桃源,可他的心海不是受损,而是连一座孤岛都不存在。
那片水面很平静, 所以他不觉得疼, 这颗心交出去时他没有挣扎, 是心甘情愿的。
可寒熄明明感觉得到, 心海之处有些别的什么, 只要他跳出自己的神识, 便能感觉得到那里有东西活着,像是一团忽明忽灭的火焰,只有在碰见与阿箬有关的事时才会跳跃。
寒熄凑近了水面,想去一看究竟,偌大一片海洋上,这里依旧风平浪静。
可惜,这里什么也没有,寒熄抿嘴,有些不甘心。
他正要转身离去,足尖点过水面,一层层涟漪荡开,寒熄的身体猛然僵住,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头再去看那片海。
海洋未变,变的是这一片海底的颜色,海水与天相接,神识为蓝,却在原本应当有一座岛屿的心海之下,泛出了些许浅绿色。那绿色与蓝色相融,险些让他看不出区别,淡淡的绿色于蓝海中游荡,像是一撮流沙,只于心海方寸之地游走。
寒熄慢慢伸出手,绿光浮出水面,像是一阵轻烟,很少很少,也很微弱,所以他才会将其忽略。
那绿光萦绕于寒熄的掌心之中,逐渐幻化成一名女子模样,只有个大致轮廓,并不真切,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阿箬。
身着青绿衣裙,头上戴着竹枝与一点翠叶的阿箬。
女子轮廓转瞬即逝,那绿色又一次化作流沙从他指尖溜走,再落入那片海洋中,像是一条无形无状的鱼,自由畅快地在心海深处游荡。
寒熄又感受到了那一股……像是被灼烧的刺痛,就在他的心口处,随着绿光窜流而鼓动。
他闻到了自己身上浅浅的香味,那是杏花与桃花于反季的薄雪中盛放的味道,除此之外,还夹了一丝雨后茉莉的清香。这股味道……是他从虚无之地带出来的,那不属于神明界,却也不应当出现在虚无之地,寒熄不曾深究过,究竟是谁将那一抹味道带上去的。
是阿箬吗?
她为何能走到虚无之地?
又为何,他的心海中,会有她的一息。
寒熄想不到,便是他努力去猜,也回忆不到任何与之有关的片段,只有心海之下游动的绿光时时提醒着他阿箬的模样,阿箬的气息……便是闭上眼,她的一切都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中。
离开神识,寒熄再睁眼,入目所见是将明的东方。
天空初白,红光浮霞,阿箬与何时雨应当是那二百余人中第一批走出群山的。
他们将群山抛在身后,沿着大道往更光明璀璨的未来而去。
何时雨在前面带路,阿箬走在中间,她没再被何时雨牵着,反倒是距离寒熄更近。她也不知寒熄方才在做什么,闭上双眼跟着他们走了一路,该说话时不说,不该说时,却说出那般让她震惊的话。
阿箬的心中仍旧惊涛骇浪,她回忆那三百多年与寒熄的点点滴滴,他们的确过于亲密,没有寻常朋友之间会频繁牵手拥抱,更不会住在一间屋子里十一年。阿箬对寒熄表明过心迹,她是不求回应的,并不是每一段喜欢都必须得得到相应的爱,更何况她在爱寒熄的条件之上,还有个曾伤害过他的过往。
可明明忘记了那些过往的他,此刻却说他喜欢她。
阿箬不知寒熄在做什么,他额心处有浅浅的金光流动,且他整个人也是离地一寸漂浮着的,阿箬的担心他的身体,更担心这颗在她身体里跳跃的心。
终于寒熄睁开了眼,他眼尾微微发红,眉心轻蹙。
阿箬与他对上了目光,寒熄抿嘴扬起一笑,阿箬却笑不出来,她的眼神里有担忧,寒熄看得到。
他双足落地,朝阿箬走去,迎着东方升起的太阳,正好能看见大路通往尽头城池,一片苍凉灰暗中,也点了几抹黄绿之色。
“别担心,阿箬。”寒熄道。
阿箬咬着下唇,也不会因为他说别担心,就真的不担心他。
前往城池的一路很安静,这三个人中分明何时雨与阿箬才是更熟悉的那个,却在一步步走动的过程中,变成了阿箬伴在了寒熄身边。
寒熄对此颇为受用,他时不时朝阿箬看去,又看向她垂在身侧的手,墨绿的袖摆中偶尔随走动露出她一截手指出来。寒熄的指腹摩挲,指尖泛出些许痒意,瞥了几次,想牵,又不知该以什么立场去牵,也不知要如何自然地开口。
想要找回那段失去的记忆之心,更加迫切了。
南方的城都不算大,这处便是饥荒灾年里也没有被摧毁得太过严重,世间复苏后,树木生根发芽,重新焕发,不过才短短半年的时间已经给附近的城池都添上了几抹鲜艳的色彩。
清明时节的天偶尔落雨,苍青色雾蒙蒙的,薄雨落在人的身上短时间不会打湿衣衫,可随着风吹上脸颊也还是冰冷的。
阿箬跟在寒熄身边,吹不到那些冷风,也淋不到薄雨,只是走在前面的何时雨显得孤单了许多。
她抿嘴,朝何时雨靠近几步,待走到他身边了,才比了个结印捏一道结界屏障来为他遮风挡雨。
何时雨有些震惊,但再震惊也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消化了大半了。
他自诩从未离开过阿箬身边,伴随阿箬长大,却不知阿箬何时认得一个神秘的会法术的男子,更不知阿箬自己又何时会这些控灵的玄术的。
何时雨抬头看了一眼被雨水滑过琉璃罩外结界上的水痕,又将视线落向身侧的阿箬,忽而觉得他与阿箬离得有些远了,这种远的感觉,从他们小时候就有体现。
何时雨与何桑,终归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阿箬究竟遇见过什么?经历过什么?何时雨想知道,可无从开口,他们就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胡乱拼凑了十几年。
何时雨心里很沉闷,阿箬看得出来他心绪不佳,所以这一路上也没说话,只是他怕她走丢了,偶尔回头看一眼,确定她还在,再埋头往前走。
阿箬慢慢抬起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子:“阿哥在想什么?”
“你会跟他走吗?”何时雨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心中疑惑:“我从未见过他,但我也从未见过你看他的那种眼神。阿妹,你别骗我……你是不是要跟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