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抿嘴,迟迟未开口。
她真的能说吗?真的能所愿即所得?若是不能实现的愿望,说出来也只会令人失望罢了。
可阿箬看着寒熄的眼,他的目光让她觉得一切都有可能,如果连神明都能喜欢她,那还有什么愿望不可成真?
“我想、永远与你在一起。”阿箬开口。
她曾在心里想过许多回,当时她不知寒熄的心意,也从不贪心,她想要永远和寒熄在一起,哪怕他不喜欢她也没关系,可她的愿望没说出,只想换来一场流星雨。
那场……她不曾看过的流星雨。
但人果然是贪心不足的,她明明已经听到寒熄说喜欢了,却希望他的喜欢能与她一样长久,希望这个永远能一直被爱意包裹。
阿箬急忙又开口:“我能再求一个愿望吗?”
“你说。”寒熄牵着阿箬的手,等她说出那句话,只要她能说出,他便可以不顾一切。
“我想永远与你在一起,也想你永远喜欢我。”阿箬说完,问:“这个愿望,神明能替我实现吗?”
寒熄心间不安且沸腾的火被阿箬这两句话轻易抚平了。
他的眉眼于此刻舒展,眼神中的温柔几乎化作春雨溢出来,天上的云雾被风吹开,露出完整的月亮来。方亭周围的花刹那盛放,一朵挤着一朵,不正常地遮蔽了绿叶,就连地上柔软的小草也在野蛮生长,几乎盖过了鹅卵石铺成的小路。
夜风习习,吹来了几缕芬芳,寒熄牵着阿箬的手指腹摩挲,轻声道:“如你所愿。”
阿箬抿唇一笑,好像此刻便已经心愿成真。
永远究竟有多远呢?
阿箬不知道,但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幸福的,是她不曾幻想过,也不被记录在任何一则沧州大地生命的轨迹中,她曾希望她与寒熄从未遇见,可他们又迎来了重逢。
阿箬发自内心地露出一抹笑,她昂着头看向寒熄,她的眼里有光,就像漫天未出的繁星皆藏进了她的眼眸中。
寒熄看着她的笑,好像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他抬起手,将阿箬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拨至耳后,心潮澎湃,不受控地脱口而出:“我带你去看星星吧,阿箬。”
“去看,你没见过的星雨。”
小屋外,方亭前,寒熄说完这话后阿箬便点头,她跟上了他的脚步,才朝外踏出两步,两道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下的小院中。
满院繁花盛放,香味甜腻,冲淡了厨房里传来的焦味儿。
何时雨的确不是个会烹饪的人,他这辈子也没吃过多少好东西,干冷坚硬的面饼原本只要用水泡开就已经很好吃了,可他还是想要热一热。他想他与阿箬已经在走向美好的未来了,也该改善一下生活,改善一下伙食,于是他生了火,热了锅,将两块面饼下锅煎热,本想着两面金黄酥脆,结果两面焦黑。
何时雨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完全烧焦的地方,有些舍不得地塞进嘴里吃了,再将看上去尚可的那一面朝外,端着两块面饼出了厨房。
“阿妹,吃饭了!”推开厨房门朝外看,小院内空荡荡的,哪儿有人影。
“奇怪,方才明明听见声音的。”何时雨撇嘴,他去阿箬的房间找了一番,又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两个人都不见了。唯一不同的……却是院子里的花实在开得太夸张了些,那一朵朵大大小小的压垂了枝丫。
圆月高挂,灯笼照明,何时雨坐在屋檐下捧着面饼,想了想,还是拿起来吃了一口。
……
毛笔峰距离阿箬与何时雨所住的小屋千里之遥,可那里与阿箬记忆中三百余年后的模样没什么不同,寒熄怀中抱着阿箬,带她踏云踏月色,轻而易举便到了山巅。
记忆里的巨石平台周围长满了杂草,这里从来没人上来过,悬崖峭壁光滑,可在毛笔峰巅,却难得地生长了许多野生的杏树与桃树。
清明后,桃花与杏花都该落尽了,山巅寒凉,气候比山下来得要迟缓一些,饶是如此,整座山巅也找不出几株尚存未落花的树。
阿箬站在巨石平台上,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山林间。这里的天气很好,与小镇不同,天上的月亮好像触手可得,繁星密布,银河璀璨,记忆仿佛回到了那时,却什么都不同了。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心中还有些紧张担忧,可她手中所握的寒熄是温热的,不像那时一样冰冷,且满山杏花桃花落尽,不再有那一场陨落神明的花雨。
韧草随风飞扬,像是一层层碧浪,山林间传来沙沙声响,阿箬看到了一株树,三百年后,她认出那里应该是什么模样。
那棵树曾被寒熄扶过,可他最终还是没站稳,他们当时未能走到这块巨石上,此刻阿箬踩了踩脚下的石头,坚硬,踏实。
将噩梦,不再当成噩梦。
将她与寒熄共同经历过的,恐惧的,也都用另一种快乐、美好的方式替代。
阿箬记得这里的花雨,从此她不敢再看花雨,可她没见过这里的繁星,从此,她只需要抬头看向繁星。
寒熄牵着她的手,与她慢慢坐下,月华落在他的身上,银纱上因风而闪烁五彩斑斓的流光,他虽收敛了身后的神光,可浑身仙气未散,他不是阿箬记忆里狼狈的模样。
阿箬的手越握越紧,她问寒熄:“为何带我来这里看星星?”
这世间可以看星的地方有很多,他们不必要特地来此。
寒熄朝阿箬弯了弯眼,他道:“不只有这里,还有许多地方我们都要再去,那些曾经经历过的,越过的江河,踏过的青山,我们都可以再去一次,用另一种方式,将那些不快乐的过去都抹去。”
“我们从毛笔峰的星雨结束,今日便从毛笔峰的星雨开始,之后我还要带你去东陌城外见寺庙、去青云江渡秋风峡、去白月城的云湖坐画舫放花灯、去湘水镇里看红枫……”寒熄记得他们之间的种种,他们曾走过的地方,他都记得。
“我答应过你,要赠你一场星雨,也答应过你,要替你完成心愿。”寒熄看着阿箬的眼:“今夜,这些都可以实现。”
迎面而来的夜风将阿箬的发丝吹乱,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彼此的头发交缠,衣袂交叠。他们倚靠着彼此,好像在这一瞬,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而已。
阿箬听寒熄提起那些过往,她都记得,可都记得不清晰,因为她不曾真的认真看过与他走过的山水江河,他们都在为彼此付出奉献中深陷,阿箬没能放下脚步,跟着寒熄去仔细看看这个世界。
可他们曾走过的地方,他都说要再来一遍。
“好啊。”阿箬扬起嘴角,鹿眸弯弯。
她从未有过一刻这样放纵自己的真心,也从未有过一刻想,那就不顾一切,那就放弃一切,那就当每一天都成为最后一天,就让她的爱意为寒熄燃烧。活一天,烧一天。
漫天银河上星光璀璨,闪烁的繁星点亮了漆黑的夜,深蓝的夜空中有一颗星落下,阿箬看见了,她的心跳在此刻加剧,不受控制地狂跳着。
这一次她可以牵紧寒熄的手,不用担心靠近他会让他痛苦,也不用担心他会再度消失。
紧接着,颗颗流行划过天际。星雨落下来时,阿箬的眼睛也不眨一下,她要记得这些星,记得每一颗落下的模样,因为这是寒熄为她而下的星雨。
“凡人总说,对着星雨许愿,可以愿望成真。”阿箬低声道:“我曾也想过要对星雨许愿,希望我的愿望成真……现在不用了。”
现在她已经没有任何愿望祈求。
寒熄没看星,他的脑海中,已经有过一场专门为阿箬而落的星雨,所以在这一次星雨降临时,他也眼都不眨一下,认真地看向阿箬。
阿箬说,希望他们能永远在一起,希望他能永远喜欢她。
寒熄答应过她的,会让她愿望成真,他也希望阿箬……所愿即所得。
“阿箬。”寒熄揽过了阿箬的肩头,让她靠近自己,他慢慢低下头,目光从阿箬的双眼看向了她的唇,心海翻腾,可他的心绪却很平静。
“能不能……把你的心给我?”寒熄问出这话时,阿箬才舍得将眼神稍稍从天空挪开一瞬。
她对寒熄笑道:“好啊。”
那本来就是他的心,他拿回去就是。
她不曾想过寒熄拿走那颗心的后果,也不计后果,如果这世上有一场阿箬宁死也不愿醒来的梦,那此刻她就在醉梦中。
寒熄抿唇笑了笑,他看见了阿箬眼底的星河,也知道自己的眼里,必然全是阿箬。
他俯身朝阿箬凑近,温柔地,小心地,将唇印在了她的嘴角。
阿箬呼吸一窒,她睁圆了双眼不可置信,双手紧张地将膝前的裙子捏皱。感受到嘴唇上的柔软与交缠的炙热的呼吸,阿箬的脑海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反应。
寒熄无需她此刻反应,他也是第一次在她清醒的状态下亲吻她,他比她更加紧张无措。这一吻,寒熄的手轻轻盖在了她的心口位置,阿箬屏住呼吸,闭上眼。
神力化作丝丝缕缕的金光萤火,顺着二人坐着的巨石平台散开,又悄悄将他们包裹。
天上繁星仍在坠落,这场星雨绝无仅有。
毛笔峰的上空,破云见月,穿过那星雨之上的穹苍,似有一声惋惜长叹,沉沉地坠入寒熄的心中。
他问:值得吗?
寒熄道:值得。
第130章 尾声:下
虚空之地四方都是白茫茫一片, 寒熄置身其中,这已经是好几次了。
他的脚下踩着浮云,只要拨开云雾, 便能看见正在缓慢流动的星河, 那一场罕见的星雨已经结束,但漫天的星光未灭,仍在闪闪烁烁, 照亮浓夜。
金光化作一面镜子, 可以叫他看见里面的自己, 也能看见镜子另一边神明界长者的轮廓。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长者问。
寒熄腰背挺直,从未有过这般清醒,即便将来未定, 却也充满了期待。
他道:“已经做好决定了。”
金光镜面里的人叹了长长一息, 他问寒熄:“你是否记起了一切?”
这一句一切,与寒熄真正回忆起的不同,寒熄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抬起双眼,仔细在虚无之地打量, 他的确已经来过这里不止一次, 时光倒流对苍生的祸害也不止发生一次。他也并非什么都记起来了,只是在触碰到自己留在阿箬身体里的那颗心后,连带着一些与阿箬相遇之前的记忆也一并找回了。
只是回忆得不完全。
“劳烦长者多次为我善后, 今后也不会再有人随意倒转时间, 叫你们为难了。”寒熄说完这话, 长者便是一阵沉默。
他知道该说的已经说了, 如何做是寒熄自己的决定, 可见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想成为神明, 阿箬不想,寒熄也不想。
“寒熄拜别。”寒熄对着金光镜面鞠起一躬,转身便走。
他拨开了脚下云雾,看见了星河,也看见了星河中与阿箬依偎在一起的自己。他们靠在毛笔峰的巨石平台上闭上眼小憩,寒熄没真的睡下,阿箬却是睡着了。
毕竟她丢了一颗心,即便不痛,这段时间却也是会时常疲乏困倦的。
金光中人影绰绰,那些曾与寒熄在神明界有过接触的都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此次离开,怕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身体里,有一颗凡人的心。”
“纠葛几回,最终还是逃不过宿命……”
但至少,这一回不会有人强行破开时空之境,再使生灵涂炭。每一次寒熄入凡尘前,长者都会给他叮嘱,但每一次他都将他的叮嘱抛之脑后,一切不论重来几回,皆是大梦一场,若他自己能够放下,才是真正的化劫。
但此刻去看,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人愿意清醒,有人愿意入梦。
繁星之下,毛笔峰山巅上,魂归身位的寒熄慢慢睁开了眼,阿箬已经靠在他的肩头发出微微鼾声,想来睡着的姿势不太好受。
寒熄将阿箬抱起,搂在怀中,少女睡得很沉,连一丝清醒的意识也没有,任由寒熄为她遮蔽了夜风。他抱着阿箬站起身,再抬头看了一眼无尽星光的苍穹,一步跨出,右足上无线环绕的三颗银铃随风化作云霞,飘至毛笔峰外。
他再也回不去了,这一回,是他有路可选后的决定。
虚空之地散开的云重新遮蔽星河,遮蔽凡间的一切,金光逐渐淡去,这一场万物复苏后的星雨,像是吉祥的象征,载入了沧州大地史册。
夜已过,初晨来临。
清明后的天还是有些凉的,入夜后雾浓露重,春来镇边缘的小屋前百花盛放,花香扑鼻,晨光乍现,透过门前方亭檐下的铜片风铃照在了门前一角,正好落在了靠在门框上睡过去的何时雨脸上。
他的怀中还捧了个碟子,里面有一块没那么焦的面饼。
寒熄抱着阿箬回来时带起了一阵风,风吹风铃叮当作响,些微声音惊醒了靠着门框睡着的何时雨。
何时雨睁开眼,瞧见一席白衣背对晨光,怀中抱着阿箬的寒熄,先是发愣地眨了眨眼,随后又猛然站起,愤慨道:“你把我阿妹拐到哪儿去了?!一整夜都没回来!”
他靠着门框睡了一夜,脚都缩麻了,站起来后愤怒地走向寒熄却没站稳,一层台阶跨空,险些摔了下去。
寒熄见状,搂着阿箬的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对空抬了一下,扶着何时雨没让他摔倒。
何时雨愣怔,再看寒熄,又道:“你别以为你帮了我一下我便会放过这件事,哪儿有你这般无赖的男人,随意将别人家姑娘带出去整晚,你非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