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熄见她终于说完了,半垂的眼眸从那看似无尽的竹林光影中收了回来,微侧身看向身后睁圆了一双小鹿眼,正仰着头满目倾慕之意几乎要涌出来的少女,他微微一笑。
没说好,便是不好。
穿过了那片竹林,他们还是入了澧国境内,阿箬没有怨言,她想大抵是寒熄那一笑太好看了,她被他蛊惑了。她心里甚至有些窃喜,迟一些找到岁雨寨的人,她陪在寒熄身边的时间也就更长一些。
但她迫切地希望寒熄能回归往常,哪怕她下一刻闭上眼就再也见不到寒熄,只要他变回去,阿箬也愿意。
两种矛盾的思绪在她的身体里打架,阿箬处于煎熬又痛苦的反复中,她就像变成了个乖乖的偶人,寒熄的手总牵着她,他往哪儿走,她就跟到哪儿。
他走来了这座阿箬还没来过的城池,他走进了这家茶楼。于是阿箬见天色不早,就在这儿寻了个客栈暂且住下,又在这家茶楼里点了一盏清茶算作消费。那茶她习惯性地推到寒熄面前,给他,自己则支着脑袋,悄悄打量对方。
满茶楼的人听那口戏都入了神,阿箬偶尔听到精彩的地方也会忍不住将目光落在那竹面屏风上,但过不了一会儿她便收回了视线,一双眼再度黏在了寒熄的身上。
茶楼内点上了灯,更显得门外天色暗得快。又入秋末了,偶尔几阵风吹过,浮起了街道两侧干枯的树叶,如枯黄的飞花飘零,一片过分轻盈的吹到了阿箬的裙摆边。
阿箬垂眸看去,却见原来不是枯叶,而是一片黑白花斑的羽毛,也不知是什么鸟的。
她捡起那片羽毛掸去,恰有一名小童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匆匆从她与寒熄面前小跑而过,终于将寒熄的视线拉了回来,落在了那碗银耳莲子羹上,随着小童穿梭人群,走到某一桌前放下,他才慢慢收回。
阿箬见状,有些惊异:“您想吃吗?”
寒熄朝阿箬看去,先是对上了视线,再沿着她那双眼往下看,最后在了她的唇上。
阿箬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嘴,又问了一遍:“您想吃吗?”
她不确定,毕竟寒熄从未吃过任何东西,他连水都不怎喝。
寒熄的目光还黏在阿箬的唇上,他动了动嘴,半晌才吐出一个字:“要。”
不是想吃,而是要。
阿箬觉得这一个字、两个字的,也没任何差别了。
她从云城离开,并未如预想中的带走许多银钱,阿箬属实是有些囊中羞涩,但也架不住寒熄一个“要”字。只要是他想要,便是进澧国皇宫从皇帝头顶的王冠上摘下一粒东珠来,阿箬也得想办法办到,必须得办到。
阿箬哦了声,连忙招手叫那端茶送水的小童过来,因台上还有口戏,她压低声音要了一碗银耳莲子羹,给了银钱等小童走了,她便对寒熄笑:“马上便来。”
果然不出一会儿,小童便端着一盅银耳莲子羹来了,放在桌面上人就离开。
阿箬将银耳莲子羹推给寒熄,笑弯了眼道:“您尝尝。”
寒熄望向羹里的莲子,数了一下,只有四粒。他并不是很满意,因为刚才从他面前端过去的那碗里,至少有八粒。
那碗银耳少,莲子多,这碗莲子少,银耳多。
茶楼主卖茶,糕点小食都是后厨顺带做卖钱的,银耳莲子羹不会真的一小盅一小盅地蒸,多半是一个大锅炖煮好了,再一勺勺分装端上来卖,每一勺做不到公平,不是这个多,就是那个少。
寒熄的眼神在那四粒莲子上盯了又盯,随后听见阿箬道:“尝尝吧,味道应当不差。”
毕竟钱花了也不少。
寒熄拿起调羹,白瓷碰撞的声音清脆,他舀起一粒莲子,看了好一会儿,抿了抿嘴才朝阿箬瞧去,他道:“阿箬。”
阿箬正看着他呢,她以为寒熄不会吃,便端着小板凳坐在他身侧,凑上前准备接过他手中的调羹,结果她只挽了个袖边,还没碰上寒熄的手,寒熄另一只空余的手,便一下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手劲很轻,眉目温柔,又带着些许新奇的困惑和解迷的兴趣。
阿箬听见他说话,嗓音好听低沉,像是猫爪挠心似的叫人心间发痒,寒熄道:“勿动。”
那白瓷调羹贴上了阿箬的嘴唇,往下轻轻一压便让她张口,随后裹着些许银耳和粘稠甜汤的莲子便入了阿箬的嘴里。莲子炖煮的时间很久,舌尖一压便碎了,糯糯的,顺着甜汤一起滑进了喉咙。
阿箬愣了一瞬,紧接着便动作夸张地往后与寒熄拉开了些,她瞪圆了一双眼,险些从凳子上翻下去。
被寒熄捏着的下巴发麻,被瓷勺压过的嘴唇发酸,而她整个人都在发烫。
阿箬震惊万分,胸腔里的狂跳几乎掩盖了不远处台上传来的口戏声,她不解寒熄为何会向她要来一碗银耳莲子羹,却又主动喂进她的嘴里。
阿箬的腰身往后仰,双手紧张地压在双腿上,脚尖绷紧,无处是从,眼看着寒熄又舀起一颗莲子朝她这边过来,阿箬顿时双手捂住嘴,声音闷闷道:“不不、不,您吃,您自己吃。”
寒熄瞥了一眼莲子,再抬眸看向阿箬,微微挑眉。
他从来都不吃这些东西的,阿箬知道。
他只是想喂她莲子,之前分明也喂过,可是这一路过来没碰上莲蓬,这次端上的莲子也仅有四颗。
……明明别人的碗里有八颗。
调羹还是递到了阿箬的面前,寒熄似乎有一只固执的偏执在,他也不恼不急,就这么端着好像不知疲惫,眉目还是温温柔柔的看着阿箬。
阿箬:“……”
神明大人好奇怪!
阿箬想不通他为何会突发奇想地要喂她吃东西,可看着这个架势摆明了她如果不吃,寒熄也不会将这一盅莲子羹撤回去。阿箬有些无从应对,心中忐忑紧张,却又有些激动兴奋,她敬仰一生不敢起丝毫亵渎之心的神明,竟喂她吃起了凡间小食,阿箬有些飘飘然,但理智还在叫嚣着。
她逼迫自己清醒着,有些依恋心思可以纵容,因为她可随时抽身,但有些贪婪不可纵容,那会在不知不觉中滋生为欲·望,吞没她。
道理她都懂。
“阿箬,张嘴。”寒熄的声音响起,阿箬一怔,双肩微微耸起,就这么放下了自己的手,应声樱口微启,又吃了一口莲子。
接下来第三颗。
第四颗。
大锅炖煮出来的银耳莲子羹,也很好吃,入口像蜜一般要把人融化了。
阿箬听着自己紊乱的心跳声,压住急促的呼吸,她望着寒熄那张从容的脸,他便是端起碗盅喂人吃东西,也有股高雅清贵之气。
每每望去,都叫人惊艳,摄惑人心。
每每。
“神明大人。”阿箬吃莲子羹的间隙忽而开口,她的嗓子或许是被太甜的莲子羹黏住了,吐出的声音也是略微发哑,却带着些软糯娇气的。
寒熄看她。
阿箬喉间滚动了两下,不自持道:“您真好看。”
寒熄仍旧是看着她,摆出那副似笑未笑温柔的脸,他将最后一勺银耳莲子羹喂完,才像是反应过来阿箬说了什么般,放下盅与调羹,左手手肘撑着桌面,身形朝她微斜,倾近几寸。
“阿箬,看。”
阿箬简直被寒熄所蛊惑,那双鹿眸中盛满了他的身影,四目相对,寒熄的笑容愈发明显,阿箬的脸也红得彻底,忽而间屏风里一道婉转低吟传出,镇住了台下所有人。
男子脸红,饶有趣味;女子掩面,背过身去。
竹面后似情人呢喃,耳鬓厮磨,两道呼吸交叠中还传来了旖旎浅吟,众人惊奇屏风后的一人居然能演出这样一场大戏。
阿箬听见了,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当下便捂住了寒熄的耳朵。
他的耳有些凉,阿箬的指缝穿过寒熄耳后的发丝,掌心贴着他的耳廓,一股微香冲进了鼻息里,阿箬顿时咬住下唇,紧张了起来。
捂住寒熄的耳朵是她下意识的举动,可反应过来阿箬又想,满堂人都听得的东西,寒熄未必不能听得,而且他也未必听得懂。她这样贸然捂住他的耳朵,惹得靠得近的几桌人瞧过来,那些人眉眼带着些许调侃笑意,显然想歪,反而将寒熄置于尴尬之地。
阿箬犹豫着,所以她并未捂紧,该听见的寒熄一声不落的听见了,该看见的,他也都看在眼里。
平时对他似乎有些敬畏而规避的阿箬,主动倾身过来碰他的耳朵与发丝,胆大了点儿,寒熄双眉微扬。
屏风后的旖旎声并未持续太久,转而便是阳光明媚的次日,雀鸣声再度响起,就像落在人家窗棂前欢闹。
紧接着阿箬就听见了旁边人的笑声。
“瞧那对小夫妻。”
“小夫人脸都红透了,啊呀,下回怕是再也不会来了。”
阿箬的脸更红了,她讪讪收回了手,心道一句,下回是真的,再也不会来了!
阿箬尴尬得垂头,不敢去看寒熄,寒熄倒是较为坦然,朝她凑近的微斜身躯再度坐直,充耳不闻周围人对他们的议论。
竹面屏风后传来何种声音已经不显得那么有趣了,最有趣的,还是阿箬捂住他双耳的反应。
神明听声,不靠双耳,他能听的,是众生心声。
仔细回想,寒熄忆起他以往与阿箬的接触实在短暂,仅仅几个月,不曾告知过她这一点。
所以当时除了那叫满堂人面红耳赤的旖旎声之外,他还听到了阿箬的心声。
她说他或许听不懂。
她又懊恼不该捂住他的耳朵。
她还说,她下次再也不来这儿了。
啊……可爱。
寒熄唇角微扬。
阿箬心想时辰不早,屋外天都黑了,银耳莲子羹吃完,茶水也喝完了,他们可以离开了吧?她悄悄朝寒熄看去,却见寒熄脸上挂着轻松惬意的微笑,那双桃花眼慵懒地半睁着,阿箬顿时发觉,寒熄的心情不错。
罢了,再等等吧,反正这口戏故事……大约也要到尾声了。
没过一会儿,一个小童端着个锦盒朝阿箬和寒熄这桌走来,锦盒普通,上面凝了许多水珠,似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小童将锦盒放在桌面,对阿箬道:“姑娘,这是外头一名公子让我送给您的。”
阿箬惊异,侧身朝茶楼外瞧去,屋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街上行人三俩,不见谁朝茶楼里瞧来。
她尚未凑近锦盒,便能察觉到上面的微寒,这才发觉水珠不是因为锦盒碰过水,而是这锦盒是才从冰里凿出来的。
阿箬将锦盒打开,一眼瞧去,略微惊讶。
只见平庸的锦盒里,真丝绢布打底,里面躺着的是一朵盛放时摘下的源莲。
作者有话说:
更迟啦抱歉!
这个单元,嘿嘿嘿(搓手)写感情!写感情!写感情!!!
第54章 梧桐语:二
阿箬突然想起了之前被她掸开的羽毛, 她想起来那是什么羽毛了,她记得最初在天际岭里碰到隋云旨,彼时他还是个腰缠万贯的少年郎, 走哪儿都有只威武的海东青跟着。
黑白相间的绒毛, 大约是海东青的。
阿箬有些惊讶,她记得最后一面见隋云旨时,他说的话。少年换下了华贵的衣裳, 穿起了普通蓝布衫, 他散尽家财, 却还是请阿箬饮了一杯不算便宜的花茶,他说他欠阿箬一朵源莲,将来有机会一定还给她。
时间应当已经过去五六年了, 阿箬早就忘了隋云旨, 也忘了这一朵他许诺要还的源莲。
她与寻常人不同,活了几百年之久,这一生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人或事精彩纷呈, 她不知几回水里来火里去过。胤城的蛇妖与她过去的经历比起来,也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 费不了她多少心神, 气在当下,转眼也就成云烟了。
阿箬不在意,不代表隋云旨不在意, 他就是个才活了十几年的小孩儿罢了。
阿箬没想过, 她过了几年才回到澧国, 隋云旨还真就找来了源莲, 叫人送给她了。
望着锦盒里散发着微弱幽香的源莲, 阿箬心里稍有触动。
几年前澧国和翼国打仗, 以澧国割让城地求和结束,连续多年大大小小的战争,让两国都有疲惫,澧国更是,没了胤城的黄金,最后一仗几乎把国库都给搭进去。斗米恩,升米仇,小皇帝年轻气盛,不记之前朝胤城拿的金子是为借的,压根儿也没还的心思,还气那胤城隋家分明已经没钱了也不及时与他说,害得他损失惨重。
往年在澧国首富的胤城,迅速衰败了下去,一座城池的兴衰,也仅在这几十年间罢了。
隋云旨有时间去天际岭找源莲,是否表示他那瘫痪的爹已经不在人世了?
或许早就不在了。
富可敌国的少年郎最终落得家破人亡,阿箬有些唏嘘。
眼下源莲,其实她收了也无多大用处,毕竟如今寒熄完整安然地坐在她的身边,她用不到这防腐存尸之物了,但收下,权当是了了隋云旨的一件心头事,也希望他从今往后能安然无恙吧。
阿箬合上锦盒盖,没多问小童一句,只朝他笑一笑,道了句谢。
寒熄原先朝斑竹屏风那头看过去的视线随阿箬收下这个锦盒而落在了锦盒盖上。他瞧见了里面的花,晶莹通透,好像上等的晶石精心雕刻而成,因是雪原之物,故而通体生寒,就连香味都很熟悉。
寒熄知道这花,他短暂地拥有过。
那时的记忆有些混沌了,其实他记不太清,毕竟肉\身未长,徒有白骨,意识飘于天地广物之间,散落的稀碎,只有少部分的印象,随着阿箬与他喃喃自语时稍稍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