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云旨快他们一步入了小院,阿箬与寒熄已经没在堂内坐着,青绿的身影站在水井边看向井旁长出的几株野菊,而寒熄则落座于小院角落里的石凳上。门前两株紧紧挨在一起的梧桐有大片枝叶探入院中,正遮住他头顶阳光,枯叶簌簌,如金箔漫天。
野菊花瓣颤颤,几片落入了井口中,阿箬应风而动,恰好看见了站在院外正欲推门而入的何时雨。
他们已经许久未见了,三百余年不曾更改二人的面容,就好似不曾将他们分别。
阿箬与何时雨最后一次碰面时剑拔弩张,那时她杀了全寨的人,自尽又复活,已在木笼中度过最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白一送了她一把钝刀,让她得以逃出生天,那时阿箬浑浑噩噩,还想去樟木林中找寒熄,企图欺骗自己那是一场噩梦。
但梦终究会醒,阿箬回到了寒熄消失的地方,卧在那根巨大的枯树根上,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何时雨。
何时雨正拿手帕给她擦脸,因为她已经连日不吃不喝不曾洗漱,身上都沾了数日前杀岁雨寨人时被浇下的第一泼热血,干涸的血迹,那是他们还曾是凡人的证明。
阿箬无声无息地盯着何时雨,而后痛恨地咬住了他的手腕,咬断了他的手筋。她尝到了血的味道,她看到何时雨痛得浑身打颤脸色发白,可他一声不吭,只等阿箬出了这一口恶气,才唤她:“阿妹。”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阿妹,何时雨……我们相识十余载,我从不敢想你居然能骗我。”阿箬恨他,她恨他的欺瞒背叛,恨他与何桑不知何时也沦为了吴广寄那般屠夫。
她明明听何时雨说过,他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愿死后被人分食而逃出了城,又被阿箬救起,这样的人,为何能饮下旁人尸体煮沸的肉汤?
阿箬嘴角的血化为了水迹,口中也尝不出任何腥气,何时雨在听到她说她不再是他阿妹时的脸色,比阿箬咬断他的手时还要白。
“再见面,我不会放过你,哪怕我真的杀不死你们,但等着吧……我总有一天会让你们付出代价!”阿箬尖叫着将何时雨推开,免得他的出现脏了寒熄的这一寸土地。
推开何时雨后没多久,岁雨寨便散了。
因为一场饕餮人肉宴,打破了岁雨寨巩固了几十年的情谊,因他们获得了不死不灭的身躯,从此以后世间再无神明。
后来这么多年,阿箬对何时雨还是有恨的。只是寒熄回来了,虽未完全回来,可阿箬的心似乎在随着寒熄化作实体后逐渐落到了实处,不再恍惚无助,连带着对何时雨的那一丝恨意,也平静了许多。
隔着一扇半人高的竹门,秋风扬起阿箬的裙摆,也扬起何时雨的紫袍,层层叠叠的梧桐叶下,二人之间隔着数十步遥遥相望。
终不是童年无忧无虑的年纪,何时雨不再是能将阿箬扛在肩上带她飞奔的少年,阿箬也不是能坐在他的肩头大喊“飞呀”的幼女。
“许久不见。”阿箬叫他的名字:“何时雨。”
“嗯。”何时雨听她这般称呼自己,也应了:“许久不见,阿箬。”
他推门而入,一派轻松自在,仿佛老友重聚,闲话家常:“我也想过你会找来的,比我料想中的要迟了一些。你既然来便暂且不急着走吧,现今不似以往,日子好过了我也不是只会烤树根了,待会儿我做几道拿手素菜你尝尝……”
他跨步入院,才瞧见了坐在院子角落里,梧桐树下的男人。何时雨一怔,这一眼竟叫他看傻了,仿佛魂魄飞走,声也停了。
寒熄难得将目光从这两棵贴在一起的梧桐上分开,察觉到何时雨视线时不待对方说话,便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两息之后,寒熄对他轻轻一笑。
何时雨的魂因这一笑又飞了回来,他不再近前,只是似是无地自容般苍白着脸色对寒熄深深鞠了一躬,再看向阿箬,他也能露出笑容:“你得偿所愿了?真好啊。”
“你知我所愿?”阿箬问。
何时雨继续笑道:“见之便知了。”
何时雨曾见过寒熄的,在吴广寄要将寒熄剁碎丢进铁锅里之前,他便与寒熄有过一面之缘。他不曾与阿箬说过,阿箬知道他们吃的肉是寒熄身上落下来的,当时便疯了,不论何时雨与她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的。
素菜要做,债也要偿还,恩怨要了,都待吃完饭再谈。
殷柳素来肠胃不好,迟了一个时辰没按点吃上饭,她晚间便会睡不好。
何时雨抿嘴,请阿箬就坐在院中石凳旁,他道:“时辰尚早,我烧饭很快,等会儿饭菜端上正是日落,可一边赏晚霞红枫一边吃。对了,我还酿了梅子酒,阿箬可要尝些?”
阿箬就坐在寒熄身旁,她看了一眼寒熄,对何时雨摇头,何时雨道:“那我拿来,你不喝便放着。”他又对殷柳道:“你不能喝,免得伤胃。”
殷柳自入院以来便一直沉默着,她料不准何时雨与阿箬的真实关系,心中一直忐忑,何时雨与她说什么她也没听清,只是在人走了之后坐不住,匆匆回到了房前趴在窗后看着。
小院的厨房离石桌不远,何时雨在灶前忙碌的模样尽入阿箬眼底。
她此番是来杀何时雨的,何时雨自然知晓,他听说过阿箬以往对付那些岁雨寨中人的手段,自然不会傻愣愣地以为她这次还会放过他。
他不走,是认定自己会死,还要留阿箬来吃这一顿饭,对她殷切,又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那三百多年前……年少的情谊吗?
“您不讨厌他。”阿箬低声道。
此处只有她和寒熄二人,即便阿箬的声音再小,寒熄也能听得到。
以往碰见岁雨寨中的人,阿箬都能明显得感觉到寒熄的心情起伏。他讨厌那些人,不论是吴广寄还是蓝,亦或是当年只是孩童什么也不懂的白一,寒熄对他们都有抵触。
他在还是白骨被阿箬背在身后时,阿箬便能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不喜欢很明显,只要足够沉默,眼神恹恹的,必是厌烦抵牾一个人,可他方才……竟然还对何时雨笑?
不是他平日里温柔好相处时脸上的似笑非笑,是真真切切面露友好的一记笑容。
“为何呢?”阿箬的目光从何时雨身上收回,认真看向寒熄:“您为何不讨厌他?”
“阿箬。”寒熄朝阿箬笑着:“阿箬,不,讨厌,他。”
“谁说的?我讨厌他。”阿箬抿嘴:“我讨厌他骗我,你知不知道当年若不是因为他把你的……我、我也不会……”
寒熄就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只在阿箬皱眉时抬手,将落在她头上的一片梧桐叶摘去。
阿箬见他如此,心中再多的痛苦也无法倾诉了,她再痛苦,能有当年的寒熄痛苦吗?若论其中苦主,寒熄才是最大的那个。
“罢了,与你说,你也不知道……”阿箬垂头,捻起一片梧桐叶,揉了又揉。
好半晌,厨房炊烟起,饭菜香味传来,寒熄的声音才似一阵风,轻飘飘地落在了阿箬的耳畔。
他道:“我知道。”
第60章 梧桐语:八
何时雨做饭的时间掐得刚好, 三菜一汤端上桌,恰是日落时分,红光漫天, 映着枫叶, 像是置身于漫天大火之中,徒见其焰,不受其燃。
隋云旨没敢上桌, 他双臂环胸看不出现在这算个什么状况, 不懂阿箬分明要找那些身怀仙气之人杀了对方, 却又能和眼前之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吴广寄死得很快,阿箬是在隋云旨的眼皮子底下施的法,她连犹豫的眨眼都没有过一下。
何时雨的待遇, 终是与吴广寄不同。
白灼青菜, 醋溜三丝,油浸笋干和三色菇汤,看上去有模有样, 都腾腾冒着热气儿。
梅子酒就放在桌案边,伸手便能拿到, 阿箬没碰, 何时雨给自己倒了一杯。
殷柳坐在他身边,挨着阿箬,圆桌对面空下来的位置原先是给隋云旨留的, 现下正好隔开了寒熄和何时雨。
一方小石桌, 三人安静地吃着饭。
阿箬食欲不佳, 没吃多少便停了筷, 她特地看了一眼殷柳, 对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味如嚼蜡般只吃着面前的菜,见阿箬停筷,也立刻停下,眼神偷偷打量了阿箬与何时雨。
她脸上的黑气更重了,瞧着愈发苍老。
阿箬忽而询问:“你身体不好?”
“啊?”殷柳抬眸,愣了一瞬又点头:“是、是有些老毛病,人年纪大了也没法。”
何时雨饮下一杯酒,对阿箬道:“她胃不好,心肺也差,自生下来便没长好,为多年顽固旧疾了。”
“哦。”阿箬便没再开口了。
饭后何时雨去井边洗碗,殷柳便回房洗漱。阿箬没喝酒,但满院子都是梅子酒的香味儿,她起身绕着院墙脚慢慢踱步,梧桐叶吹得遍地都是,阿箬还在思量,究竟要如何向何时雨开口。
“阿箬姑娘。”隋云旨走上前,问了句:“你脸色不好,没事吧?”
阿箬抬眸瞥了他一眼,反问:“你能看得见人印堂之气吗?”
“修妖后,能瞧见一些。”他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朝殷柳的房中看去一眼:“她脸上就有点儿黑。”
“连你都能瞧见,可见黑气之重。”阿箬道:“印堂发黑者无外乎两种情形,一是被邪祟缠身,灾厄连连,二便是大限将至,寿命无几,以你所见殷柳属于哪一种?”
“此地灵气充沛,是修妖的好去处,我都能看出这是块风水宝地,那她脸上的黑气自不会是因为第一种。”隋云旨说完,撇了一下嘴:“他们夫妻二人不能同生,说不定能同死。”
阿箬闻言,瞪了他一眼。
隋云旨却无所谓地笑了笑:“阿箬姑娘别恼,对于真正的有情人而言,同死未必不是幸事。至少好过我爹那般,余下的所有岁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为故者伤心难过,失魂落魄。”
阿箬又沉默了,隋云旨这话说得其实有几分道理。
“你在犹豫?是等殷柳死了你再杀他,还是尊崇来意直接杀?”隋云旨问完,不见阿箬回答,他又道:“阿箬姑娘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你是我见过最果敢聪明的女人,洞悉万事,能辨是非,不如给自己一夜时间想清楚?反正我看这人……他也不像是要跑的样子。”
何时雨的确不像是要跑的样子,他若想跑,也不会随殷柳回来了。
或许只要阿箬开口,他便愿意主动奉上性命,来偿还当年被阿箬劝说而饮下的一碗底的肉汤。
阿箬断事明晰,唯有在真正在意的人面前才会混沌些,诚如寒熄所说,她不讨厌何时雨。
天色渐暗,何时雨洗完碗筷便定定地站在院落里,不进不退,一双眼落在阿箬的身上,看上去有些孤苦无依的可怜。
阿箬想,这一夜她等得起,便去找何时雨:“院中可有客房?”
何时雨愣了一瞬,他先是朝寒熄看去,再回答阿箬:“有。”
他身上的酒气有些重,何时雨不是能饮酒的人,说完这话后脚步都有些踉跄。他给隋云旨和寒熄引路,小院里的确有几间空房,他还有些新晒的被子可供使用,何时雨去拿被子时,房间就只有阿箬和寒熄二人坐着。
屋内无人住却很干净,前段时间阴雨连绵,何时雨早早就晒好了冬被,可见他的确是在很用心地生活了。
何时雨抱来被褥又要帮阿箬铺床,阿箬道:“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何时雨收了手站在一旁,见阿箬利索地铺好床铺,不禁莞尔:“你以前的床都是我给铺的。”
“修茅草也算铺床?”阿箬没回头。
“算的,若不修好,茅草容易割破皮肤。”何时雨说完,屋内一片寂静。
阿箬铺好床,回身看向何时雨,见他两颊因饮酒而薄红,于是垂眸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有。”
“那我们出去说。”阿箬附身朝寒熄凑过去低声道:“您在这里等我。”
她怕晚间风冷,关了窗,又怕看不见寒熄,便开了门。一出小屋,院子里秋风萧瑟,吹得人手脸冰凉,阿箬走到了石桌旁,发现梅子酒没收。
“不会喝酒,还要喝酒?”阿箬坐下。
“我虽知生死命数,仍会惧怕,这是本能,喝酒只为壮胆。”何时雨坐在了阿箬身旁。
从这个角度看不太清小屋内的情形,只有寒熄披着的一层银纱微微反光,可见人影。
阿箬垂下眼眸,既提了生死,必绕不开过去。
岁雨寨的人是如何发现寒熄的?他们为何要杀寒熄?何时雨又为何要骗她饮下那一碗汤?这些都是过去阿箬不敢面对的疑点,如今心结解了一半,疑虑也浮上心尖。
阿箬与寒熄仅相处了几个月,她在寒熄的小银雀那里看见了大千世界,恍若幻境,结界中越是美好便显得现实越发苍凉。阿箬问寒熄,世界会否便成多彩的模样?寒熄告诉她,她很快就能看到那些颜色了。
彼时阿箬单纯年幼,没听出他说完那句话的尾音有些轻微的叹息。
果然没过多久,阿箬就在樟木林中看见了蓝色的小花,它们很少一片生长在潮湿的土地上,挤在圆圆的绿叶中间,爬地而长,脆弱又坚韧。阿箬很兴奋,她不舍得折下那些花朵,但抱着愉悦惊喜想要去结界里告诉神明,她瞧见了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颜色,不再是灰蒙蒙的一片,他没骗她,他说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