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展开折扇,与此同时便有一道雷霆声从远处传来,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很快便乌云压顶。云也不多,堪堪遮住了白云城的右半边,大部分汇聚于云湖之上,看来马上就要落一场骤雨了。
岸上忽传一些嘈杂声,与雷声交在了一起,一行十几人跑至湖边,惹得晨竹巷前靠湖的茶棚里纳凉的人都探头探脑地看过去。
“夫人!你这是疯了吗?!”一名年过四十的男人衣着鲜亮,站在湖边尤为夺目,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官兵打扮的男子,统统将云湖那侧拦住。
身穿玉兰花藕色长裙的妇人大约二十好几,未满三十,身材丰腴,脸盘也标致,算得上是珠圆玉润的美妇。可此刻美妇人一路跑到了云湖边,两手扶着柳树,一只脚已经往云湖里跨去了。
她满脸挂泪,朱钗轻晃,摇头大喊:“你别再过来了!”
“夫人!你这几日要吵要闹我都由着你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骗我,还要将这种家丑闹到人前来。现下你回头,我们还有好话说,若是你执意要丢我的脸,那我便休书一封,届时你娘家脸上也无光彩!”男人已经开始威胁。
“周大人,奴真不是周夫人,奴、奴是平乐街若月馆的琴女,奴叫银仙儿,周大人与奴也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美妇人娇滴滴地哭道:“奴还记得当时周大人与几位同僚提起科考之事,奴还为周大人奏过一曲,就在若月馆清水堂红烛屏风后。”
周大人脸色一惊,心骂一句也不知他去平乐街的事是如何传到自己夫人面前的,还传得这么细致,想来那日平乐街中有周府的人,还是他夫人的亲信。
“夫人,平乐街一事为公务,是逢场作戏,我去的又非缕衣巷,你向来明事理,从不为这种风月女子吃醋,如今何必拿此话给我添堵!”周大人皱眉,看向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脸色愈发难看:“夫人,人越来越多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还想与我好过,便随我回去。”
“不,不!我银仙儿虽是艺伎,可不卖身!我不去周府,我也不是周夫人!”美妇人说完这句,转身便跳入了云湖中。
噗通一声水花,惊得周围人纷纷冲到了湖岸,城中湖岸为防雨水修了高台,这一跳若不是擅水的高手绑着绳子,必不能将人救起。
“夫人!”周大人脸上无光,可也在乎自家夫人生死,他连忙让那些官兵去救,便见官兵脱了铠甲往水里跳,接二连三的水花在湖岸溅起来。
“快取麻绳!”一茶楼的掌柜大喊一声,便有小厮连忙去杂物库中取麻绳扔水里救人。
周夫人似乎一心寻死,没扑腾两下便沉了底,那几个官兵也不是擅水之人,在水中没一会儿便趴在岸边手指抠着墙缝休息。
喝茶的也有两个跳进去了,捞了两下没捞到人,借着麻绳又回到了岸上。
云湖极深,若是沉底,再想找人怕只能等那人泡肿了浮上来了。
“夫人,夫人!这是、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周大人急得脸色发白,连连哀叹。
一旁晨竹巷里帮忙的人满身湿淋淋地站在柳树下,拧着身上的水道:“这周夫人虽是周大人的续弦,可二人感情一直很好,前两个月还一道出门采风去果园摘果子呢,怎今儿个就闹死闹活的了?”
“你没听方才周夫人说,周大人去过平乐街,见过银仙儿吗?她还说自己就是银仙儿,莫不是吃醋吃到脑子发昏了?”
“我看是太阳晒昏了头了!周大人连妾都没有,去平乐街的文人墨客每日何止百人?那地方虽寻欢作乐可也不算低俗,周夫人何必为这逢场作戏吃醋,这不……把命也搭进去了。”
“唉,少说两句,没见周大人都快晕了吗?”
此话一出,那边周大人见手下官兵迟迟没能将人捞上来,果真几声粗喘,加上天热气闷,双眼一翻便往后倒去。
“晕了晕了!大人晕了!”
“大人!周大人!”
湖岸乱作一团,闹得整个儿晨竹巷的人都跑了出来,就连从湖中央慢慢往岸边飘的小画舫内的阿箬也看得清楚。
乌云密布的天空仍轰隆隆起了雷声,岸边柳树下的水花愈发大了起来,周大人昏了过去,他的手下有几个跑去找大夫,剩下的那些还在湖里找周夫人的身影。
阿箬蹙眉,迟迟未见人影飘上来,心中奇怪,便是不通水性也不会下沉得这么快。她握紧手中折扇,弯腰出了画舫舱内,走上甲板去看晨竹巷头人群涌动的地方。
水里突然传来一声:“找到了!”
一名男子拉起一截藕色的衣衫,抓着人便往湖岸边上带,几个人三两下将麻绳系在美妇的腰上,上头的人拉着她上岸,剩下的一些身手不错的便也抓着其他麻绳爬了上去。
船内齐卉这才察觉到岸边动静,也抬起头透过窗棂朝外看,看不出个所以然便走至甲板,眯着眼睛哎呀一声:“那是知府家的人。”
船夫是个聪明人,将画舫使向晨竹巷,船只飘到了高墙岸下的湖面,垂柳青青扫过了画舫顶,站在甲板上的人伸手便能够到绿枝。
齐卉瞧见人群里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顿时扬声喊道:“子期!”
子期为齐宇林的字,齐宇林手中捧着几本书,瞧见齐卉连忙过来蹲在柳树下,一眼瞧见了齐卉,也看见站在齐卉身旁的阿箬。
他蹙眉:“爹你不是去棋社了吗?”
“我没去棋社,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齐卉问完,齐宇林便将方才看见的都说给齐卉听了,他不会水,没下去帮忙,只帮人拉了麻绳。
“现下周大人与周夫人都被人带回周府了,只是周夫人被捞上来时已经没气儿。大夫刚才来过,说她是骤然入水后腿抽筋才沉得快,人已经不大好,恐怕救不回来了。”齐宇林言罢,又朝阿箬瞥了一眼。
齐卉蹙眉,周大人算得上一个好官,也不知为何会与其夫人闹成这般。
“你可是要去杨家报信?”齐卉问,齐宇林点头。
周夫人便是周杨氏,是周大人娶的续弦,周大人的第一任妻子难产而死,他停了十年未娶才与周杨氏定了情,二人虽年纪相差颇多,可感情一向深厚。
齐宇林与杨家千金定了亲,周夫人又算杨千金的姑姑,周夫人若没了,杨家人肯定得向周家讨说法。
齐卉与周大人平日里关系不错,这般一想便又得头疼,于是对着坐在船内的寒熄道别,又与阿箬拱手,这便在前头近一些的桥下停靠,顺着墙边阶梯上了岸,拉起齐宇林便走了。
热闹褪去,周围的人也散了,只有几个浑身湿透的官兵从柳树旁走过,嘴里牢骚了几句。
“夫人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两个月前忽而说自己失忆了,谁也不认得,还要将大人赶出房门,大人夜宿书房多日。后来又说自己不曾成亲,非说她年轻貌美,大人已过不惑,是大人骗婚,气得大人那半个月饭也吃不下。”
“前几日起,她便开始念叨些奇怪的话,还总问下人们她的琴在何处,大人为了哄她高兴,特地买了一把琴,她一摸琴说想起自己是谁了,非说自己是那青楼琴妓银仙儿,可在府上闹了好几日。今儿个好不容易心情顺了,让大人带她出来透气,大人也知她近来不安分,多带了几个人,却没想到她到了集市便跳马车,还将这事儿闹到了众人面前。”
“咱们家大人,这回可真是小死过一回了!”
阿箬站在甲板上,见那两人越走越远,几根过长的垂柳扫过她发上的竹枝,柳叶与竹叶相似,岸边还挂了几根麻绳未收,阿箬伸手摸了其中一根,忽而想起来一件事。
两个月前,寒熄晕过一次。
彼时他们离此地几百里远,觉山瀑布以高闻名,寒熄向来喜欢畅游于山水之间,阿箬与他便在觉山多留了一天。
那天他们露宿山林,因天热不怕受凉,仰躺干净平滑的山石上可见漫天星河,身旁不远处便是断崖瀑布,伴随着哗啦啦的瀑布水声与林间虫鸣鸟叫,阿箬睡了一个好觉。
次日阳光早早照入山林,瀑布声灌耳,阿箬伸了个懒腰见寒熄还卧在石块上,便笑着借泉水洗漱,也不想打搅寒熄,结果日上三竿也未见寒熄醒来。
阿箬叫了他好几声,甚至吓得去探他的鼻息,他像只是沉沉地睡着了般,动也不动,对外界亦无所觉。
阿箬白着脸守着他,直至月上树梢,一整个白日过去了寒熄才幽幽转醒,疲惫得拉着她的手,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阿箬猜想过,是否是有哪个岁雨寨的人动了仙力,连着那一个月她都很紧张,所到之处仔细排查,又未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寒熄也没再晕了,她才渐渐放下心来。
现下细想,阿箬又开始担心了起来。
船夫瞧她发呆,凑过前去问他们是上岸还是继续游湖,船夫笑道齐先生付了一整日的钱,他们便是晚上再来,他也空着画舫在岸边等着的。
又一声轰隆雷鸣,几滴豆大的雨落下,紧接着便是倾盆大雨,浇熄了周围蒸腾的暑气,就连吹过的风都带着丝丝凉爽之意。
阿箬看了一眼头顶的雨,再看一眼依旧坐在画舫里的寒熄,道:“继续游湖吧。”
作者有话说:
迟了点,抱歉。
第71章 与仙醉:三
周大人家里的事从晨竹巷传开, 很快蔓延整个儿白月城。
此事看到的人多,知晓的人也多,故而传言并未故意夸张。直至傍晚, 知府衙门以七夕人多维护秩序为由巡逻, 口头警告了几个再传此事的人,闲话便渐渐压下来了。
七夕佳节白日不显,天色渐安便能瞧出来, 白月城的街道上挂满了五彩的丝绸与各色花灯、字画售卖。华灯初上, 一大波文人墨客执扇结伴而行, 午后的阵雨降下了大部分暑气,临近秋季的凉爽随晚风习习吹来。
阿箬与寒熄一直都在画舫中,飘于湖面上, 骤雨落下的时候船只晃得厉害, 有些晕人。
齐卉走得匆忙,留下了两本棋谱,下午寒熄便翻着棋谱, 阿箬随着船只晃悠靠在船头上眯起眼睛睡了会儿,一觉醒来, 便是天黑。
云湖上飘了许多只画舫小舟, 阿箬的这艘在其中仅能算作小的,还有那些富饶子弟让小厮包下的大画舫,可请平乐街中一整个馆子的艺姬上船表演。
微微丝竹声从远处的画舫传来, 万家灯火于黑夜点亮了白月城的上空, 阿箬伸了个懒腰再睁眼, 看见的便是一片光彩斑斓的景象。
湖边倒映出粼粼灯火, 像是整个儿白月城颠倒于水面, 就连天上的弯月也落在了水中。
云湖上的画舫船夫大多是相识的, 正巧有一艘稍大点儿的画舫从旁边驶过,两个船夫遥遥挥手示意,往彼此的右边行驶,以免过强的水浪晃动船身。
那艘画舫上正是某家公子邀了平乐街中的几个弹琴唱曲儿的艺姬,女子们年轻貌美,因着天热,穿着轻薄的纱衣,纱衣下牡丹红的裹胸勾勒着丰腴身形,腰细臀圆,显出了些魅惑的娇气。
琵琶声从画舫内传来,对面的画舫中点了许多盏灯,便是画舫外也挂了几盏金鱼灯,从里到外都是亮堂堂的。暖黄色的光芒从窗棂花缝中照出,里面有几个人,那些人在做什么,便从船身擦过的这短短一会儿看得清清楚楚。
几名男子伴着几名女子,除了两个正在表演的,剩下的全都依偎在了公子们的身边,娇笑声几乎掩盖了琵琶歌声。
船身越来越近,几乎并行,阿箬与寒熄一起朝对面的画舫瞥了一眼。
只见其中一名相貌一般,但身材出众的女子忽而解开外罩的纱衣,露出一双白皙的肩膀手臂。她端起桌面上的银杯,身姿灵动地旋转了两圈,杯中滴酒不洒,又被她稳稳当当地衔在了嘴上,压住朱唇。
赤红裙摆扬起,不过一个旋身的功夫,那女子便岔腿面对面坐在了一名公子的怀中,她拿走酒杯,俯身压腰的,嘴对嘴将方才含的一口酒渡进了那名公子的嘴里。
周围人喝彩声连连,也不见旁人脸红害臊。
“红鱼姑娘好身段!”一人夸赞:“不输若月馆的银仙儿!”
口水声啧啧传来,暧昧的喘气尚未平息,那两人因共饮一杯酒愈发动情,公子的手忍不住往女子身前探去,却见那女子抽身,媚眼如丝地转身坐在一旁,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其他人纷纷大笑,又是一阵玩闹。
画舫擦身而过,笑闹声也逐渐远去,这云湖上的画舫几十艘,有不少都如方才那般,借着佳节游玩享乐。
阿箬误会了,她听到了琴声歌声便以为那一船女子都是平乐街的人,方才一瞧,却是缕衣巷的。
她不是没见过男女之间调情,往年捉鬼或捉妖,阿箬也去过青楼,见识过一些因情\事而死的人。于鱼水之欢上,阿箬不知是否真如旁人所说销魂媚骨,理智全无,故而自己去看能够坦然,可她身边还有个寒熄。
去年听口戏,阿箬捂住了寒熄的耳朵,这回也险些捂住了他的眼。
她已朝寒熄伸手,发现手中还握着银花折扇,便将折扇放在桌上,再想去捂寒熄的双眼已是来不及。
寒熄见她凑近,视线从对面画舫中收回,右手压下了阿箬的手,目光轻飘飘地扫过阿箬的腰,又看向了她因弯腰走动而飘摆的墨绿裙摆。
画舫远去,阿箬却还弯着腰有些不知该进该退。
她抿了一下嘴,恰好寒熄抬眸时看到阿箬的舌尖探出一小截,迅速舔过下唇后便收回了双手,恭敬地坐在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