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想起前次种种, 郁轩似乎从未与自己心平气和地谈过一次,倒也无甚奇怪了。
“莫名其妙……”花清染伏在桌案上,喃喃自语,“锦夫人那样好的性子, 怎会喜欢上这种喜怒无常的人呢。”
*
“除却那三重熔岩冥火,炼狱黄泉中还有另外一个麻烦, 便是赤炎火鼠。”
墨希微端坐在后院凉亭中, 端起杯盏浅啜了一口, 缓缓同面前的白衣少年说道:“相传赤炎火鼠栖身在不烬之木中, 原属凡世炎州南荒之地,后来几经沧海,竟迁徙到了此处,成了黄泉鬼蜮里 ,唯一横行的凶兽。”
“熔岩冥火经年不熄,是它们绝佳的藏身之所。那地界又鲜有生灵能存活,它们繁衍至今,不受外力约束,其规模想必已不容小觑。”
他指尖不经意摩挲着杯盏边缘,语气淡淡,“其实这东西天性怕水,倒也不难对付。只那炼狱遍布熔岩,任何水源到了那里,瞬间便会化为水汽消散。故而……”
说到这里,他放下手中杯盏,掀起眼皮看向南宫别宴,无奈摇了摇头,“世子对此,可有想法?”
南宫别宴此时正闭目趴在亭中的石桌边,手里半拎半绕着一只鎏金酒壶,虽无丝毫醉意,却是连头也懒得抬一下。
听见墨希微唤他,他索性停了手上的动作,随口应道:“没什么想法,去就去呗。不过我有些好奇,”他终于睁开了那双琥珀眸子,挑眉问,“郁轩那般看不惯我,居然会同意让我也去?”
墨希微淡然一笑:“此次寻找血曼陀,绝非易事,多一个人,也多一份助力。”
“平时连个正眼都懒得给,用人的时候倒想起本世子了?”南宫轻笑一声,“我看未必。”
墨希微听他如此说,倒也不觉意外,只问:“世子何出此言?”
“虽然以他的无耻程度,的确能做出这等事来。但这次除了你,他还派了红衣使一同前去。如此阵势,若是连你们二人都无法应对那炼狱熔岩,我一个‘草包’世子,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他放下那盏鎏金酒壶,直起身看着墨希微,“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借机试探一番,看看我是否真如他以为的那般无用。”
墨希微目光一黯,垂眸道:“若真是如此,此次炼狱之行,恐不会简单。”他顿了顿,又问,“可世子怎么知道,城主已经对你起疑?”
“郁轩虽自大,却也不是傻子。前次带那朵小花儿逃出来,多半已经被他觉出了端倪。毕竟这座幽明王宫戒备森严,没几个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所有侍卫的眼线。”
“她成日被郁轩拘在琼芳殿,对周遭地形全然无知,哪会有这个本事?”
提起花清染,南宫别宴不禁叹了口气,“唉,她这种未经世事的小丫头,喜怒全写在脸上。这些天,怕是没少受郁轩的气。”
墨希微低笑一声:“世子很关心花主。”
南宫眼神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嗐,毕竟上次没能帮到她,我心里过意不去。况且,先前碍于锦夫人的身体在,郁轩不会对她怎么样,现下可就难说了。”
他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饮下,那双琥珀眸子里没有沾染醉意,反倒更加清明,“你方才说,郁轩此次令她前去炼狱黄泉,是为了寻那千年一开花的血曼陀?”
“不错。”墨希微道,“城主下令寻找此物,正是为了炼制那件上古秘宝,血砂珠。”
听到“血砂珠”一名,南宫眼神微动,而后不露声色地垂下眼睫,思忖片刻,问:“血曼陀长在那种鬼蜮里,没谁会冒着送命的风险前去采撷,只要过得了那三重熔岩冥火,应也不难寻吧?”
墨希微摇摇头:“此花生长不易,千年只得一株。而炼狱黄泉地域之广,不逊于幽明界,想要在无边熔岩中寻一株仙葩,无异于大海捞针。”
“你说什么?千年只得一株?”
南宫猛地抬眸看向他,面上闪过一丝讶异。
墨希微见状,微微一怔,“炼制血砂珠,一株足矣。世子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
南宫别宴很快压下面上的异色,笑道:“只是如此一来,便只能炼出一颗血砂珠。可毕竟移魂转生,所涉不止一人,若那小花儿的魂魄也出了岔子,郁轩将唯一一颗血砂珠给了锦夫人,她怎么办?”
“原来世子是在担心这个。”
墨希微笑了笑,“我听大祭司所言,锦夫人的肉身原本已失了阳气,魂魄又往冥府走了一遭,所以才会需要用血砂珠固魂。而花主似乎只是神魂受损,日后只要细心调养,应也无甚大碍。”
听他如此说,南宫别宴移开目光,轻嗤道:“神魂受损也分轻重,郁轩从来只把锦夫人当宝贝,怎会在意旁人死活。”
他单手倚在桌上,垂着眼睫,声音也沉下来,“若世上当真只能得一颗血砂珠,他这是,不给小花儿留后路啊。”
墨希微看了看他,亦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罢了,不提这个,倒是你。”
南宫掀起眼皮打量着他,“你这身子骨,连凡世的大漠烈阳都受不住,此去炼狱黄泉,能行么?还有你那伤……”他“啧”了一声,“郁轩当初,下手也忒狠。”
然墨希微只是笑笑,浑不在意,“我的伤已无大碍,劳世子记挂。至于那处炼狱,先前我也不曾去过,只能尽力而为。”
南宫耸耸肩,“得,到时可别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墨希微失笑:“世子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我是认真的。”南宫斜睨着他,“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去那种地方冒险,郁轩也真够狠的。”
墨希微沉默许久,才道:“不怪他。”
他微微垂着头,眉目间笼着一层淡淡的阴影,“锦夫人之事,皆是因我而起。若我当初能再谨慎些,没有将那凤凰血玉带到这里来,幽明界不会有那么多人枉死,花主也不至平白遭此变故。”
“此去炼狱黄泉,权当是赎罪罢。”
关于百年前的幽明大劫,南宫别宴早已略有耳闻。
墨希微因一枚偶然从凡世得来的凤凰血玉,成了引发那场劫难的罪魁祸首。
花魅祸乱,尸横遍野,锦夫人身死,郁轩一怒之下将他一剑穿心。
好在偏离了寸许,没有伤及心脉,可他也因此留下了病根,百年未愈。每每动用灵力的时候,心口都会有如万蚁噬心般疼痛。
即便当初的他只是无心之失,可毕竟那枚血玉出自他手。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背负着那些罪孽,不得片刻轻松。
虽沉重,却也心甘情愿。
南宫看着他,眼神复杂,刚要开口,却瞥见庭院里多了一抹浅杏色的身影,连忙住了嘴。
“你们在说什么呢?要去哪里玩儿,我也去!”
洛璎手里挑着一盏纱灯,从庭中的假山石后探出半个身子,不等二人回答,便蹦蹦跳跳地来到亭檐下。
南宫觑她一眼,“天天就知道玩儿,哪有公主的样子。”
“本公主又没问你,臭柿子你闭嘴!”
洛璎没好气地噘起嘴,“本公主方才都听见了!你们说的那什么泉,是个什么地方?”
墨希微起身对她行了一礼,解释道:“那里不是什么好去处,公主且安心留在这里,不出几日,我与世子便会回来。”
“我也要去!”洛璎急道,“你们不能把我自己留在这里!”
“你去做什么,喂那些会喷火的大老鼠么?”
南宫别宴翻了个白眼,“就你这身细皮嫩肉,还不够给它们塞牙缝。”
“你闭嘴!”
洛璎瞪他一眼,将纱灯放下,转而绕到墨希微身边,“墨先生,带我一起去吧。这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留在府里多无聊啊。”
“这……”
见他为难,洛璎索性扯住他的袖子晃了晃,“哎呀墨先生,你就带上我嘛。你也知道我贪玩儿,万一趁下人们不在,我自个儿溜出去跑丢了怎么办?你们一时半会儿的也回不来……”
这位小公主嗓音本就细嫩,央起人来,更显小女儿情态。
南宫别宴听着她的声音,忍不住一个激灵,颇为嫌弃地挪开眼。
墨希微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不禁偏过头去,以手作掩轻咳一声,“那便依了公主的意思。”
“不是吧,这你就答应了!?”
南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方才还跟我说那里危险重重,这丫头使个性子你就让她去,这……这未免也太草率了吧!”
听见这话,洛璎便不乐意了,叉着腰骂道:“我跟着墨先生,又不跟着你,你少管我!”
南宫皱着眉,罕见地正色道:“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就你那点儿修为,连自保都做不到。墨先生伤势未愈,你就别给他添麻烦了。”
“我……”
洛璎下意识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
她在凡世泽国的时候,成日只知道贪玩,如今这些微末灵力,还是在国主的逼迫下才修成。
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甚至连亲自出手的机会都不曾有。
倘若真正遇见危险,她也的确没有自保的把握,此时经南宫一提,便失了底气,再说不出一个字。
见她如此,墨希微淡淡笑了笑,连忙开口:“无妨,公主若真想去见识一番,在下自会竭力保公主无恙。”
得了这句话,洛璎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只是,炼狱黄泉的确凶险万分,届时,还请公主务必听从在下之言,切勿独自行事。”
洛璎遂了心愿,心情大好,当即应道:“好!都听墨先生的。”
南宫别宴见状,也只得悻悻撇过脸,摇头叹息。
第38章 避嫌
因念着花清染身子尚且虚弱, 众人待她又休养了几日,方才出发前往炼狱黄泉。
红衣使得了消息,特地前来琼芳殿接她。
天地初分之时, 幽明界原是一片火海。后经清浊之力影响, 熔岩沉而成炼狱,永夜凝而化幽明。
是以那炼狱黄泉,恰巧成了此间与鬼界的一道分水岭, 整个幽明界都坐落于炼狱黄泉之上。
据传数千年前,幽明王宫落成之初, 此间仍时有岩浆喷射而出,扰得民众叫苦不迭。
幸而有一日, 九幽潭中突然延伸出一条水脉,由极西之地,直汇入东方的浅湾,堪堪将那些被熔岩灼穿的窟窿填上。
这道水脉正是后来的沉溪,而那处浅湾,因是唯一与凡世星月相连之所在, 便被命名为月汐湾。
沉溪非是寻常水域, 除却墨家之人,无人敢渡。
即便那处水域会“吃人”,在世人眼中,也好过捉摸难定的熔岩之怒。
再之后, 熔岩不断下沉,竟再未滋扰过这方小世界。
人们视沉溪为天降福泽, 认为是神明引来拯救幽明界的神圣之水, 连带对能渡此水的墨家人, 也一并视为神明派来的使徒。
只是经年累月, 过去的那些熔岩地陷,皆已消弭。
唯余月汐湖底,那道已被封印隔绝的深坑,仍与深陷于地底的热浪相连。
月汐湾本属红衣使所辖,而湖底的那道封印,也只能由她开启。
花清染随她来到月汐湖畔的时候,恰巧与同时来此的墨希微一行,碰了个对面。
她见着南宫别宴,习惯性地弯起眉眼,刚想开口打个招呼,却瞥见他身旁脚步欢快的少女。
那抹杏色衣裙明亮可人,倒是很配她。
花清染几欲出口的话,便生生咽了回去,只依照礼数同对面几人施了一礼。
祝眉瞥见她的神情,扬了扬唇角,转而对来人福身道:“墨宗主,南宫世子。”
她的目光在那少女身上打量了一番,不禁笑起来,“洛璎公主生得娇贵,二位怎么将她也带来了。莫不是,公主缠世子缠得紧,片刻也不愿分开吧。”
洛璎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哪里经得起这般玩笑,当即面上一窘。
“谁、谁要缠他了!分明是墨先生带我来的!”
她涨红了脸,指着祝眉就骂,“你是何人,怎敢对本公主如此无礼!”
墨希微见状,在她高抬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算作安抚。
而后对祝眉拱手道:“红衣使见谅,在下会看顾好洛璎公主,不会误了正事。”
听他如此说,祝眉便也不再调笑,正色道:“既然是墨宗主的意思,祝眉自然没有异议。”
南宫别宴悻悻摸了摸鼻子,自觉退开一步,与身边那二人保持着距离,目光不自觉看向一旁垂眸不语的花清染。
自那次沉溪一别,他已许久不曾见过她了。
虽然一早便知道她与锦夫人再度移魂,今次见着她原本的面容,南宫心中仍是有些惊讶。
那姣好面容上的一点泪痣,俨然是他曾在葬花陵中见过的模样。
果然是她。
如此看来,自己初次闯入葬花陵时,所见到的那个小花灵,应该就是她。
那时她还未移魂至锦夫人的身体里,故而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本性所使的娇俏。
而后来见到的那个温婉模样,大抵是因为由锦夫人魂魄主导的缘故。
难怪那时再见着她,总觉着有一种莫名的割裂感。现下换了回来,远比先前顺眼多了。
可初见之时,她分明也醒着,还同他搭话。为何之后却似失忆了一般,全然不记得他了?
难不成,郁轩他们为了引她结契,故意抹去了她移魂前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