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染的呼吸越发困难,但她还是尽力弯起唇角,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难受,“对不起,我本想帮你的……”
葬花陵中流窜而出的怨灵,还在滔滔不竭涌向这里,漫天箭矢也顷刻而至。
南宫来不及回应她,强撑着一口气,迅速起身抵挡着箭雨。
他的灵力已难以为继,剑光暗淡不少。可那箭雨的攻势丝毫不见衰减,反而随着更多怨灵的加入,愈发强盛起来。
坚持到最后,他只得以纯粹的剑招,挥砍向那些射来的箭矢。
但少了灵力的加持,在这样密不透风的攻势下,难免会有所疏漏。
花清染眼见一枚羽箭朝她射来,南宫却率先飞扑过来,牢牢将她护在身下。
这箭矢是怨气所化,沾上他的血便会消散。
可那迅疾的箭簇还是穿透了他的肩膀,血色立时浸出白衣。他咬牙忍着没发出声音,花清染却惊慌地撑起身子。
“小宴!”
这一刻,她恨极了自己,恨自己不够强大,恨自己无力对抗这一切。
她生在幽明界,本不该妄想离开,不该拖他下水。
她知道,从踏入幽明界的那日起,小宴就有自己的计划。
可她也知道,在他的计划里,原本是没有“带她走”这一打算的。
她突然有些后悔。
如果从一开始,她就老实本分地接受这被安排好的命运,是不是他就不会受伤了?是不是就不用和她一起,在这里等死?
他这么聪明,如果没有她在拖后腿,也许一切都可以很顺利。
见到少年受伤,幽真癫狂大笑起来,“死吧,都去死吧!”
南宫别宴咽下喉间上涌的血腥气,深深看了她一眼,笑起来,“是我对不住你。”
话音未落,他便再次提剑斩向那片箭雨。
花清染怔怔看着他,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其实所谓燃命之术,她原本并不懂,只不过在危急关头,误打误撞使了出来。
但花灵远比常人聪慧,既然知晓了这个法子,即便没有旁人指点,她亦可以循着方才的感觉,试着再使一次。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燃命之术便不会终结。
她绝不会让小宴死在这里。
花清染咬牙从地上站起来,竭力调动体内仅剩的些微灵力,看了前方浴血奋战的少年一眼,轻轻闭上双眼。
她的身体渐渐悬至半空,圣光自她指尖笼向全身,耀眼夺目,令人不敢直视。
周遭不住叫嚣的怨灵,痛苦哀嚎起来。凡圣光所到之处,怨灵无处遁形,渐次消散。
南宫惶然回头看向她,内心的恐惧再难压制。
“染染……不要!快停下!”
“不要啊染染……你快停下!我还要带你回家……染染,停下……”
他踉跄着扑过去,想阻止这近乎献祭的术法。但那圣光太过强势,他灵力耗尽,竟是接近不得。
洁白的圣光刺破幽深黑暗,不远处昏迷的人渐渐苏醒。
郁轩缓缓睁眼,看到这纯净圣光的时候,忽然有些恍惚。
他的阿锦,离开时也是如此。
没想到,时隔百年,他还是把阿锦用命换来的安宁,亲手毁之一旦。
见到这一幕,幽真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痛苦地抱住头,口中语无伦次嘶吼着:“不,不可能!为什么她也会这样……她疯了,你们都是疯子!叛徒!疯子!”
她的话戛然而止。
趁她方寸大乱之际,郁轩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她身后,手中承夜剑贯穿了她的身体。
不偏不斜,正中心脏。
肉身损毁,花若锦再无复生的可能。
郁轩鬓发散乱,眼中带血,垂眸不看她,哑声道:“从阿锦的身体里,滚出去!”
幽真本是怨念所化,虽说夺了花若锦的身体,但这具肉身上的感官与她并不相通。
按理说,即便这肉身被千刀万剐,她也不会有丝毫感觉。但不知为何,她的心脏方才却一阵钝痛。
她怔了许久,遽然大笑起来,“好啊,在此之前,我得先取了你的命!”
她的指尖锋锐无比,一下震开心口的剑,抬手便直取郁轩心脉!
而这时,她的身体里蓦然分出一道虚影,正是花若锦的残魂。
那虚影近乎透明,张开双臂挡在郁轩身前。
眼看幽真的利爪就要洞穿那道残魂,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郁轩陡然上前,拼尽全力对着她的灵台击出一掌。
幽真的魂魄,顿时跌出那具躯壳,正巧迎上郁轩手中的承夜剑。
幽真被制住,前赴后继的怨灵也一同失了力量。
似是感知到邪祟气息渐弱,圣光终于消散。花清染的身子如一片残花,飘落而下,被南宫紧紧抱住。
失去了那具肉身,幽真又恢复了女童的模样。
她抬手握住剑刃,仰起脸对着那道残魂笑了一下,流下两行血泪,在她惨白的脸上,明艳又可怖。
花若锦看得出来,这一剑,幽真本可躲开。
“小幽……”
“花若锦,”幽真打断了她,“别做出这样的表情。你那一副悲悯众生的样子,真是让我恶心。”
花若锦轻轻敛眉,叹息一声,“你若肯早些收手,何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你凭什么让我收手!?你根本不知道,这千万年里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幽真哭喊起来,“你尝过怨恨的滋味么?感受过痛苦么?知道被怨念裹挟有多绝望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至纯至圣的百花之灵,而我呢?我就活该生在幽暗里,活该永世被关在那座坟墓里么!?”
花若锦平静听着,眼中的悲悯,夹带着一丝困惑。
这百年相伴里,她大致已明白了幽真的痛苦,也看透了葬花陵中掩埋了千万年的,自私龌龊、血淋淋的秘密。
花灵是幽明界明净圣洁的存在,犹以身负至纯灵骨者最为尊贵。也正因如此,花灵一生中只会爱上所遇第一人。
她们血统高贵,是以初代幽明城主早早便立下规定,只有此间高位者才可与之结契。凡俗者,甚至连见她们一面都不配。
但实际上,所谓宿命,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谎言。
花灵诞下的子嗣,势必会承袭母亲的强大灵力。初代城主为保后继者血脉纯正,便以“天命”为借口,编造出结契之说。
再之后,他们又发现花灵的灵力,能近乎完美地填补幽明界灵气的不足。
自那时起,为了将花灵永远留在幽明界,她们便难逃天命的诅咒。
在她们尚且懵懂之时,便被变相软禁在王宫中。除了所谓命定的结契者,谁都不准见。
同自己那位被安排好的结契者朝夕相处,自然会日久生情。
即便无情,也会在所有人的“教唆”下,渐渐接受这场早已安排好的命运。
花灵难以逃脱的宿命,皆起始于初代城主的私心和贪婪,是一场传承近万年的骗局。
时移世易,后人只记得先祖立下的规矩,早已将这肮脏的事实抛之脑后。
但当她们身死后,才是这场噩梦真正的开始。
生前以命数维系幽明界的平衡,死后亦要被当作养料,囚禁在那座以供奉之名而设的坟墓中。
葬花陵的怨念,并非是因花灵极易沾染邪祟所致,而是得知真相后的不甘与愤怒。
幽明界的所有人,享受着花灵给予的安逸。
到如今,始作俑者早已入了轮回,而生者之中,却无一人知晓这其中的鲜血淋漓。
瞧瞧,她们这些花灵,一生单纯无邪,怀负赤子之心,却因自身强盛的灵力而被人觊觎,死后魂魄亦不得安宁。
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幽真不是花灵,她是这千万年间积攒的怨念和恨意,凝出的魂体。
她说,她不懂。
花若锦的确不懂。
没有切身体会过她的痛苦,又谈何理解?
花若锦本想试着帮她减轻这份痛苦,但她失败了,她低估了怨念的可怕。
日夜经受仇恨的折磨,即便是道心最为坚定之人,也不可能不动摇分毫。更何况,幽真本就生于仇恨。
那么,她又有何立场去劝她放下?
可笑的是,她自己也是拥有至纯灵骨的花灵啊。
花若锦紧抿着唇,垂下眼,“小幽,对不起……”
幽真似是一愣,随即笑起来,轻声道:“花若锦,如你所愿,我要死了。你不是问过我,究竟想要做什么吗?我……想解脱啊……”
花若锦对此毫不意外,却不敢再看她。虽然只有一瞬,她竟在那女童的眼眸里,看出了一丝释怀。
那丝释怀仿若错觉,一晃即逝。
幽真继续道:“可你看看这周围,都是那些人在葬花陵一手养出的花魅。”
她闭了闭眼,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漆黑的眼瞳中却毫无温度,“我死了,还有她们,至死不休。那些人曾赋予我们的伤害,终将数倍偿还!”
“我以无数花魂之名诅咒你们——从此之后,草木凋敝,百花失色,魑魅横行,鬼门大开!你们幽明界,永无宁日!”
说完这话,她大笑起来,笑声癫狂至极,引得周围匆匆赶来的禁卫们,脊背生寒。
只有花若锦听得出来,她在哭。
幽真的魂体,便在这笑声中渐渐消散,形神俱灭。
她终于解脱了。
同一时刻,花若锦的肉身也再难支撑。
被强行留了一百年,最终也还是化为尘土,消散在幽明界的夜幕里。
郁轩失神地踉跄了几步,想要冲过去抓住那渐次湮灭的肉身,但看到身旁的残魂,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花若锦轻叹一声,没有看他,径直走向自己已然化作烟尘的身体附近,俯身捡起地上那枚血色小珠。
她来到南宫别宴身旁,将那珠子递给他,“小幽方才护住了她的灵脉,趁她魂魄还未离体,服下血砂珠,兴许还有救。”
南宫未及思索,连忙接过那珠子,颤着手喂到花清染口中。
虽然怀中的女子尚未苏醒,但他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上的温度已暖了许多。
他总算看到了希望,这才回过神来,抬眸对那虚影道了声“多谢”。
花若锦淡淡笑了笑,不再打扰他们,回身离开时,目光终于落在那失魂落魄的郁轩身上。
“轩哥,好久不见。”
听到她的声音,郁轩恍然抬眸,却在目光相接时,逃也似的错开视线。
“阿锦,我……”
他踯躅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花若锦笑了笑,柔声道:“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葬花陵已毁,花灵之魂再也不用受此束缚了。
这话令郁轩痛苦万分,他挣扎着看向她,目光中透着恳求,“能不能,不要走……”
“我也不想啊,但生死有命,我早就是已死之人。那禁术,别再用了。”
花若锦见他还欲挽留,眼中流下一滴清泪,“轩哥,你对我,执念太重。但你心里的那个人,真的还是我吗?轩哥,你还分得清吗?”
还分得清吗?
还是说,只要那具肉身还是“花若锦”,无论里面是谁的魂魄,都无所谓呢?
花若锦终究没有等到郁轩的回答,她的残魂本就虚弱,支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在她魂魄消散时,向来端肃的城主大人,终于放声大哭。
*
据说花魅在外肆虐屠戮的时候,是红衣使站了出来,将掩月轮与藏星杖合二为一,带领溃不成军的禁卫,一举清剿了余下的邪祟。
这场血流成河的闹剧,至此终于结束。
葬花陵损毁得很严重。
白昙花海一夜枯萎,甬道坍塌,十二根白玉廊柱尽数折断。月台正中凹陷了一道深坑,里面隐隐还残存着一滩血迹。
宫中殿宇损毁大半,幽明殿前的宫道满是沟壑。
但第二日,那些沟壑里无端生长出几枝白昙。
宫人们都觉得稀罕。
这种花,往常只开在葬花陵。而今花海毁了,却又一夜间,开在这幽明殿前的残垣里。
倒是头一遭。
但更离奇的是,除了殿前这几枝白昙,其余花木却相继凋零。
就连墨府西苑里植的那几株榴树,也未能幸免。
只有郁轩和南宫别宴知道,这是幽真的诅咒应验了。
孤阙的尸身没能保存下来,修为尽失的下场,总也逃不过一个灰飞烟灭。
祝眉倒是很平静,她抱着合为一体的藏星掩月,在他的灵前跪了三日。
第三日时,郁轩派人请她过去。
“你师父生前,曾为你请了一道赦令。”
郁轩高坐金台之上,眉目间满是疲惫,昔日冷厉之色,再不复见。见祝眉抬头,他道:“待幽明界安矣,可允你重回凡世。如今大局已定,是去是留,皆随你意。”
祝眉怔怔听着,一时忘了回话。
师父弥留之际,也的确曾说过让她离开的话。
郁轩倒也不急着让她做决定,只道:“你去吧,想好了,可随时来与本座说。”
她垂头应是,便退下了。
花若锦离开后,郁轩命人寻了一块等身高的上好玉料,无事便关在房中亲自雕琢。
他想,阿锦如此狠心,什么也没给他留下,他总该为自己留些念想。
玉料温润,最是配她。
他的雕刻功夫也是极好,不出几日,那玉料便成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