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于嗖地一下收回了手,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他的手背在身后攥了一下,还是觉得手下的触感很神奇。人睡着的时候眼珠子都会转动的么?
这样想着,他又看了回去:“为什么你昏迷的时候眼珠子会转动?”
认真提问的迟于看起来意外的单纯。
吴卿眨了一下眼睛,倒是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人类在做梦的时候,眼珠子就会转动。”
单纯在迟于的脸上转瞬即逝,他半眯着狐狸眼,危险意味十足地问道:“哦?那你梦到谁了?”
吴卿:“……”
有那么一瞬间,吴卿有点后悔自己的老实作答,事实证明,迟于不正常才是最大的正常。
不需要思考,这道问题的完美答案就是“梦到你了”。
吴卿虽然并没有梦到迟于,但还是试探着将这个答案说出了口。
迟于的反应却和她想象中的截然相反,他非但没有感到高兴,反而脸色一沉:“骗子。”
吴卿心想:没骂错。
下一句是“你一定梦到宋成言了。”
迟于想起在【阴影都市】中“乔希”的挑衅,双眸中的光一下子沉寂了,变成一片深潭:“我会当着你的面亲手杀了他。”他冷笑,威胁吴卿,“你可不要心疼。”
吴卿:“……”累了,不想说话。
吴卿的消极以待反而让迟于逐渐平静了下来,他思索了一下自己的反应,觉得是自己吓到了吴卿。
对此他很满意,畏惧能让吴卿清楚,有些人是不能怜悯的。
毕竟他和“宋成言”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他不可能因为吴卿的心软而选择放过“宋成言”一马,他倒是更有可能因为吴卿的心软选择将“宋成言”碎尸万断。
迟于的目光又落在了吴卿的身上,他自以为体贴地转移了话题:“融合得很好。”
“什么?”吴卿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
迟于用压撕开绷带,艰难地缠在自己的双臂之上,一边随口回答吴卿的疑问:“……上个世界中的一部分能量,它竟然融合进了你的身体。”
他眉心蹙了一下,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因为这些能量都是属于他的本源力量,属于游戏世界外来者的吴卿不可能能够吸收它们。
除非,她的意识体从一开始就不完整……
迟于愣了一下。
吴卿:“毕竟我赢了游戏,给我一点奖励也无可厚非吧。”
迟于不可置否。他直觉事实并非如此,但是既然吴卿不乐意说,想来他也不可能从她的嘴巴里问出实话来。他感受了一下在体内流动的能量,心下安定不少,吴卿并没有抢走属于他的能量。
倒不是因为他小气,不愿意把自己的东西给吴卿,而是他隐约觉得,有一份对他而言十分珍贵的东西正藏在这些能量之中。他的觉醒,他的反抗,都和这个东西脱不开关系。
迟于又看了一眼吴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身强大起来,吴卿的神情看起来不再带着隐隐的防备,他的心神微微一晃,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才是他最终想获得的,其他东西都不能算最重要。这样看来,分吴卿一点能量好像也不是不行,反正吴卿怎么都打不过自己。
不过这样的话,他可没脸和对方讲。明明被吴卿害死过一次,他还臭不要脸地凑上前来,想尽办法取得对方的注意,已经很没面子了。
迟于的头扭到一旁,唾弃自己。
吴卿从床上爬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巫术森林】。她不由得回忆起迟于在【巫术森林】之中的经历,心中的感受很奇怪,她捂住自己的心口。沉默了片刻,她将【精准判断】当着迟于的面取了下来。
迟于有些惊讶地扬起了眉毛,在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道具的时候,他的眸光一沉。他绑绷带的手不断收紧,绷带之下的伤口重新崩裂,血迹在白色绷带之上一层一层洇开。
他几乎在瞬间想明白了【精准判断】的作用,心脏就像被数不清的利齿啃食一样,又疼又麻。他描述不清这样的感觉,只感觉到愤怒。
目光从吴卿纤细的脖子上扫过,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一口咬上去。不管是伤口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在吴卿的脖子上留下一点标记,似乎就能安抚他焦躁的内心。
迟于面色阴晴不定地磨了磨后槽牙,浑身肌肉绷紧,却没有动作:“你这么讨厌我吗?”讨厌到用一个稳定情绪的道具对他演戏?
如果没有这个道具的帮助,是不是吴卿在每次面对自己的时候就会露出厌恶的神情?
道具明明还有另一种用法,但是迟于压根就不会往那方面想。
他看起来很自信,在系统的挑拨之下不为所动。实际上,系统的每一句话都被他听进了心里,反反复复地咀嚼,化作了腐蚀内心的毒药。
如果吴卿再晚一点发现真相,晚一点放弃和系统的交易,或许事情的走向最终能如系统所愿。
吴卿深吸了一口气,不懂迟于的脑回路怎么又跑偏了十万八千里。她懒得费口舌解释,干脆用自己的行动表明态度。她当着他的面调取体内的白雾,直接将道具搅碎成了粉末。
迟于的表情一下变得空白,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吴卿并没有正面回答迟于的问题,而是说道:“我曾经以为,一个人如果能做到不受情绪的困扰,做到完全的理智,就能变得强大。但后来我发现我想错了。强大从来不等同于冷漠,真正的强大是富有的内心、柔软的同情、以及包容自己的一切。”
——拥抱世界,怜悯弱者,包容情感。
她朝掌心中吹了一口气,道具碎片纷纷扬扬飘散在了空中,她的视线也落在了虚空,仿佛遥遥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为了避免被伤害而冷漠无情的自己:“我在某些方面很犹豫、很谨慎。”
她感受着自己的心脏的酸涩和难过,第一次没有抗拒地接纳了自己的后悔。从一开始,她就会对迟于心软,无论怎么说服自己仅是一场剧目的看客,她依旧会和屏幕之中的人物共情。她怎么能否认自己的心动呢?
吴卿抬起眼,朝着迟于笑了一下:“——但我现在决定做一个果断的人。”
不管迟于到底是不是宋成言,是不是世界意识,不管她选择了迟于能不能同时迎来新生……
她现在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
万事不后悔才是最重要的。
迟于听明白了吴卿的言下之意,他在吴卿的认真注视之下猛地站起身。在昏暗的光线之中,他的脖子已经全红了。不过他仍旧板着一张脸,甚至故作凶狠地瞪着吴卿:“你别想再耍什么小把戏骗我了,人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
“而且,”他强调,“我是神啊,神更不可能犯同样的错误。”
吴卿睁大了眼睛,刚准备说话。
迟于就像受惊了的兔子一样,在原地蹦了一下,手足无措地跑出了房间,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刚从外面走进来的孙诗唯:“?”
孙诗唯一脸疑惑地看向吴卿:你怎么他了?
吴卿和孙诗唯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弯了一下嘴角。
*
孙诗唯拿脚趾头猜,都能猜到刚刚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她有些无语,拉开椅子坐在了吴卿的面前。
她对吴卿和迟于之间的情感纠葛兴趣不大,更好奇迟于的身份。
她非常委婉的提问,其实并没有信心吴卿愿意将一切都告知于她。迟于的真实身份必然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吴卿不愿意告诉她也正常。
孙诗唯现在没有多少自傲的心理了,既然吴卿比她更聪明,她也愿意当一当不费脑子的跟随者。
要是孙铭知道孙诗唯这样想,大概会吓得以为她被人夺舍了。
没有想到的是,吴卿毫不犹豫地全盘托出了。
孙诗唯惊讶于迟于的真实身份,脸上的表情都失去了管理:“也就是说,他其实是一个自我意识觉醒了的NPC?”
吴卿点点头,眉眼间含着一抹沉思。
孙诗唯定定看着吴卿,沉默了两秒,忽然说道:“他应该是世界意识。”
吴卿立刻道:“不确定。”
孙诗唯却说:“他是不是世界意识,看系统的反应就知道了。如果他不是世界意识,系统的敌意不会那么大。严格一点来说,系统的自我意识诞生于世界意识之上,只能算世界意识的从属,世界意识觉醒之后恐怕动动手指就能将它碾死。”
孙诗唯忽然想起前段时间的小道消息。几个玩家在使用头盔之后陷入昏迷,恐怕就和迟于的觉醒有关系。如果事态变得严重,恐怕不需要世界意识觉醒,这款游戏就会直接被欣晨销毁。
吴卿:“系统也有可能是世界意识。”
孙诗唯却笑了起来:“不像。”
听见孙诗唯这样肯定,吴卿有些惊讶:“为什么?”
孙诗唯:“藏在阴沟里使小手段,一点也不像宋成言的作风。如果这两个意识体其中一个是世界意识的话,我倾向于迟于。”
她顿了顿,又说道:“其实你们两的反应已经说明了问题。不管什么时候再见,你们不都会对对方产生不一样的感觉吗?”
吴卿皱眉:“太玄了,我才不信这种感觉。”
孙诗唯却说:“口是心非。”
吴卿信了,将渺茫的希望放在了迟于的身上。
孙诗唯过了一会又说道:“其实他是不是宋成言根本不重要。我们必须选择一个阵营,系统已经对我们痛下杀手了,那我们就只能站在迟于这一头。”
其实她也不能百分百肯定迟于就是世界意识,这才是孙诗唯做决定的根本依据。
她必须回到现实世界。
吴卿点头,又提到了蔺许:“我们都认为他还没死。”
孙诗唯的眼睛睁大了,有些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那他现在在哪里?”
吴卿却摇摇头:“不清楚,迟于对他的感应也不明确。”她提出了一个很坏的猜想:“蔺许很有可能在系统的手里。”
孙诗唯沉默了一会:“我们有机会救他吗?”
“理论上可以,”吴卿回答,“只要能把所有的能量把握在手里,不管蔺许的意识藏在游戏世界中的哪一个角落,我们都能找到他。”
孙诗唯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明白了。”
*
和孙诗唯交谈过后许久,都不见迟于回来。吴卿叹了一口气,决定亲自去找。
在推开房门前,她踟蹰了一下。门外是迟于这个角色从小生长到大的街区,不管迟于到底是谁,这段童年的经历对他而言都是真实的。她也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侩子手,帮助系统将这里的一切温馨美好完全毁灭。
说不愧疚,是不可能的。
但是回到当时的场景之下,吴卿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
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吴卿说服了自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阳光并没有如记忆中的那样洒进这间小屋。天空是阴沉又灰暗,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天幕,有的只是厚重层叠的乌云。就像这个被阴霾所笼罩的世界一样。
街道上有行人在走动。吴卿的目光从一个个呆滞的面容之上扫过,最终停在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之上。她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立刻喊道:“罗伯特!”
瘦小的少年并没有听见她的呼唤,他甚至都没有往吴卿的方向看一眼,就从吴卿的面前跑过了。
吴卿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抓了一个空,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吴卿连忙上前两步,来到了街上。
罗伯特停在了距离她三米远的地方,正和一个铁塔一样的老人交谈着。老人面朝向吴卿,正是埃里克。
吴卿正准备打招呼,却发现对方的视线从她的脸上扫过,又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自然地移开了。
打招呼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吴卿的表情怔忡,过了好久才将扬起的手放下来,心口有点发涩。
街道上的人的确是罗伯特和埃里克,但是他们根本看不见她。
甚至,在他们的记忆中,已经完全不存在她这号人物了。
吴卿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所有人都和迟于有本质的不同。他们是一串没有感情的数据,所有的情绪和人生都是虚构的。迟于费尽力气将他们“复活”,却没有办法帮他们找回丢失的记忆和人生。他们的确是迟于的老熟人,但也是陌生人。
一个人没有了记忆,还能算原本的那个人吗?
吴卿抿了抿唇,心里难受,沉默地后退了一步。这一步,让她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她回过头,惊喜地发现身后的人竟然是琼斯。然而喜悦很快就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吴卿发现琼斯面部呆板地看向前方,她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眼底却没有温度。
琼斯感受不到自己身上的重量,看不见面前的吴卿,仍旧在执着地向前移动着。她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固执而没有感情地执行前进的命令,没有思维,不懂变通。
吴卿让到一旁,琼斯就沿着原本地道路走向了罗伯特。紧接着,她摸了摸罗伯特的发顶,加入了罗伯特和埃里克之间的交谈。
琼斯的所有行动都跟设置好了一样,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静悄悄地表演着。
整个街区都是这样的“人”。
吴卿忽然觉得坐立难安,几乎要从这个地方落荒而逃。后悔和难受在她心底酝酿翻腾着,蒸腾成了惹眼睛发酸的苦涩。吴卿别开了头,收回了视线。但是她知道他们依旧在无知无觉中上演着温馨剧目,看不见并不能让她感到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