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你当年不好好念书呢?”我娘笑笑,目露凶光。
——“还不下山买米去!”
四
九枝。如今算我半个夫君。一个有二百年修行的大妖。
虽说按活了多久而论,我爹喊他一声“老祖”都算轻慢了他,但看脾气心性,他和我也差不了多少,甚至他比我还稚嫩些。
何况他又发不出声音,每日就是见人便笑,蠢兮兮的,倒是挺乖巧。
不赖他。这俱无山实在是不知荒了多少年,据我夫君说……不对,据他画给我看的,他打从化了妖、能见到周围的物事起,见过最多的,就是石头和土。
他未遇过人世,自不会算日月季年,只知道睁了眼后,过了许久许久又许久,才见到偶飞过山头的一只鸟,又过了许久许久再许久,才见有一男一女上了山。
过了些时候,他见他们盖起了一间小屋,置了一小块地,那女人会给他浇水,他听着这男人女人说的话,慢慢学了些人间的东西。
又过了些时候,他见到那男人女人之外,多了一个小孩子,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走出来,咿咿呀呀地轻拍着他的枝干。
那男人女人是我爹娘,那小孩子就是我。
“等等,”我打住他的话头,“那岂不是我自小到大,全部的模样你都见过?”
九枝狡黠一笑。
我好好想了一想,印象中似乎没有在他面前做过出格的事,方才松了口气。
还好我娘把我教得还算懂事规矩,这倘若我幼年一时兴起,在树前行些不该有的举动,真就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了。
虽说有了一段奇遇,不过对我倒无甚影响,照旧是天天上学。我爹娘总说,女孩子家,不多念些书是不行的,还嘱咐我,在私塾里,千万莫要提关于九枝的事情。
不消说我也明白。所以我每日照旧天亮去私塾念书,下了学一路飞跑回家,再教九枝认字写字。
不然总不能天天看着他画画吧?
好在九枝聪慧得紧,任何字句只需教一遍,他就能记住,纸笔也很快上了手,渐渐地,我同他生了些默契,他学会了用口型和我交谈,我习惯了一阵子,也能分辨,虽然比不上直接言语沟通来得方便,但总算是不需乱猜了。
他对一切都很好奇,让我教他辨认屋里的物件、屋后种了什么菜、这菜是如何长的、为何水要从井里担出来、我娘骂我爹的时候我爹为何从不还嘴。我帮爹娘做些家务事,他也总跑过来搭把手。
这样过了一年,我又长了一岁,个子高了些,眉目间也有个女人的样子了。九枝形貌上没有变化,只是慢慢熟悉了人世的生活,也更像个寻常的男子。他原本是长长的乌发,顺着双肩瀑布一样披下来,我娘又教他男子如何盘头,方便活动,始终待他如己出,倒不曾因为他是妖而疏离了他。
我爹在家中的地位,就又往下降了降。
九枝渐与常人无异,爹娘也终于敢让他下山。有时我不上课,便带九枝一起到镇上走一走。
那日镇上办集市,娘让我一早带九枝去逛逛,有好看好玩的东西,给九枝买一些。
第一次逛集市,九枝比平时更加活泼,一路上缠着我给他讲了好多人间的故事,到集市上,也是瞧什么都新鲜,拉着我四处跑。
他爱吃,不大一会儿便买了好几样吃的,吃到眼睛都眯起来。只是其他物件,他有兴致的不多,整个集市转完,不过只买了根红绳。
这红绳细细的,中间挂着一个小铃铛,不会响,但做得极精细,九枝一眼便看上了。我付了钱,替他系在腕上,他笑得眼弯起来,拿手指在我掌心一字一字写:“娘子,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呢。”
我心想你怎么像个小姑娘一样。又一想他是个妖,本就没有这些分别,也便不在意了。
就当得了个小妹妹,也是极好的。
从集市出来,我想起要去药铺给爹抓付去火的药,九枝不喜欢药铺的气味,便在门外等我。
我买完出来,看见他正盯着一群路过的男子,目不转睛地看。
听我爹说过,本朝男子尚美,喜好梳洗打扮,有几个钱财的,都尽可能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细。只是小镇上没什么富人,平日里我也不常见,这群男子像是外来闲逛的,都穿着素雅的长衣,布料顺滑得如同要发出光来。
莫说九枝,来往经过的人都颇多侧目。
我差不多知道九枝在想什么。
“夫君喜欢他们的衣服?”我指指那些男子说。
九枝却摇摇头,拉着我要去买旁边的糖人吃。
他笑得一如平时,但我能觉出他心里的慕往。说起来,他入我家后,确实没穿过这样好看的衣服,我自然也没有过。
但我都不用算,就知道这衣服我买不起。就算买得起,那也是我爹娘的钱。这钱我还要用多久?
我捏着口袋里的铜钱,一边被九枝拉着走,一边暗下了一个决心。
回家时已是傍晚,九枝拿着两个糖人欢天喜地,去跟我娘分享。我悻悻然走到屋后。我爹正在菜地里割菜,我过去帮忙,犹豫很久,还是忍不住问他:
“爹,你知道这世上有什么营生,可以赚大钱么?”
我爹横我一眼:“我要是知道,咱家至于这么穷吗?”
我心说也是。
然后我没再说话。我爹看我样子不对,收了手上的东西,两步晃到我身前,我抬头看他,一道夕阳正投在他背后,辨不清他脸,也不知他是什么神情,只听他说:“你当真要赚钱?”
“当真。”
“赚钱为何?”
“给九枝买漂亮衣服。”
爹一下叫口水呛了,咳嗽了好几声。
半晌,他又说:“子时,你来爹娘屋里一趟吧。”
五
“有灵,你知道爹娘为何这么多年,都守在这荒山上么?”
子时。九枝在自己的屋子睡下了。我从我的屋出来,进了爹娘的卧房。他们二人坐在床边,同时看着我。想必爹已对娘说了我问他的事,看娘的神情,我总觉我要挨骂,一声都不敢吭。
却未想爹问了我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这话问的,我哪知道啊。我还想问你呢。
我摇摇头。
爹想说什么,先看了娘一眼,娘点点头,他才清清嗓子,道:
“我同你娘亲守在此,是承上天所令。”
上天?神仙让他们待在这儿的?
那神仙是不是有点儿缺德了?
看我一脸不解,爹又说:“此事个中缘由,说起来复杂,你不必全知道,但你也大了,有些事,爹娘是时候告诉你。”
“上山之前,爹本是玄师。”他道。
“玄……师?”我还是不解。“玄”这个字我懂,私塾的先生教过,天上地下,未知之数皆可称为玄。
可什么是玄师?
“算卦的?”我随口问。
爹有些不耐烦了,拉下脸,说:“你爹我是抓妖怪的。”
抓妖怪的?
我眨眨眼,总算听明白了一句。须臾间又觉得不对。爹是抓妖怪的,那九枝……我不禁紧张起来,朝九枝卧房那边望了一眼。
“你别怕,”爹说,“爹做玄师时,只抓对人为害的妖。”
“九枝这样修行的大妖,他也抓不住。”娘补充道。
我险些笑出声。
爹神色尴尬,又清清嗓子,道:“总而言之,爹所做的玄师,主要职责便是清除那些在人间作乱的妖,有时也行些镇邪驱鬼之事,术数命理,星象仪卜,皆需涉猎。凡常人所求,不论穷富贵贱,都必有所应。”
这段话包含的东西太多,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那爹……厉害吗?”我问。
我爹一下子得意起来。“你爹我做玄师时,虽称不上天下第一,却也是个中翘楚啊。世上多数妖魔鬼怪,见到我都要绕着走,在人间也算小有名气。那时候——”
我娘撇了他一眼,他不敢说下去了。
“你爹的本事,还是不错的。”我娘好歹给他留了些面子,细声说。
“那爹为何后来不做了?”我有些难以置信。我爹是抓妖怪的?还是个厉害的抓妖怪的?我爹?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爹?娘一句话就能让他闭嘴的爹?
“老了……”爹迟疑片刻,说,“年纪大了,做不动了,也该让年轻的玄师们出出头。刚巧上天给了这么个差事,也好,正好和你娘远离这些,享享清福。”
享清福?在这荒山野岭里,享的是哪门子清福?
我料想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缘由,但爹既然这样说了,我问也必是问不出来的。
“爹娘叫我来,和我说这些,是想……让我也做一个玄师?”我不傻,多少听出了爹娘的意思。
爹点点头。“有灵啊,这捉妖驱鬼的玄师,承袭上苍天道,均衡世间万物,在人世里,也是个教人尊崇的营生,你既有心下山做一番事,爹便想,这当是个不错的选择。虽说你是女娃,这行里倒也没什么传男不传女的说法,女子做起来也是一样,兴许还比男子做得好。”
“只是……?”我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
“只是,这毕竟是个险死还生的行当,苦了些,也难了些,遇到凶狠的妖鬼,稍有不慎,丢了命的,爹也没少见过。”爹说,“你若不愿受此大任,爹早年在山下行走,积了不少善缘,也可为你寻到别的轻生事做。”
我想了想,许久,问了句我最想问的话。
“爹,做玄师,赚钱么?”
我爹又叫口水呛到了,咳得浑身颤抖。我娘忍不住在一旁偷笑。
“你没听到爹方才说的吗?”我爹瞪我,“‘凡常人所求,不论穷富贵贱,都必有所应。’玄师凭良心行事,遵的是悬壶之义,不求富贵荣华,想借此赚大钱,是要被万人唾弃的!”
我心里一凛,但我爹说得大义凛然,我也不敢吭声。
好在他话锋一转,又宽慰我一句:
“但若只是给你和九枝买新衣服,倒也够了。”
只这一句话,其实已经足够。我原也只想让九枝一起,看看这大千世界,顺便过上稍好些的日子,大富大贵,我并没想过。至于凶不凶险,我也全无概念。
“既然如此,我听爹的,就做个玄师吧。”我说。
俄而我又想到一个问题。“但是,爹,我不会啊……”
六
我爹似乎早就在等我发问。他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笑着捋了捋胡子,从身后拿出一本已有些发旧的书。
“这本书,是爹这些年间,断断续续写的,”他说,“爹称它作’玄法正道天策’,里面有我毕生所学所见的全部经历,虽不能保你全然无恙,但你能将此书看个通透,玄师所要修习的术数、卦卜、符、咒、诀、罡,你便能学个大概,爹为何做了玄师,为何你幼时我要给你讲那些天地之道,你也便能渐渐想通了。”
这书下还压着一杆笔,他也拿起来对我晃了晃。
“这是一杆生墨笔,我自己所做,旁的玄师是没有的,遇到要画符、施咒的时候,将它在半空里书画即可,不需墨水便可成字。”他道。
我看着新鲜。“那旁的玄师,要画符用什么?”
“咬破手指,拿血来画。”
“那爹为何不用血来画?”
“他怕疼。”我娘说。
这下我真的笑出了声。我爹又尴尬了,只好拍拍桌子。“你别笑!”他正色道,“捉妖有时情况紧急,哪有你咬手指的工夫?有这杆笔,才能护着你逢凶化吉啊。”
我紧抿着嘴,用力点头,怕我不小心笑得更大声。
我爹白了我一眼。放下书和笔,他拿出一张薄薄的纸,看上去像是一封信。
“你第一次下山,就从这桩异事开始吧。”
他先将纸递给了我,我将其展开。这果然是一封信,写信的人不知是谁,看语气和落笔,像是个大户人家,姓许,父辈似乎同我爹是老友。
这信言辞恳切、万分急迫,写着他家近日遭异事侵扰,百寻应对之法,皆无作用,已近绝望,想请我爹出面。
“事情详略,信里全已写明,”我爹说,“许家已故的长辈,同爹有过一段来往。他家在潞城,离俱无山并不太远。本来该是我亲自去的,但……爹现在不可下山,你便代我,去走一趟吧。”
我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信,觉得有些奇怪。
“爹,这是一个月前的信了。”我说。
“所以?”我爹问。
“如若这家人,真的像信上说的,遭了这么大的劫难,现在人怕不是已经都没了……”我背后一阵发冷,我爹这心也太大了,别人如此迫切,他还把这信存了这么久?
“是有些紧急,”我爹轻描淡写地说,“所以,你明日便要动身。”
明日?
我这十八年间,最远的路不过到山下的镇子,这忽然间,就要我去这么远,何况我只答应了做玄师,其他一应不通,这意思,是要我在路上慢慢学吗?
我还在犹豫,我娘又说话了。
“有灵啊,你把九枝也叫来吧。”
被我从好梦里唤醒,九枝睡眼惺忪地随我进了爹娘卧房。
他虽是大妖,不眠不食也不会对身体有什么损害,但还是渐渐学了我和爹娘的作息,贪睡起来,也与常人无异。
见我爹娘神情严肃,他也带了些紧张,不知他俩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