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也冲到我身侧。他整张脸都白了,下意识要帮我将蛛脚拔出。
“别动!”云卿厉声喝止,吓了九枝一跳,“你这样拔她会死的!”
说着,她劈手拔出佩剑。“抓紧那东西!”她命令九枝。
九枝用力抓住蛛脚。云卿迅猛一剑,将蛛脚从中间斩断。
这一剑已经够快了,九枝手也够稳,但还是牵动了一点伤口,疼得我眼前一黑。
“有灵,你先把血止住,”云卿说,“蛛脚留在体内,稍后再说。”
我点点头,九枝先我一步,把手放在我伤口处,血慢慢止住了。
还好,绵络的手脚没有带毒,不然我现在人已经没了。
但还是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不知道哪个脏器受了损伤,渐渐地,我竟然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显得很渺远,眼前蒙着一层挥不开的雾气。
“娘子——”九枝好像在喊我,也只能听见个大概。
“没事,我死不了。”我勉强对他笑笑,努力清醒一点。
我心里还是有数的,眼下主要是一时的剧痛,加之受惊,身体反应不过来,这点儿伤倒是不至于害死我。
可九枝的样子,却有些不对劲。
他全身都在颤抖,神情呆滞,左眼忽然变得血红,右眼中,血色也在扩散。
我心里一惊,整个人醒了七八分。
坏了。
“九枝,九枝!”我用力晃晃他,“你别这样,我真没事的……冷静一点……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九枝仿若已听不见我说什么,眉眼逐渐狰狞起来。
“你看看这红绳!”我赶紧抓起他的手,给他看自己的手腕,“红绳还在!什么事都没有!你看啊!”
连番活动,那股疼痛感又从腹部袭来,原本已经没动静的伤口再次渗出了血,但我管不了这些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九枝现出真身。
可惜,晚了。
九枝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比起在一字坊那时,少了些凄厉,更多是深深的愤怒和凶暴。
无匹妖气从他体内奔涌而出,瞬间便将四周的蜘蛛荡了个干净。
“九枝!”我徒劳地最后喊了一声,被淹没在九枝的咆哮中。他退后两步,远离我身旁,随即,满面青筋暴起,周身枝条乱舞,整个人彻底失控。
这次的情形更加邪诡,周围近处的林木,像都被九枝抽干了,迅速枯萎下去,而九枝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变高大,只是妖气越来越重,围绕他飞舞的枝条有千钧之力,我怀疑若是有足够多的树木,他能把天给捅个窟窿。
一刹那我脑子里居然是,就对付个普通妖怪,你至于吗……
但我知道,九枝是以为我要死了,才这样的。
他死死盯着绵络,一步步走过去,身上枝条不断抽打着地面和旁边的树,碎木乱石四处横飞,有半棵树倒下来,差点儿砸到我。
云卿扑过来,紧紧护住我的身子。九枝妖气太盛,连她都站不稳。
“他怎么了?!”云卿惊恐地看着前方的九枝,“怎会突然如此这般——”
“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我苦笑一声,说,“他太生气了,现了真身。”
“就因为你受了伤?”云卿睁大眼。
我点头。
“九枝!”云卿顶着九枝掀起的狂风高喊,“有灵没事了,你回来!”
“没用的,”我说,“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恐怕他……眼下只想着,要把伤我的妖怪打成粉碎吧……”
九枝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的妖气冲散了云卿的法术,绵络站了起来,但不等她有所反应,九枝挥动粗壮的枝条已经砸了下去,瞬息间就把她砸倒在地。
一下,两下……沉重的枝条砸在地上,有如鼓声巨响。
我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在后面看着这一切,眼里有泪流下来。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悲伤,俄尔意识到,这不是我的悲伤,是九枝妖气里的悲伤。
他可能以为,他要失去我了。
我喘口气。“云卿,可以分我一点力气么?”我向云卿伸出一只手。
云卿急忙把手放在我手心。她念了段咒,一股热流从她手上顺入我身体内。
靠着这点力气,我结了一个印。
正好伤口处有的是血,倒省了事,我沾了点血,连同法印一起,指向九枝。
法术飞出去,从枝条间缝隙中穿过,打上九枝手腕处的那根红绳。
九枝顿住了。
红绳迸发出夺目的红光,在他身上往来疾走,最终汇入他心口。九枝摇晃一下,忽然归于平静,四下里疯狂盘旋的妖气,也慢慢淡了。
不多时,他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全身横生的枝条消失不见,烟尘中站立的,是我熟悉的九枝。
这是我当初重新为他系上红绳时,留下的一点心思。
当时怕的就是,日后九枝再度因为什么事情发狂,我很难镇住他,于是我在红绳里藏了一个法术,只要我能把这个法术激发,就能唤回九枝的神智,让他回归正常。
这一点,九枝也不知道。
妖气散尽,九枝立在原地,回头看了看我。
“娘子?”他怔怔地说。
你个傻子。我没力气说话,瘫在地上对他挥挥手。
九枝笑了。
然后脱力倒地,没了意识。
云卿第一时间跑过去,蹲下身查看九枝的情况。
“还活着吗?”我问。
“活着!”云卿点点头。
那就好。我放了下心,疼痛立刻钻心入骨,这一折腾,伤好像更严重了。
真的是……没被妖怪杀死,倒快要被九枝害死。
我头脑昏沉,但知道自己不能睡,何况还有件事要解决。
喊来云卿,把我扛起来,蹒跚走到绵络近前。
或者说,曾经的绵络近前。
绵络也还活着,但已经不成人形,身上生的蜘蛛连同她余下的身体,都被九枝砸了个稀烂。
只剩一颗头颅在地上,还在低声念着她的孩儿。
“你的孩子,在这里呢。”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捏了个咒,在她眉心一点。
绵络的神情一下子轻柔了。她看着虚空里一处地方,微张开嘴,眼含热泪,仿佛看到了人间最美好的场景。
“我的孩儿……你回来了?”她惊喜道。
云卿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我给绵络施了个幻术。
如今绵络看见的,应该是我给她假造的“孩子”吧。
“孩儿你过来……”绵络柔声说,“让娘亲看看你……你长大了,和娘亲真像……娘亲……抱抱你……”
她的头颅挣了挣,好像是在抬起她已不存在的双臂。
“娘亲找你找得好苦……”她说,“你回来就好,无人欺负你吧?从今往后,我二人便不会分开了……”
她眼里满是热切的盼望,就这样保持着欢喜,化成了灰,消散在夜风中。
云卿低头看过这一切,一言不发。
我再也站不住了,顺着她的肩膀往下滑,云卿扶住我,让我坐下。
“其实……你不做这些,她也就自己走了。”她想想,说。
“是,她被九枝打成这样,已是非人非妖,入不了轮回,有没有执念未消,都没什么影响,”我说,“只不过……我还是想,能让她能高高兴兴地走。”
云卿深深地看我一眼。
“那九枝……该怎么办?”她问。
我看看旁边昏迷不醒的九枝。“他没事,只是耗力过巨,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我想起在不破山时,大盛元君说不破神君的话,“让他好生待着,吸纳些天地灵气,就会好了。”
云卿点头。她歇了片刻,又伸手要把我撑起来。
“走吧,”她说,“我先带你出去,你的伤要马上救治,不能再拖了。等我们出了林子,再叫人回来带九枝走。”
“你走吧,”我摆摆手,“我实在不想动了,你一个人出去也快,我等你就是。”
云卿有些迟疑。
“你别紧张,”我笑笑,“我要死早就死了,不差这一会儿,在这里陪着九枝,我也安心。”
云卿想了想,没再坚持。她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
“对了,有件事我忘了问,”她说,“以你的身手,对付那个妖怪应该不难,为何这次这么艰险?”
她这么一问,我也才想起来。
“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军中可能有细作么?”我问。
“记得。”
“我怀疑,这个人对我动了手脚。”我把方才我忽然使不出法术、又在脚心发现符咒之事,大致对她说了一遍。
云卿大为震动。“有这种事?”她不敢置信,“可是……谁有这个本事?又是什么时候做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说,“我平素都和九枝形影不离,此人需要能在这种状况下对我施法,还要能一直瞒过你我二人,藏起自己的能耐,而且仔细想想,这种种事端,都是最近才发生的,你觉得,会是谁?”
云卿身子一抖。“难道是——”她圆睁起眼,又摇摇头,“不会……怎么会是他……他明明……”
她在原地自顾自打转,我捡了块石头扔她。
“你还去不去找人救我了?”我无奈,“这会子又不怕我死了是吧?”
云卿这才回过神。她抱歉地笑笑,刚要动身,林子远处大路上,突然传来一阵人喊马嘶。
“他们好像来了!”云卿喜出望外,“一定是谢将军听到林中骚乱,来救我们了。”
终于来了……
我心里一松,便感觉神智模糊起来,重伤下还做了这么多事,我早就要撑不住了,只想赶快睡一觉。
眼皮合上前,我看到几匹高头大马沿路疾驰而来,马上的人我已经看不清。
头一歪,我昏了过去。
第54章 惊楼(二)
醒来时,我躺在一座营帐里。
身上有些冷,我下意识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却没拉动,抬眼看过去,脚边正趴着一个人,盘腿坐在地上熟睡。
这好像……是云卿?
“你醒了?”一个声音传来,衔玉端着一盆水,走入营帐,倒没有显得很惊讶。
“嗯……”我说着,尽量不惊动脚边那人,努力撑起半个身子。
不过其实我动静大些,她也未必会醒。真的是云卿,她好像很累的样子,完全睡死了。
“小心点,”衔玉放下盆子,过来扶我,“你伤口刚愈合,可不敢乱动。”
她话音未落,我果然感到腹部一阵疼痛,掀开被子看看,腰身上缠着厚厚的麻布,快把我捆成了粽子。
“我昏了几天?”我问。
“三天。”衔玉说。
“三天?”
这么久吗……
“是啊,”衔玉道,“殿下两日两夜没合眼,一直在你旁边守着,饭都没怎么吃。”
云卿一直守着我?我看看熟睡的云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那……谁为我治的伤?”我又问。
“是谢将军,”衔玉答,“谢将军擅医术,他亲自给你把那蜘蛛的脚取出来的,取完又做了缝合,后面殿下就不许他进来了。你接连发热了两天,殿下就拿冷水为你擦身,今晨热退了之后,殿下才放下了心,就这样睡着了。”
擦身……啊,那岂不是……她看过我全身了?
我脸有些发红。衔玉没注意,还在絮叨:“所以你别胡来,牵到了伤口,白费了殿下的心思,我不会饶你。”
我没怎么听进去,满心都在想,让日后的女皇帝看我裸身,还伺候我,应该不会给我治罪吧……
“对了,九枝呢?”我忽然想起来。
“在那边呢。”衔玉侧身,指指我侧对面。九枝面朝上躺在那里,盖着被子,也在沉睡,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很平稳。
“他还没醒?”我问。
“没有,”衔玉摇头,“不过看面相已经好很多了,能看见血色了,许是快了吧。”
我点点头。
“你方才说,”我想一想,接着问,“殿下不许谢将军再进来,是为何?”
“男女授受不亲,他老进来做什么?”衔玉白我一眼,“无非就是些敷药换布的事,我和殿下都能做。而且不只谢将军,这三日里,殿下一直要我守在帐外,不许任何人进出,她说——”
“既然军中有细作,还想要你的命,那自然要谨慎些。”云卿突然出声了。她伸个懒腰,坐了起来。
“殿下!”衔玉立刻扔下我,“你醒了?渴不渴?饿不饿?还困么?”
没她支撑,我差点儿横摔在地上。
……还让我别乱动,你还不是只顾着你家殿下。
云卿摆摆手。“我没事,睡这一会儿也够了。”
我看着她,心里全是话,却说不出来。
“谢我就不必了,”云卿看穿我所想,笑了笑,“你几次为我出生入死,我这是还你的。”
她站起身。“何况我也是为了我自己,”她又说,“我担心你说的那个细作,趁此机会再对你不利,只好亲力亲为,毕竟还没到京城,你这个护法,我还得好生留着。”
我知道她是让我别有那么重的负累,于是也对她笑笑。
“但我猜,楼墨心试图进过营帐,是么?”我收起笑容,问。
我直言楼墨心的名字,云卿愣了片刻。
“你当真是怀疑他?”她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