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大势已去。
说半个时辰,真就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除了三皇子,已经没有敌军还站着了,一百多人的阵列,全军覆没。
无数把腰刀对准了三皇子。
谢将军和云卿对视一眼,两人打马上前,走到离三皇子只剩一步远。
我、九枝和衔玉都跟在后面。
“谢将军好筹划,”三皇子柳云弈笑笑,说,“想不到,你竟然还留了后手。”
谢将军也笑笑。“没有留后手,大概只能说,是三殿下运气不好吧。”
“运气不好,”柳云弈点点头,“有道理。”
“你手下已一人不剩,我可以确信,眼前的你,就是你了?”谢将军问他。
柳云弈又笑笑。“将军放心,我已经逃不掉了。”
“姐姐,这一阵,你赢了。”他对云卿说。
我总怕他偷袭,手上捏了咒,靠云卿又近一些。
柳云弈看了出来。“有灵,别害怕,”他笑着说,“我就只学了个夺舍的道术,旁的一概不会,我这人也不爱血污,你看我一身素衣,沾上血,多难洗啊。”
……你要点儿脸。
云卿看着他,神情不无悲哀。“云弈,你为了一个皇位,花费十余年心力,值得么?”
“姐姐就没有花费心力么?”云弈反问,“花一年和花十年,又有何区别?爹爹不也为了你盘算了很久?不过是今日你胜我败,你倒教育起我来了?”
“我——”云卿欲言又止。
“成王败寇,这规矩我懂,”云弈说,“姐姐不必多言,事情至此,我不为过去的谋划后悔,我只后悔,能杀你的时候,没早些动手。”
他又想到什么。“啊,说起来,还是楼相救了你一命呢,我一直让他把你杀了,他不肯,说什么要顾念姐弟之情,能把你拦在京城外就足够了……”
“这老废物,净耽误事。”他撇撇嘴。
我听得一皱眉,云卿已抢上前去,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她气到涨红了脸,怒视着云弈,说不出话。
云弈摸了摸脸颊。“姐姐还在顾念师生情谊啊……”他轻声道,“楼相多番为难你,你还替他生气?太天真了……姐姐这样,如何做得好皇帝?”
“是不是皇帝,我首先是个人。”云卿说。
云弈又笑了。
“算啦,”他说,“彼此殊途,你我是说不服对方的,别白费工夫了,姐姐,快些杀了我吧。”
云卿看他良久,却摇了摇头。
“我不会杀你。”她说。
“你是我弟弟,我下不了手,”云卿又说,“何况就这样杀了你,太便宜你了,那些阵亡的将士也不会答应。”
“那姐姐要怎么做?放了我?”云弈扬起眉,“姐姐这么爱我这个弟弟么?”
云卿笑了。
“我要把你软禁起来,”她说,“我进京城之日,你就在远处看着,目送我入主紫禁城。”
……这一手太狠了。
不给云弈一了百了的机会,而是让他亲眼目睹,他想要的一切都被别人拿走,一朝梦碎,十年成空,这怕是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云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小兽。
“刚刚,你是不是咬我了?”他对小兽说。
他叹口气。“小畜生,怎么该咬你的主子啊?”
说着,他手上一用力,竟然活生生扭断了小兽的脖子,随手掷于马下。
一瞬间,他眼里闪过一丝狰狞,我赶紧挡在云卿身前。
还好,这落魄殿下,也只能对一只小兽发泄怒火了。
谢将军扬了扬头,于应物立时从后过去,一把将柳云弈扯下马,把他按跪在地上,又掰过他的双臂,用绳索牢牢捆住。
云弈没有反抗。他任由于应物处置,眼神一直锁在云卿眉目间。
“押走吧。”云卿平静地说。
“姐姐,”被于应物拎起来的时候,云弈突然又开口了,“你可走快些,别让弟弟我等太久啊,我身体不好。”
云卿本来都要转身离开了,又站住,扭头看看他。
“云弈,我最后问你一句话,”她说,“对你我过去的姐弟之情,你心中可曾有半分惦念?”
云弈没有回答。他只是笑。
云卿彻底转过身去,闭上眼,轻吐了口气。
“你不把我当姐姐了,”她说,“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弟弟。”
扔下这句话,她大步走向自己坐骑。在她身后,于应物拖走了神情诡异的柳云弈。
我看着云卿的背影,头一次感觉,她看上去这么落寞。
清理战场花了我们不少时间,接连两次恶战,在这片小小的河谷上铺满了尸体。
我和九枝也去帮忙,看着眼前尸横遍野的惨状,我心里不太舒服。
虽然我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难免的事,但亲眼见到,还是觉得不忍。
之前我总以为,把云卿送回京城,应该没什么困难,快点儿赶路就是了,没想到,一个皇位的脚下,真的是无数的血与骨。
有兵士搭起了简易的高台,那些尸体就草草垒于台上,浇油、生火,烧了个干净。
谢将军说,这样处理,是怕尸体腐败,传出疫病。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生前厮杀在一处的两方骑军,就这样焚在一处,尽归天地。
我拉着九枝的手,站在不远处看。云卿、衔玉、谢将军,还有四周数不清的玄衣军,也都肃然而立,一动不动,直到残火熄灭。
休整一夜,我们重新启程。
柳云弈被擒,往京城的路上,再没有什么阻碍,中间斥候来传了一次信,大皇子和二皇子惊觉玄衣军主力已撤走,一日前已绕过怀阴山口,向这边追赶,但中途发生龃龉,两个人打了起来。
想必是更不可能追上我们了。
玄衣军还剩一千多人,谢将军分了几十人,由于应物带领,回禄来关驻扎。
一方面,拆掉的关口需要重修,另一方面,还要把柳云弈带过去。
按云卿的安排,于应物每日要把柳云弈押上山最高处,让柳云弈日日远望大军动向,一直望到我们进入京城。
柳云弈此刻,应该很想死吧。
但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同情。
于应物领命而去,常余策则重新做回了谢将军的幕僚。他整顿现有军马,日头最盛时,一千玄衣军已列阵完毕,三军鼓振,士气严整。
阵列最前,云卿和谢将军并肩而立。
云卿回过头,看了看我。我知道这时候很严肃,但还是对她笑笑。
一路艰险,终于能看到头了。
“前进,目标京师!”谢将军挥剑,高声下令。
第65章 凤起(一)
大嬴顺安三年十月,苍州建宁卫都指挥使谢守愚同宁安公主柳云卿,率苍州玄衣军合千人,自东进逼京城,沿途守军尽皆望风而降。
三日后,大军兵至城下,兵部尚书亲自打开衍都东平门,迎宁安公主入城。代掌朝政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并内阁五人步出紫禁城,静候公主军马,并奉上先帝遗诏。
又过两日,宁安公主前往皇陵凭吊先帝,将她爹爹和娘亲合葬于一处。
再过三日,怡王柳云弈被押解入京,庆王柳云瞻解除军马,自来领罪,独闵王柳云橏不服命,起兵攻打京师,谢将军领玄衣军于禄来关外大破之,两日后,再大破,擒闵王于承天东北。
十月底,宁安公主代先帝下诏,宣怡王三大罪,幽禁宫中,宣闵王五大罪,年后问斩。
朝中为怡王柳云弈收买的各路官员、京师亲卫指挥使、京师卫指挥使、典吏、兵士等,共七百三十二人,经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并都督府四司审过,一并下狱。
随后,她昭告天下,先帝业已驾崩。
只是遵先帝遗命,不事丧仪,不举哀,庙堂不着丧服,民间不禁嫁娶,一应如常。“生死常事,无需操办,若无先例,便从朕始。”
到此,大致尘埃落定。
“所以,替三皇子遮掩行踪的,是内阁次辅?”
干清宫书房内,云卿着一身便衣,端坐椅上,我坐在云卿侧前方,开口问她。
进紫禁城已经快一个月,我还是有些不习惯,总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九枝倒是很习惯了,而且皇宫里多的是好吃的,他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吃,一日四顿,吃得肚子滚圆,天天坐在那里两眼发直。
“是。”云卿说。
“都做到这么大的官了,就为那点儿钱财,不惜如此?”我惊讶。
“他哪是为了钱财,他是为了前程,”云卿说,“我弟弟若能登位,他位高权重,自然是首功,还怕少了荣华富贵?”
她轻轻笑一笑。“所以我不怪他,但他既然押错了宝,付出代价也是应当。”
“我听说,兵部尚书也被抓了?”我问。
云卿冷笑。“这老狐狸,见云弈失势,立刻就改了倒向,抹去了昔日交易往来,还第一个开门迎我进京,倒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
“好在常余策擅查,把他那些行径,连根带土都挖了个干净,”她说,“不然还真要以为他是什么忠臣良将。”
这庙堂上的事,还真是复杂啊。我在心里叹道。
云卿看出了我的想法。“有灵,这很简单的,”她说,“无非各为其主,各有盘算,皇位更迭之际,朝臣们都是在赌,不过赌对赌错的分别,没有反我的,也未必真心对我,只是服从大势罢了。”
她面色沉静,似乎并不挂心。这段时日来,她越来越有一国之君的样子了。
“那,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又问。
“就是没想好,才问问你,”云卿说,“按罪论,这些人皆可杀,单是收受贿赂、私通边军两件事,都够砍两回头了,只是……”
她顿一顿。“我多少有些不忍。”
“该杀那就杀吧,”我说,“三皇子虽然疯魔,但有句话他没说错,你既要做皇帝,有时候,就不能太念情。我不懂你们庙堂的事,可我知道,位及人君,不好心慈手软,就算是我犯了杀头之罪,你也不能姑息。”
云卿看看我。
“有道理。”她点点头。
“我瞎说的啊,”我赶紧说,“要真有那么一天,你要大赦我,我也不介意。”
云卿笑了。她刚要再说什么,书房门外忽然传进一个声音。“殿下,衔玉姑娘求见。”
我眼睛一亮。有日子没见她了。
“让她进来,”云卿说,“说多少次了,她要见我,随时都可以,不需通报。”
“殿下马上就是皇帝了,礼数还是要有的,”衔玉说着,盈盈笑着走进来。
她仍旧一身黑衣黑甲,看上去气色不错,看到我在,也冲我一笑。
我抬手打个招呼。
笑罢,衔玉走近前,对云卿一拜。
“又没生人看着,就别这样了,”云卿说,“怎么忽然要见我?”
“禁军已经整顿完毕了,来通报一声,”衔玉说,“原先的京师亲卫五大营,该处理的已经尽数处理掉,精简后,按殿下的意思,重整为四大营,撤青翎卫,其余事务,已交由都督府去办。”
“好,”云卿点点头,“有劳你,但你这么急着过来,应该还有别的事?”
“嗯……”衔玉有些迟疑,“按理说不算大事,但思来想去,还是要让殿下知道,正好有灵也在,可以一起听一听。”
我?和我也有关?
衔玉看看我,又转回头。“暗卫来报,近日京城里……好像出现了邪祟。”
“邪祟?”云卿皱起眉头。
“有两个坊里,都突然有人疯了,”衔玉说,“查不出缘由,虽然人数不多,目前也基本已经控制住,但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眼下京城刚刚安稳,怕有人又趁机作乱。”
疯了?
“是怎么疯的?”我问。
“都是差不多的症状,”衔玉答,“好端端走在路上,忽然撕开衣物,袒胸露腹,大呼周身燥热,神智也不清醒,送回家中后,更是日夜哭嚎,片刻难安。”
“有郎中看过么?”我越发好奇起来。
这大冬天的,怎会突然燥热?
“看过了,”衔玉说,“几个坊最好的郎中都去看过,看不出是什么问题,还请了道人做法事祛邪,也没什么用,最后只能按热病治,但同样收效寥寥。”
“传染么?”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云卿和我对视一眼。她估计也想起了当初宁安城疫病的事。
“还不清楚,”衔玉说,“不过前去诊治的郎中们,倒是没有染病,同一家里,也有平安无事的。”
“发病前,也没有异状?”我接着问,“没去过奇怪的地方?”
“都没有。”衔玉道。
我又看云卿一眼。“这么看的话,确实有些像邪祟。”
可能是中了妖毒,也可能是被妖鬼附身,京城大得很,我和九枝又一直在皇城待着,察觉不到也是正常。
“所以我想,”衔玉说,“此事要不要再细细探查,虽然波及不大,但难免惊扰人心,如今坊间已有传言,说是因为……殿下女流之辈,觊觎皇权,触犯天道,天上给城里降了罪……”
她不敢往下说了。
但云卿并没有动怒。反正这种话她也没少听过。
“有灵,你有工夫么?”她思虑片刻,问我。
“有有有,”我赶紧从椅子上起身,“我这就和九枝去瞧瞧,要真是邪祟,倒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