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历,姬姓,名历。因权重遭忌,被商王文丁软禁,绝食而死。
玉宸对季历不感兴趣,但听到他话中带的名字却微微一怔。胸中好似有某中奇特的情绪在涌动。
“地府的,后土娘娘……后土?”
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
*
前一刻还在看奏章,好像只是一恍神的功夫,帝辛已然站在九间殿外。
恍惚中可见两列文武躬身静伫,光色混沌,昏昏暗暗,看不清人的模样。有一道幽微的光射入,满室色块一样看不清晰斑影中多了一个高大的黑影。
帝辛心有所感,喃喃唤了声,
“父王?”
那黑影的面容顿时清晰起来,变成他记忆中上一代商王的模样。
帝乙,他已经死了八年的父王。
是假的啊。他在做梦。
意识到这一点,帝辛眼中四周的光影有迅速崩塌的趋势。
唯一的光芒处,帝乙沉沉唤了声,“子受,你已忘记君父了吗?”
因为这句话,崩塌停滞了。
帝辛的情绪来得很慢,但他确定自己是在诧异。
他走到帝乙跟前,看了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然后越过帝乙走向前,坐到高殿的王座上。
方才回眸道,
“君父请讲。”
他已是王,就算君父重来,也是他的臣子。
帝乙看着帝辛,拿出一块巴掌大的轻薄之物,脸色从恼火转变为忧虑,忧虑中又带点得意。
“刚直易折,你这般像先君武乙,恐怕会到不可挽回之境地……幸好,为父给你找了个新靠山。若能促成此事——”
………
帝辛猛然惊醒,手臂挥落几案上的竹简,散落了一地。
铜灯耀映着明亮温暖的光,一切都是那么清晰。
他弯腰捡起一卷散落的竹简,眼角余光却看到一块巴掌大的轻薄之物。
暗黄色,似绢非绢,好像是树皮般,但比树皮要平整单薄。上面有奇异的符文,类似于是巫使用的巫文图案。
“地祇后土……这就是父王说的冥币?”
手指缓缓收紧,帝辛眼中精光闪烁。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
跟熬夜处理公务的帝辛不同,作为帝辛的宠臣,费仲却是早早搂着夫人睡了。
迷迷糊糊听到三更敲响,才幻想着搭上了后宫最受宠的苏娘娘,他以后要如何飞黄腾达的美梦场景却多了个阴森森看着他的祖宗。
精瘦的老头抓着近年来有些发福的费仲摇晃,“孙贼!你害得老夫好苦啊!”
费仲,“???”
一番挣扎后,费仲总算认出了这老者的身份。犹犹豫豫地喊,“祖父?”
“能认出老夫,还算你有点良心!”
老头子松开费仲,看他还是一副不顺眼的样子。
费仲有点委屈,因为辈分隔得远,他也不是很怵这位老祖。有些不满的说道,
“孙儿这些年也算是光宗耀祖,哪一年的祭祖不是精心准备,祖父为何这般待我?”
他不说还好,一说把老爷子气炸了。
“你还说!就是因为你小子每年供奉了太多的人牲,判官给老夫多记了几百年的罪孽!”
费仲震惊,“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
老者气到跳脚,
“老夫比你爷娘还好一些,这次能借鬼门开上来……孙贼,你听好了!要是你这次烧的冥币不够,老夫,老夫……你就不是老夫的孙子!”
费仲已经完全傻了,消化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问,
“您详细说说,是什么,什么冥币?”
*
与费仲相似的梦境遍布朝歌城的每一个人。
这一夜,整个朝歌城的人都无法安眠。
死去多年的先辈们纷纷归来,拿着一张昏黄的冥币,对子孙们耳提面命。
“今年祭祖不收礼,收礼只收——地府指定香火冥币!”
关系远一些的还客气些,多是哭哭啼啼的央求。
有那死得不久,脾气暴躁些的鬼魂直接揪着活人后辈的耳朵,
“听明白了吗?没明白跟老娘去地府再听一遍!耽误了你老娘投胎,下辈子就别做母子做兄妹好了!”
言下之意,这是要拉着他一起走了。
直吓得后辈一个激灵,颤声答应,“明,明白了!娘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多烧点!”
“还有人牲!也不能要!后土娘娘说了,背一条命多受苦一百年啊……”
“不要不要!孩儿明天就把准备的人牲都放了!”
“这还差不多。”
暴躁的老娘摸摸儿子的脑袋,挤出满脸慈爱,
“娘也是为了你好啊。虽说你现在还活着,但是早晚要死的。你多烧点,娘给你存着,等你下来也算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后辈,“……”
妙啊!不愧是我娘!
梦中如何受教不提,待他们醒过来,摸到手边一张暗黄色粗糙的冥币。顿时困意全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个梦,是真的啊啊啊啊!!!
第51章
当黎明的光辉驱散朝歌城的黑暗,这座殷商的王城便掀起了比过节还要热烈的喧哗。从普通的百姓波及到有权有势的贵族,无不卷入这股风潮中。
“你梦到了?”
“你也梦到了?”
“啊,你们也——”
几家相识的主人会面,互相可以看到对方故作姿态下隐藏的惊惧。匍匐在地的奴隶用茫然的目光仰望他们的主人,听着他们全无头绪的对话。
一个摸摸耳朵,心有余悸,“我梦到了我老娘,她老人家差点要把我带走!”
“我也梦到我爹……咳咳。”
另一个同病相怜的孝子也打了个哆嗦,满脸忧虑道,“看来这事是真的了,也不知大王会不会下令取消祭祀。”
“不管大王下不下令,今年祭祀的人牲我都不敢用了!”
声称要被老娘带走的男人叹口气,举起手里那张单薄的冥币。
“比起大王的命令,现在我最想知道的是,冥币去哪里买?”
答应了要多烧,可是他们一人只有一张,要去哪里找多的冥币?
*
“这冥币不知来源,或有神异之处,就算改了制,一时间也不知冥币该怎么造,能否随便造,怎能轻举妄动!”
朝堂之上,也同样因朝歌城百姓昨夜的诡异梦境而争执不休。
相信昨夜梦境的臣子称这是上天示警,天佑大商,指导正确的祭祖方式。
有那遵循旧制的,便信誓旦旦称“什么冥币后土娘娘的,从未听过。老臣以为昨夜定是妖孽作祟,大王切不可听信谗言,要找道德真仙来除妖……”
两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帝辛则在王座上冷眼看着,不发一言。
一如昨晚帝乙对这个儿子的评价,帝辛十分崇尚先祖武乙。
武乙曾制一偶人,称为天神,然后跟偶人搏斗。战胜后用言语羞辱“天神”。后来又在囊中盛血,高高悬挂起来。用箭射破血囊,使血流处。称此举为“射天”。
诚然,这是个神人妖鬼并行的世界,但历代商王都想要收拢神权,巩固王权,回复三皇五帝时期人族的独立权柄之心却没有消失过。
已经当上了王,谁希望自己头上还顶着个“天”呢?
想到武乙射天后被天雷劈死的结局,帝辛把玩着那纸冥币,目光意味深长。
假如人王之力不能抵抗已经存在的天神,那么捧出一位新的神祇,改换旧制,或许就是一个挑衅天神权威的不错的开始。
朝堂上的争论一连持续了三天,也没有争出结论。最后是大巫溽上殿来,给出最新的预兆。
“人牲不可以废除,当遵循旧制,待立秋祭祀之时得到上天的意志再决定。”
黑袍裹身的老者声音沙哑,蒙着一层白翳的眼睛晦暗幽森,充斥着神秘不可捉摸的意味。
帝辛面上应下,“那就等到立秋再议。”
目光却格外的凉。
神权不能在王权之上。他要一个更自己的话,而非贵族话的听话的巫。
帝辛想起了妲己。
而在大殿上,除了帝辛还有一个人也想着妲己。准确来说,是妲己的另一个身份,后土。
*
孔宣在想百鬼夜行那晚后土娘娘的话——
“人间王朝不可能永久,凤族从龙凤大劫后背负的孽力借人间王朝的气运来缓解其实没有多少效果,而且也是不稳定的。”
“我知道。”
那时的孔宣苦笑道,“但现在除了这个方法,也没有别的路子来缓解了。”
抵消孽力需要功德,需要气运。他们要去哪里找?
面上朦胧着一层薄纱的幽冥之主对他笑笑,语声温和。
“吾却能给凤族指一条明路。”
孔宣,“请娘娘指点。”
“吾为地道之主,当封山川地泽。”
妲己摊开手,掌中出现一卷虚幻的图卷。
卷上流光溢彩,仙韵腾腾,有“山海经”三个金色大字俨然其上。
图卷有大量的空白,唯独东海和几条临近东海的河流是清晰的,其他地方都好像被灰雾笼罩。
妲己道,“如今龙族狴犴已经投了降表,领着部分龙族勘探天下水泽。”
不用动什么脑子孔宣都想得到,那图上清晰的东海跟几条河流必然是这段时间狴犴的功劳。
看那山海经整体虽然还不凝实,却已有规则伟力覆盖。若真能全部填满,龙族定能获得大笔的功德。
羡慕?嫉妒?龙凤是万万年的仇敌,这等好事,怎么偏偏落在龙族,却没有他们凤族?
这个想法刚刚从脑海中萌发,孔宣对上了后土娘娘那双仿若洞察一切的眼。
她温和的注视他,面容被薄雾笼罩,看不清晰,却仿佛散发着神圣庄严的光辉,令人信服。
“吾只欲让龙族掌江河海泽,至于山川陆地,或可由凤族与麒麟族共同分担?”
做大功德的事,怎么能叫分担呢?
孔宣欣喜若狂,差一点就要满口答应。
但话到嘴边,他又犹豫了。
他清楚,完成山海经毫无疑问是一笔大功德,但也是将凤族绑在了地道的车上。
这不仅意味着他们要跟老对头龙族、麒麟族合作,也意味着凤族要站在天庭的对立面。
孔宣无声叹了口气。
他虽是元凤之子,也不能独自决定一族大事。正如帝辛一般,他也要征求族中长老的意见。
妲己给了他三天时间考虑,现在时间到了,族中却还有部分老古板在抗拒跟龙族合作,责备他忘记了母仇,恐怕会得罪天庭等等。
机缘稍纵即逝,他不想错过。
孔宣抿了抿唇,看了眼高台上倾向不明的商王,下定决心。
反正那些长老也打不过他……
*
寿仙宫,妲己久违地迎来了帝辛。
帝辛来的时候,青姒刚刚送走两个王子——殷郊和殷洪。
殷郊、殷洪都是姜王后所出。在姜王后因为妲己遭训斥后,这两个王子没少来找妲己的麻烦。
妲己应付了他们一次,只道是两个冲动易怒、不谙世事,且容易被挑唆的少年。高傲自大倒是很像帝辛,却没有帝辛的精明悍猛。
作为帝辛唯二的两个儿子,成汤未来的继承人,在妲己眼中,殷郊殷洪显然是不合格的。
所以她也只见了他们第一回 ,再往后就交给青姒了。
两个单纯无知的小王子哪里怼得过千年狐狸精?
但他们也是屡败屡战,前一次被青姒忽悠得迷迷瞪瞪或者气得跳脚,回头听了姜王后的哭诉又来。蠢得让人无奈。
对此,帝辛深有同感。
殷郊殷洪看到了帝辛。想到日渐消瘦的姜王后,对帝辛行礼之后就忍不住为母后抱不平。
“母后一心为了父王,父王怎能偏宠妖妃,让母后难过!”
大王子殷郊梗着脖子,怒气冲冲。
二王子殷洪更进一步,
“是啊父王。那苏妲己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好?不过是小诸侯之女,出身甚至不如黄妃杨妃。父王竟让她主持祭祀,恩宠胜过母后,也难怪上天示警,朝歌城有妖孽让全城的人做梦了。”
帝辛本不想理这两个儿子。
姜王后这些年在他的子嗣上做了哪些操作他心里清楚。只因他觉得自己年富力强,不用着急。可以等到解决东伯侯,换了王后再生养嗣子。
所以对姜王后笼络儿子,把他们宠废的情况视若不见。
帝辛不喜王后,也不喜这两个儿子。王后是东伯侯之女,很听她父亲的话。这两个儿子也很听王后的话。
孝顺没什么不好,但他们太蠢了这一点就让帝辛心中厌弃。
此刻听到殷洪的话,帝辛眯着眼,沉沉盯着殷洪,森然质问道,“谁告诉你朝歌有妖孽?”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就像一只没有感情的猛兽。
殷洪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拉着兄丈殷郊的袖子,吓到声音发颤。
“是,是母后说的……”
殷郊也很害怕,但弟弟的举动让他拾起了做哥哥的勇气。
少年深吸一口气,冲着自己的君父大声喊,
“妖孽就是苏妲己!”
啪——
帝辛给了大王子一巴掌。
“蠢货。”
他有托梁换柱的神力,这一巴掌哪怕没有用全力,也足以把大王子打得跌倒在地,吐出一颗带血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