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沫知道诉苏念白传递给自己是什么了。
“还没结束。”苏念白的语气略显冷淡。
这回从两人交握的双手处传递而来的,是凉凉的如同雪片一样的东西。
它们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林沫尘封已久的“记忆”:
听大人教诲时的懵懂。
被长年累月关在屋子里时的孤独。
发现真相时的绝望。
目睹一个个无辜之人死亡时的疯狂。
那是她,那都是她,她就是——“小女孩”。
【只有我自己的话,什么也不想做】
【只有我自己的话,就这样死掉也好】
【可是“她”想活着】
【我不能那么自私】
【哪怕只有“她”也好,离开这里,逃出去】
【活下去】
其实没有“她”,“她”从始至终就不存在,“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在最后那段时间里,因为精神压力太大,小女孩终于还是疯了。她在疯狂中听到了另一个自我的声音,那其实是她自己的声音。她想活下去,被压抑的求生欲突破了理智,清晰地传达到了她耳边。
“但是,她失败了。”
小女孩和旦旦最终还是没能顺利逃走,旦旦被杣兽吞噬,而她则被婆婆带回去,炮制成“祭品”。
之后,在丰收节的仪式上,她彻底失控,化成可怖的怪物,毁了整个杣村,甚至还吞噬了一部分“杣神”。她变成了“祂”,祂成“神”了。
成神的祂却并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祂和某个存在交换了自己的“可能性”,剥离不需要的记忆和其他杂质,把剩下的“自我”揉捏成一名普通的人类,那就是“林沫”的诞生。
林沫没有“情绪”这件事,完全是“祂”操作不熟练导致的结果。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被祂抛弃的那些记忆碎沫和杂质飘到一具小小的尸体上,和尸体残余的部分混合,居然诞生了一个祂也没有预料到的存在——那就是“苏念白”。
“这就是真相?”林沫喃喃,“好像并不意外。”
苏念白:“我们的敌人就在这里。”
林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嘲讽地笑了,“‘杣神’?不,应该说是‘焱神’,是你在捣鬼吧?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黑暗有如实质般翻滚起来,从黑暗中走出了一个他们前不久才见过的人。
拥有小麦色皮肤,赤红色头发,笑容清爽,牙齿洁白,简直可以原地去拍牙膏广告的导游出现在他们面前。
导游的眼睛和千面人魔身上的头颅一样,变得一片血红。他态度熟稔地朝林沫打招呼,“我的人类名字叫卫宴,代替我主,向您致以真诚的问候。”
“不愧是您。”卫宴微笑道,“这一次也发现了。”
林沫从记忆中看到了一切。
杣村世代祭拜的神灵“杣神”,按照研究所的划分方式,顶多算是个B~A级的怪物。它赋予粮食丰收,同时收取祭品作为报酬。它和杣村同根而生,虽然喜欢“人祀”,但绝不会把村民赶尽杀绝。
在小女孩出生的一刹那,焱神——或者说焱教信仰的那尊神,枯喜祀——感知到“可能性”的存在,祂降临了一部分到杣村,吞噬“杣神”,并渐渐侵蚀村民的信仰。出于某种顾虑,祂选择遵守杣村的习俗,耐心地等了七年。
可惜,关键时刻,祂没能打赢小女孩。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呵,真是想一想,都替枯喜祀感到脸红。
林沫放开苏念白的手,属于他的情绪和记忆钥匙刹那间如潮水般退去,当林沫站起来时,她又变回了正常的林沫。
她也对卫宴报以微笑,“你的主人还没死吗?祂当年受的伤不轻吧?”
卫宴:“劳您关怀,没死透,还能作妖。”
“那可真是老当益壮。”
“老不死嘛,都是这样。”
虽然是枯喜祀的化身,但卫宴明显很有自己的想法。
林沫在瞬间转变为特殊形态I,她眨着和卫宴如出一辙的血红眼睛,轻声喃喃,“原来跟祂有关系,难怪我这么讨厌红眼睛。”
“您不必介怀,被您夺走的部分,主人也无计可施。”
林沫拿出乱神鞭,随意地甩出一声爆响,“那么你呢?你做好去死的准备了吗?”
卫宴瞥了一眼乱神鞭,后退两步,以示自己毫无敌意,“不,请不要误会。既然您已经清醒,那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请允许我友好地说再见。”
他向后倒去,刹那间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林沫和苏念白等了一会儿,发现副本任务已经完成,他们随时可以离开。
同一时刻,正在树林里和一群杣兽躲猫猫的戴子逸、文冬灵,正藏在废墟里瑟瑟发抖的梁明,也得到了“任务完成”的讯息。
“结束了?”
“结束了。”苏念白站在林沫身边,“我们一起离开。”
林沫偏头,黑暗中,苏念白的轮廓模糊而柔和。
她想起苏念白传递过来的“情绪”,那颗微小却不可忽视的小小星辰,心湖被一阵几不可察的微风拂过:
“好吧,我们离开。”
作者有话说:
第135章 碎沫(完)
铅灰色的天空, 白骨搭成的高塔。
小女孩站在塔顶,怀中依旧抱着那颗洁白的头颅。
冯医生走到她旁边,双手插兜,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里有一片村庄的废墟,房屋坍塌, 田地荒废。
“他们要离开了。”冯医生突然开口。
“我知道。”
“这就是你的决定吗,让他们带着虚假的真相离开?”
“关你屁事。”
冯医生哈哈笑着去摸她的脑袋,结果被凭空出现的骨刃一刀剁手。
“管好你的咸猪手。”
冯医生不甚在意地动了动手腕,血肉蠕动,很快, 他长出了一只新鲜的人手。
“在这里呆了几年, 你的脾气好像变得更差了。需要我帮忙吗?我考了人类的医师证, 很专业的。”
小女孩给了他一个白眼,“你是因为这张嘴所以才被其他神一致排挤的吗?”
“唔, 我认为这方面你给了我很多指导。”
小女孩对他颠倒黑白的能力感到很无语。
一根小小的触手从冯医生的裤腿底下悄悄探出, 试图去够小女孩的脑袋。毫无意外地, 再一次被一刀两断。
“触手也不可以吗?”冯医生看上去非常遗憾。
“滚。”
“好歹也是朋友, 你不能对我温柔一点吗?”
“我没有这种硬要在我精心准备的剧本里抢镜头的屑朋友。”
小女孩“啧”了一声,做了个“捏”的姿势,半空中突然冒出一个红头发的男人,不过他看起来更像是被“挤”出来的。
“嗨,两位,好巧。”卫宴浮在半空中,热情地绽放笑容。
“你怎么还没死?”小女孩可爱的脸拉得老长,完全可以出演灰姑娘的恶毒继母, “请你自觉一点, 立即马上去死好吗?”
卫宴当即表演猛男落泪, “明明是你们故意让我进来的,棋子用完就丢,你们真的冷酷无情无理取闹!”
小女孩的表情像看到苍蝇围着一坨不可名状物在嗡嗡嗡,“看见你就烦,回去叫那个老不死的别浪费蓝星的空气粮食了,趁热赶紧死。”
说完这句友好的告别语后,卫宴就变成了不可回收的血肉垃圾。
“唯老头与小孩难养也……”卫宴的声音越飘越远,渐渐消失。
天空开始飘雪。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很快,树梢就染上了一层白霜。
小女孩拿出玫瑰茶杯——那上面多了几道裂痕,杯底的眼珠也萎靡不振,里面的液体出现了绝对不应该出现的珍珠奶茶。
啜了一口热腾腾的奶茶,小女孩的心情终于变好了点。
远处的村庄废墟渐渐被白雪覆盖,所有罪恶、痛苦和绝望都被掩埋在纯白的雪花之下。骷髅闭紧嘴巴,天空没有飞鸟,一切都很安静。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小女孩想,属于人类的回归人类,属于怪物的留于怪物。
而这里,这里是我的世界,我会守在地狱里,直到一切终结。
——苏念白的诞生只是一个意外,他怎么可能拥有记忆钥匙呢?那都是小女孩强塞给他的东西,里面装满了精心编造的谎言。
林沫并不等于“小女孩”,当然,站在此处的她也不等于“小女孩”。她们一正一反,一黑一白,从被分开的那天开始,就注定存在于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
当然,林沫不需要知道这一切,她只要作为一名人类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就足够了。
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人能对“她”怀有矢志不渝的爱,那么毫无疑问,答案只有“她”自己。
“你会后悔吗?她走了,你就会失去‘完整’的机会,没办法离开这里。”冯医生问。
“不会后悔。”小女孩道,“永远不会。”
冯医生耸了耸肩,“人类总喜欢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呵,”小女孩冷笑,“你懂个屁!”
“好吧,你做过人类,你说了算。”
小女孩朝他伸出手,“拿来。”
冯医生故意装傻,“什么?糖果吗?这回没带,下次怎么样?”
“呵呵,堂堂‘众神畜牧者、誓约毁灭之神’,难道想耍赖?”
“怎么会呢?开玩笑而已。”冯医生道,“愿赌服输,你想要的东西已经在蓝星上生效了。”
一个个身穿黑色长袍头戴微笑面具的“人”出现在蓝星各地,它们拿着水枪,欢乐地四处奔跑。
从水枪中喷出的液体被从树梢间漏下的阳光照出七彩的色泽,沾上水珠的异化植物变得萎靡起来。特殊的屏障正在升起,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文明的光辉会再次照亮这片大地。
白骨塔上,冯医生感慨道:“枯喜祀真没用,当年打不过一个七岁的小孩,现在搞不定一群弱小的人类。机会稍纵即逝,看来祂注定只能在蓝星腐朽。”
“管祂呢。”小女孩不屑地撇了撇嘴,低头喝了一大口奶茶。
“祂当然无所谓,我可是损失惨重。像蓝星这样优质的‘牧场’,我手上也没有多少个。唉,又要加班了,难过。”
“你明明吃瓜吃得很开心,你别叫马提亚了,干脆改名叫猹吧!”
“哈哈哈,那是因为人类确实十分有趣,我为此着迷。”
……
十三年前。
杣村。
“她”成为“祂”的一瞬间,勘破了世界的谜题。
人类的诞生只不过是被有意引导的巧合,而蓝星则是饲养怪物、献祭众神的牧场之一。现在,牧场已经到了收获时刻,毁灭即将来临。
留在这里就会被“吃掉”,无论是文明还是生命,连弱小的“神”也无法幸免。
该不该做点什么呢?
祂考虑了数秒,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祂现在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实现“她”离开杣村、作为正常人活下去的愿望。
在结束百分之九十的分离工作后,祂因为力量不足,暂时陷入沉睡。
一年后,联邦特遣队唤醒了祂。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渠道调查出了世界的真相,请求祂予以帮助。
在和祂对话的过程中,一共有五百七十三名特遣队队员死于异化。有时候,上一名联络员还没来得及说完一句话,就会因为无法承受与“神”对话而爆体死亡。但即便如此,下一名联络员依旧会抱着必死的决心顶上。
这让祂想起了“她”,“她”也是如此渴望生存。
祂决定帮助人类。
祂找到马提亚,以联邦提出的“人类已创造的所有精神物质文明”作为代价,交换人类的一线生机。但那不足以打动牧神者,因为人类的过去和未来,原本就捏在牧神者的掌心中。
于是祂又加上了自己的“可能性”。马提亚答应了,约定达成:人类将与怪物进行一场绝对不公平的战斗,胜利的一方获得种族的延续,失败的一方沦为星球的肥料。
马提亚要求所有知情者对这件事保密,因为“那时候的人类反应比较有趣,不能错过”。
联邦开始汇聚力量,进行紧锣密鼓的筹备。而祂花了九年,终于顺利完成分离的最后一步,属于“神”——在失去可能性后,似乎称为怪物更合适——那一部分变成小女孩,而属于人的那一部分则诞生了林沫。
林沫的记忆并不全完是虚假的,她确实曾经呆在那样一个美丽友善的杣村,虽然那只是小女孩编织出来的幻境。
后来,在联邦特遣队的监考下,林沫考上了银杏大学历史系,从此离开杣村,成为真正独立的个体。
而此时,距离“副本”启动,还剩一年半。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马提亚兴致勃勃地和小女孩打了个赌,赌林沫能不能回到杣村,取回“真相”。
小女孩赌“能”,马提亚赌“不能”。
……
白骨塔上,飞雪如织。
下面的世界已经变得白茫茫一片,冰雪之下孕育着新的生机。
“不要小看人类的求生欲。”小女孩把最后一口奶茶喝掉,“这场战斗,他们会赢的。”
“反正你也闲着没事干,不如我们再赌一次?”冯医生打了个响指,两人面前出现了一面巨大的冰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