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是一个女子,声音清甜悦耳,落在耳间颇为动听。她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儿一般,刻意放缓了不少,似是唯恐她听不懂。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揉了揉岁离的脑袋,力道还挺重。
真的过分了!
自从成为天君后,向来只有她摸别人的脑袋,谁人敢在天君头上动土,莫不是不想要命了?!
这女子竟敢揉她的头?
“放……”肆!
岁离实在忍不下去了,许是太过生气了,这一次她张开嘴竟然发出了声音。只是话未说完,脸便被一双柔嫩细腻的玉手捧住,面前的人惊讶的看着她。
“你会说话了?!”她看上去真的很惊喜,“圆圆,你刚才是不是说话了?姐姐没有听错吧。”
“唔……”
她的力道微微有些大,岁离只觉得自己的脸都变形了,想要开口训斥,结果连个清晰的音都发不出来。
好气。
岁离皱紧了眉头,意图用眼神吓退这胆大包天的小花仙——不错,身为花祖,她一眼便看出了面前的女子是一个花仙。
修为低微,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天宫随便一个仙侍都能打败她。岁离伸手用力扒开她捧着自己脸的手,沉着脸训斥。
“你放过本……”
“啊,圆圆真的是你在说话!”结果不等岁离说完,水微已经率先兴奋的喊了出来,随即不等岁离反应,她便转身朝外面跑了。
“快通知水仙姐姐,圆圆会说话了!”
她一边跑,一边激动的喊道,“圆圆好了,她不傻了!”
“圆圆真会说话了?”
“她不傻了?”
“什么傻啊,圆圆只是魂魄尚未归位,哪里是傻子了?”
“对对对,圆圆不傻,不对,反正她现在好了!”
开满了各种鲜花的院子里,很快便充满了女仙们兴奋激动的声音。不仅如此,还不断有人跑进来,围着岁离左看右看。
短短一会儿,她的脸被捏红了,头发也乱糟糟的。
“……你们放肆,住手!”
岁离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推开了这些女子,板着脸训斥,声音极其严肃认真,“再在本君身上动手动脚,本君便不客气了!”
只可惜,她这话说的断断续续的,威慑力大打折扣。她已然意识到自己的情况不对劲了,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
她真的有意识了。
或者应该说,她有了一具新的身体。只是神魂与身体还未彻底融合,所以她还不能自由的控制自己的身体。
那些花仙确实安静了一瞬,但很快,她们便齐齐笑出了声来,更是有人胆大包天的弯下腰,竟是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会说话的圆圆,可真可爱。”
“是啊,竟然还自称本君。想来是我平日里给她念的那些话本子起了作用,我们圆圆真聪明。”
“扮得也挺像,若不是这张脸,还真有几分君上的气势。”
“……”
*
一个时辰后,岁离终于彻底搞清了自己的状况。
她新得到的这具身体亦是一个花仙,百年前化形,然而虽化为了人形,却神魂不稳,导致她看上去犹如一个痴傻之人。
花仙们心地善良温柔,并不嫌弃轻视她,而是悉心照顾着她,对她极好。今日便是轮到水微照顾她,所以方才水微在喂她吃花蜜。
神仙与凡人不同,他们早已辟谷,不用吃东西。水微喂她花蜜,是因她不懂修炼,需要用蕴着灵气的花蜜供养着她的身体。
如此,才能让她长久的维持人形。
不过岁离刚才已经检查过了,这具身体资质还不错,完好无缺,并未有任何不足。她的神魂乃是上神之魂,待融合后,想来很快就能恢复到她全盛时期。
这般倒是一件幸事。
岁离暂时没有搞清楚自己为何没有死透,不过能再活一次,没人不高兴。
她自然也是如此。
“圆圆,饿了吗?”房门被打开,水微端着盘子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不少吃食,散发着香甜之气,“今天有你最喜欢的灵鸡腿,快来尝尝。这可是玉兰姐姐亲自抓回来,给你补身子的。可香了,你定然喜欢。”
“本……我说了,不要再唤我圆圆。”一听到圆圆这个名字,岁离嘴角便忍不住微微抽了抽,实在是忍受不了这么没有美感的名字,“我要改名!”
“可是这是君上赐予你的名字,是改不了的。”水微不以为意的道。
不错,据这些花仙所说,“圆圆”这个名字乃是君上岁离赐予她的。也就是说,是她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这么糟心的名字。
在岁离清醒之前,“圆圆”虽然犹如痴儿,但是也不是并无记忆。照顾她的花仙们也喜欢与她说话,或是给她讲仙法修炼,或是讲六界历史,亦或是讲一些从凡间得来的话本子。
所以岁离对目前六界的状况,也知道一些。
如今距她化身天柱已过去了一千五百年。她临死之前的布置,确实勉强维持了六界千年和平。
五百年前,少君麒跃重伤,最后不治身亡。麒麟族指认是羽族所为,羽族不认,说是龙族陷害,三族彻底撕破脸,六界因此动乱。
此战持续了百年,各族伤亡无数。直至最后羽族换了新王,新王选择退出了这场战争,战势才慢慢平息了下来。
四百年前,龙王险胜了麒麟王,带领龙族收拢各族,最终登上了天君之位。
只是龙族虽成了最后的胜利者,龙王还成了新任天君,但不服者依然甚多。魔界以龙王来位不当,名不正言不顺为由,趁机脱离了其统治,选择自、治。
之后是羽族,新任羽王布下结界,带着羽族潜心修炼,不再参与世事。便是败于龙族手下的麒麟族也是面服心不服。
因此,龙族的统治地位并不稳固。
这一切基本都在岁离的意料之中。
她从未想过六界能长久的和平下去,便是凡间新王旧王交替之时,也免不了血流成河,何况是天君之位?
况且合久必分,不过是顺势而已。
她当初选择收麒跃、端月、朱翎三人为弟子,并分别授予他们尊位,便早已想到了今日。
位高,意味着风险更高。想要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利,首先便需要明白失败的代价。胜者可成为至尊,败者,自然有可能失去生命。
麒跃之死,岁离心中无任何感觉。
她虽收了他们三个为弟子,但也不过是空有师徒之名。无论是她,还是那三人,都只是想要利用这个名头而已。
所以哪怕是三个弟子都死了,岁离也不会有什么伤心难过。当然,她死了,想来那三人非但不难过,甚至还会偷偷高兴。
天君岁离已然逝去了一千五百年,便是她功绩再大,也不过是一个死人。随着时间过去,她的名号出现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
这是人之常情,当亦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良禽折木而栖,如今已有新君,龙族势头正盛,早已死去的旧主能算什么?
虽各族都奉有她的神坛,但如今还会真心供奉拜祭她的已经寥寥无几,花族算是其中之一。
岁离本体为花,又是天地间第一朵盛开的花,花族奉她为花祖。族中每有新的花仙化形,花神便会开神坛,请花祖为其赐名。
但岁离已经死了嘛,所以说是她来赐名,其实是花神把一叠名册放在神坛前,然后让新化形的小花仙在她神坛前抽签……
“圆圆”这个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圆圆,快来吃鸡腿啦。”水微把鸡腿递到了岁离面前,见她皱着眉头,笑着安慰道,“其实圆圆挺好听的,而且与你挺相配。珠圆玉润,多可爱啊。”
闻言,岁离眉心拧得更紧了。
她刚才已经看过她现在的模样了,当真是……丑陋愚钝至极。她低头,便看见了自己肉乎乎的一双手,即刻联想到了之前从镜中看见的那张圆润的脸。
“此名,我定要改。”
不但要改名,还要减肥,她就从来没有这么丑过!
“行行行,那等会儿你试试去求花主,说不定就成功了呢?恰好今日便是君上的忌日,花主会开神坛,带领我们祭拜,你到时候就跟着一起去吧。”水微随口安慰道,“来,先把鸡腿吃了,冷了可就不香了。”
岁离看了一眼面前散发着浓浓香气的鸡腿,许是身体的本能,看着这鸡腿,她竟有咽口水的想法。
当然,岁离忍住了。
她好歹做了万年的天君,什么珍馐没有吃过?怎能被一只普普通通的灵鸡腿诱惑!
“……不吃了,你吃吧。”她坚定的把鸡腿推了回去,认真的道,“以后也不要给我送这些了。本……我不喜欢。”
“可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它了吗?”水微惊讶的道。
“……那是以前,从今日开始,我要换口味了。”对上水微关心的目光,岁离顿了顿道,“谢谢你,我以后会加倍还你的。你有什么愿望可以告诉我,我都帮你实现。”
还有那些花仙,她也会还她们的情。
水微瞧着岁离板着一张略圆的脸一本正经的说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岁离半眯着眼睛。
“没有没有,我就是感动,咱们圆圆真懂事,嘴巴也甜,水微姐姐这是开心呢。”见岁离不满,水微忙止住笑,也一本正经的说道。
完全一副哄小孩子的模样。
岁离:“……”
这其实也不怪水微,毕竟这百年来,花仙们都把懵懂无知的圆圆当孩子。哪怕如今圆圆一朝恢复了神智,可百年的习惯到底不是一时半会便能改变的。
况且,也实在是岁离现在的模样太孩子气了。
倒不是说她真的长得很丑,其实细看下来,这具身体五官生得极好,甚至与她之前有几分相似,待她与这具身体彻底融合,想来就能恢复曾经的样子。
只是此刻,圆圆小脸肉乎乎,眼睛黑溜溜,像是葡萄似的,平添了几分稚气。
“你不吃,那我吃……”
“咚咚咚——”
水微话未说完,忽然一阵鼓声传来,她带笑的脸陡然沉了下来。须臾,她放下鸡腿,对岁离道:“你先乖乖在屋里待着,姐姐出去一趟。”
说罢,她转身便要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岁离跟着站了起来,拉住了水微的衣袖,为何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她想要跟着出去,水微却阻止了她,沉声道:“应是大太子龙锦来了,你好好在这里待着,别出来知道吗?”
大太子指的是新天君也就是龙君的长子龙锦,龙王继位天君之后,龙锦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成了尊贵的大太子。
因着一些原因,龙君并未册立天后,但龙锦的生母乃是大天妃,曾为龙王继室。
龙锦自认自己乃嫡子,身份尊贵,天赋出众,又受龙君重视,所以很是嚣张跋扈。
“来便来了,你们难道怕他不成?”岁离凝眉。
闻言,水微眸中闪过一抹失落沮丧。她看着岁离疑惑的眼睛,想到她已恢复了神智,便是她今日不说,圆圆以后也会明白的。
如此一想,她终是开口解释了一番。
“自君上走后,六界混乱不堪,各族混战不断。花族虽极力避开,但仍避不过战祸。族中死伤惨重,及至如今,也还有人的伤势没有恢复。”在岁离在任时,花族因与天君算是同族,因此便是没有优待,也不会被人看轻欺负。
但岁离死后,花族的处境便不好了。
草木仙灵大都不擅长攻击,花族尤甚。偏偏他们无论男女,个个貌美,却是空有美貌,没有护持之力,觊觎者甚多。
若是没有强力相护,那些恶狼必会趁机把花族分食殆尽。
“为了保护花族,为不受轻视,花主只能强行提升修为,想要晋升上神。”若是他们族中有上神坐镇,那些人定会掂量一二,“但只可惜,花主失败了。她本就是强行突破,时机未到,最终只成了半神。”
岁离从圆圆的记忆中知道现在的花主是谁,乃是曾经跟过她一段日子的小花仙,资质其实还不错,修成上仙不难,但想要成神,便太难了。
强行晋升,能成为半神,而不是陨落,已是极好的结果了。
“咱们与君上是同族,若是太过丢脸,岂不是也让君上为人所嘲笑?”水微眼眶泛红,握紧双拳道,“终有一日,我们之间会出一个上神的!”
只是成神谈何容易,花仙们便是再努力,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达成这个目标的。
“所以那龙太子来花族所为何事?”岁离面无表情的问道。
“他是来下聘的。”提起此事,水微的脸上满是怒气和屈辱,“他觊觎花主的美色,想要……”
“想要娶花主?”
“……不,他要纳花主为侧妃!”一族之长,半神之尊做一个上仙的侧室?即便那是大太子,于花族来说,亦是奇耻大辱!
若是花族应了这场荒唐的婚事,此后,他们必会成为六界笑柄,六界也再无花族容身之地。
侧妃两个字一出,岁离的眸色倏然冷了下来。
“龙太子如此目中无人,难道无人关此事?”
“龙族势大,羽族避世不出,魔界与花族无恩无情……谁能管,谁又敢管?”水微的声音中有一丝苍凉和怀念,“我虽从未见过君上,但君上在时,那些人岂敢如此不遵礼数,如此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