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聿怀停下脚步,虽没有回头,却道:“我不会死。”
沙棠目送他走远,伸手轻抚胸口,像是要让咚咚直跳的心脏安静片刻。
*
梧桐小院跪了一地的人,人们不敢贸然进去打扰温鸿,将大殿那边的催促全都压下。
这时候谁敢去请温鸿回大殿享乐?
温雁风站在寝屋门前,没有进去,床幔因为之前温鸿的灵力震动而放下,隔绝了外边的世界。
温鸿侧坐在床边,双眼仍旧紧盯着已经死去的云琼,他再也无法从那双琥珀眼瞳中看见自己。
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令他心绪起伏,爱与恨交织着盈满胸腔,想要寻找唯一的发泄口,却发现对方再也无法听见他的声音。
最后只剩下悲哀。
温雁风则感受不到任何悲哀。
他本就不喜云琼,认为云琼的存在是他的耻辱,对外一直都说自己的母亲早就死了。
二夫人是温聿怀的母亲,不是他的。
温鸿眼中布满血丝,像是疲惫劳累到了极点,他哑着嗓音说:“聿怀为何还不来?”
温雁风刚要回答,就看见温聿怀走来,便道:“他到了。”
温聿怀无视温雁风的存在直接朝屋里走去。
他掀开床幔,来到床边,双眼无悲无喜地望着床上已经死去的人。
此刻的云琼终于不再是他记忆里装疯卖傻,歇斯底里的模样。
她安静的时候,竟是如此温柔美好。
温鸿沉声发问:“她为何会去雪谷?”
温聿怀盯着云琼回答:“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
温鸿又问:“地下的妖兽又为何会跑出来?”
温聿怀还没回答,外边突然有人急忙忙跑来喊道:“家主,不好了,关在雪谷地牢的人跑了!”
“云祟跑了?”温雁风蹙眉望着传信的人,“什么时候?”
“地牢通道被破,不少妖兽都出来了,我们重新封印妖兽的时候,发现他趁乱离去。”传信的仙士垂首颤声道。
温雁风便回头对温鸿说:“爹,看来是云祟在地牢动了手脚,放出妖兽才……”
温聿怀却打断他:“是二夫人对我用了同心咒,争执中打破地牢通道,才把妖兽放出来了。”
温雁风听得眉头一皱,心中冷笑。
“她对你用同心咒?”温鸿猛地抬头看去,近乎咬牙切齿道,“为何?”
温聿怀却道:“二夫人情绪起伏不定,心思难猜,我也不知为何。”
温雁风又道:“既然是同心咒,那祝星肯定也在,与你调换力量后,祝星便算计着打破地牢通道,就是为了救人,看来今晚的事是祝星利用了二夫人。”
“少主知道的倒是挺多。”温聿怀话是对着温雁风说的,目光却在看云琼,“同心咒调换力量,我虚弱时,二夫人可是要祝星杀了我。”
温雁风笑道:“聿怀,二夫人已经去世,你不该如此诬蔑……”
温聿怀却动了动眼珠,瞥了眼盯着自己的温鸿,轻声嘲道:“她恨极了你。”
温鸿抓着云琼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力道之大,将本就冰凉的手抓得泛白。
温聿怀转而盯着温鸿,迎着他充满血丝的眼,不躲不避地说:“恨你不信她,恨你将她关在地牢生活的日子,也恨你剥夺了她家主夫人的位置——”
温雁风不想让温聿怀多话,他已经能猜到这心机深沉的影子要耍什么手段了,却在开口前被温鸿打断。
“那都是她应得的!”温鸿怒声道,“她若是不做出那种事来,为何会有今日这些报应!”
“所以她想报复你,于是决定杀了我,因为……我问她,我到底是谁的孩子。”温聿怀这才低垂了头,敛眸,语气也变得轻飘飘,“她说——”
温鸿忽然发现,眼前的人能给出困扰他十多年的心结答案。
站在门口的温雁风忽然听不见两人的声音,心道不好,迈步往前。
温聿怀低声说:“她要杀了你的孩子,再告诉你,让你后悔。”
温鸿大脑嗡的一声,目光颤抖着看回云琼。
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
云琼确实不会直接说温聿怀是谁的孩子,她的话总是如此模棱两可,随心所欲。
温聿怀的话,因为云琼死前那嘲讽又怨恨的目光,让温鸿信了八分。
“爹——”
温雁风上前,却听温鸿怒声喊道:“都下去!”
温鸿死死盯着云琼,恨不得要将她掐醒,要她好好跟自己解释,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温聿怀倒是走得干脆。
温雁风神色顿了顿,略有不甘,却也知道不能在这时候惹恼温鸿,于是和温聿怀一起离开。
屋门被关上,温鸿盯着云琼,许久没有言语。
温聿怀步伐不停地往外走,温雁风跟在后边,冷声道:“温聿怀,你是算准了云琼死无对证,才敢说那些胡话吧,等爹清醒过来,你以为他会相信吗?”
他会信的。
这个男人,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在乎云琼。
可惜这位看不起云琼的温家少主还不知道。
温聿怀此刻懒得跟温雁风废话,也没心思与他算账,这会他脑子里都在想云祟从地牢逃出来的消息。
云祟肯定会去找祝星的。
祝星若是见到云祟,一定会随云祟离开。
也许她根本就不是祝星,却对云祟如此在意,所以她会走的。
哪怕她前不久还颤抖着抓着自己的手,为他哭泣。
温聿怀脚下越走越快,最后直接使用术法瞬影离去,温雁风跟在后边看得一愣,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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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温聿怀一路遇到许多人, 都是听闻消息朝梧桐小院赶来的人们,他们认出自己,正要行礼或者询问, 却见一抹风掠过,人已去了很远的地方。
闻今瑶喊他:“二哥!”
又或许是青年离去的速度太快, 没能听见。
闻今瑶气鼓鼓道:“今晚这是怎么了, 一个个都来了又走, 也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她靠近梧桐小院, 得知云琼死去的消息, 震惊地双手捂嘴。
那个疯女人死了?!
*
小青峰偏殿门前没人看守,温聿怀回来时看着空无一人的殿门皱了下眉头, 继续往里走去。
越是靠近后方寝屋, 温聿怀赶路的速度也越发地慢。
他走过长廊转角, 看见站在檐下抬头打量天色的纤弱身影, 这才顿住脚步,紧皱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
心中浮沉终于落定。
沙棠没有在屋里等着。
她心绪难安, 便来到门外檐下,一眼就能看见是否有人回来。
可前不久她看见天上燃起一束熟悉的烟花,是飞玄州独有的信号烟花,云祟师兄没事时常常放给她看。
他说反正这玩意漂亮, 没事的时候也能放着玩。
为此还总是被师尊宋长静训斥。
在青州应该没人会放飞玄州的信号烟花。
是云祟师兄吗?
沙棠想起从雪谷里跑出来的妖兽, 她因为同心咒获得力量, 那一挥手, 似乎破坏了地牢, 这才放出了关在下边的妖兽。
那同样关在下边的云祟师兄, 是不是也找到机会逃出来了?
沙棠一时陷入迷茫, 察觉有异样才回过神来, 扭头看去,见到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转角。
身披夜色的青年静立原地。
沙棠却稍微打起精神来:“你回来了?”
这一句话让温聿怀顿了顿,下意识地回应声:“嗯。”
沙棠鼓起勇气问道:“二夫人她……”
“死了。”温聿怀说。
沙棠低下头。
温聿怀往前走,沙棠绞尽脑汁才憋出一句:“你、你节哀。”
她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安慰”温聿怀,只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说完甚至不敢抬头看温聿怀是何神色。
他其实并没有怪罪自己。
明明是她放出了妖兽,害死了二夫人。
也许是因为他们母子关系本就不好。
沙棠止不住地会去想这些,一时半会也改不了的。
温聿怀也不奢望被人安慰这种事,更不觉得沙棠会擅长这种事,这三个字听完就算了。
“为什么站在外边?”他低声问。
“我想等等看你什么时候回来。”沙棠的思绪被问话打断,又想起另一件事,抬起头来,“我刚才看见飞玄州的信号烟花,雪谷的妖兽跑出来了,那……云祟会不会也出来了?”
她望着自己的目光如此纯粹,纯粹地关心着另一个人的安危。
温聿怀本该嘲笑沙棠的愚蠢,却又沉溺在被她信任的感觉中无法拒绝。
她已经比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要主动许多了。
不再因为害怕而躲闪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这个女人好像……越来越听话了。
“没有。”温聿怀听见自己无比冷静地说,“只是妖兽跑出来了。”
“是么?”沙棠有些迷茫。
“进去休息。”温聿怀不愿多谈这件事,他第一次主动转开对视,往屋里走去。
沙棠没有多想地跟在他身后。
温聿怀余光瞥见沙棠没有犹豫就跟上来的身影,心中的阴郁似乎也散了几分。
屋中烛火昏黄,平添暖意。
温聿怀一如既往地守在窗边,一偏头就能看见床上的动静。
沙棠坐在床边看着他,目光怔了怔,心中疑惑。
这已经不是在船上了。
偏殿应该还有许多空余的房间,可以供他休息。
沙棠望着青年冷淡疏离的侧脸,却没敢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只怯生生地问了句:“你要睡床吗?你今日……”
应该很累吧。
温聿怀回头看过来。
他盯着沙棠明显疲惫的脸,困倦两个字已经写在她脸上,却强撑着询问,不敢随意决定自己是否应该休息。
“你在祝家也这样?”温聿怀淡声问她,“连是否要休息也需要过问他人?”
沙棠摇摇头,低声解释:“因为这是你的家,你的房间。”
不是我的。
温聿怀听得眉头皱起,却又明白她的意思,便道:“这已经是你的房间,你想如何就如何,不必过问我。”
沙棠一手按在被褥上,手指轻轻摩挲着,低头看了会。
在这突然的安静中,两个人都在犹豫该如何开口。
“为什么救我?”
温聿怀先开口,目光晦涩难明,却牢牢地盯着低头的沙棠。
沙棠五指微缩,惊讶地抬头看去:“……这算救你吗?”
温聿怀蹙眉:“如何不算?”
“我不想杀你,也不想你死……就只是不想。”沙棠有些苦恼地蹙眉,她虽然抬起头,却避开了对视,也避开了最重要的想法,低声说,“我不知道二夫人和其他人为何会对你不好,可我觉得你很好,很厉害,比起青州的其他人……我更喜欢你。”
我更喜欢你。
温聿怀不知为何只记住了这句话。
他望着沙棠昏昏欲睡却强撑精神的脸,在心中判断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沙棠今晚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温聿怀的平静和冷淡让她感到熟悉的可靠与安宁,那不可言说的灾星命格,让她忍不住想与这个人变得更亲近些,因此攀升倾诉欲。
人总是会追求归属感。
尤其是像她这种,过于特殊的异类。
“我……因为身体的原因,总是待在家里,不能出远门,甚至不能离开祝家,总是在屋里关着,所以很多东西都没听过、没见过。”
沙棠低垂着目光看被褥上的花纹:“来青州时,我不敢掀开车帘看外边的世界,因为很害怕。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见到蠃鱼这样的妖兽,也是第一次见到你戴着的奇怪的面具,就好像是……第一次来到了外面的世界,而你就是我来到外面的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她强调了几个第一次,每一次都像是巨石落地般敲打在温聿怀耳边。
沙棠说:“因为我……很倒霉,所以被人讨厌也是理所应当的,被人讨厌以后,被打被骂也是应该的。”
温聿怀声色冷冽道:“谁这么教你的?”
“没有人教我。”沙棠摇摇头,努力解释,“……事实就是这样的。”
温聿怀起身朝她走去:“我之前跟你说的都忘记了?”
青年神色阴沉,突然覆盖而来的阴影让沙棠抬头看去,温聿怀走到床边,看见她水润明亮的眼眸,周身的压迫感才悄无声息地撤去。
沙棠张了张嘴,许多话说得容易,可它们并没有用,说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用。
“闻小姐说你会杀了我,或者让我断手断脚时,我也很害怕。”沙棠迎着温聿怀的目光,没有躲避,鼓起勇气说道,“可我又总是觉得……你不会这么做的,虽然不知为何,却毫无理由地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