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回家去。”她说着,心口到底像被拧了一样酸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认识这么多年,我再生气,还能打你呀。”
她忍了忍,终究没忍住,说:“你要是这么喜欢婷姐姐,你就该早点告诉我。”
“……骗我这么久,很好玩吗。”她到底没出息地酸了鼻子,她低下头,鞋底蹭着地砖,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睛里团团转的泪水,哽咽说:“……你早告诉我,我也不会缠着你,也不会自作多情…”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她低着头,声音越来越低:“…别让我像个傻子啊……”
“……”
“……”
空气死了般的寂静。
褚毅眼看着主君神容缓缓地、一点点地,扭曲成怪物般可怖的模样。
他那所有人口中清冷高华的、淡漠从容的主君,像撕去了人皮,露出皮肉下一头疯癫尖啸的怪物。
这位心思诡谲不可测的君王死死地、死死地盯着站在那里低头委屈哽咽的年少的王妃,褚毅恍惚觉得他已经变成一头铺天盖地的野兽,将她撕碎,把她的血肉吞进肚子里,撕扯塞进骨头里,才能填满那种无底深洞一样的恨意和不甘。
褚毅忽然升起莫名一个念头,也许主君把秦王妃接进宫里,刻意拖延几日,才这样招摇地回来,只是为了看王妃露出醋意。
也许,他只是想让她说一句不高兴,想让她说不愿意,让她嫉妒,想让她发疯一样地撒泼、尖叫,证明她是多么深爱他,多么离不开他。
他唯一不想要的,就是她这样的反应,这样的宽容和谅解,她的释怀和放手
——简直像个快疯了的狂徒。
褚毅脑中突然划过这个念头,他后脑僵麻,莫名生出无法形容的寒意。
“……阿朝,这不是你说了算。”
不知过了多久,九公子收敛了所有的表情。
他看上去重新恢复了平静,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他轻柔说:“我想要你姐姐,可我又怎么舍得你。”
朝朝僵住,她抬起头,像没有理解似的,呆呆看着他。
“自古帝王三千美人,古有娥皇女英,是为一桩佳谈。”他温柔说:“我说过会娶你,又怎么会不守诺,不如还是一切照常,你做我的皇后,至于你姐姐…”
他轻笑一声,说:“我不叫她越过你,居你之下,做个贵妃就够了。”
“阿朝。”他似乎觉得这主意很好,竟都笑了起来:“你看这样,是不是就两全其美了?”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朝朝呆呆看着他。
他的容貌清俊,凤眸柔和,笑看着她。
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朝朝却突然觉得他像个陌生人。
“…你、你说什么?”朝朝甚至感到茫然,她又呆呆问一遍:“你说了什么?”
“……”
褚无咎想说话,唇瓣抿了抿,却什么声音也没出来。
“你想要我和别人一起嫁给你。”朝朝颤抖说:“你还想要我姐姐做妾。”
“……”
褚无咎偏开头,不看她的脸,便像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淡淡道:“那怎么办,大婚未成,没有拜堂,就算不得正经夫妻,之前说的,自然都算不得数。”
“我说过,你不要后悔。”他轻柔说:“大婚那日,我说过。”
“幼时宫宴上,是你先抱住我的腿不放,不到人膝盖高,就贪慕美色,说喜欢我,要做我的新娘。”他说:“几个月前,是你先向我求婚,说想快点成婚,但后来,又是你先反悔,不愿意嫁给我。”
“你看。”他笑起来:“阿朝,这一次,总算是我说了算,你言而无信,你要付出代价。”
朝朝眼睛红了。
“你是报复我。”朝朝哽咽:“你恨我,要折辱我,要报复我。”
褚无咎笑起来,他的颧骨在轻微地起伏,是血管在皮肉下怪物一样地扭曲。
“真聪明,阿朝。”他笑说:“你说的对。”
“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他说:“你是衡玄衍的心肝肉,他管着你,你也听他的,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不喜欢我,你就只敢偷偷摸摸来找我,他生了病,你就不想嫁给我,要陪他去江南,要留在他身边。”
“你心里,衡玄衍永远天下第一,是人间的圣人,是天上的神,谁都不如他,我也不如他。”
他在笑,眼神却是冷的:“无论我做什么,哪怕我成了这至尊的君王,在你眼里,我也是个凡夫俗子,我也永远比不上他。”
“他是我爹!!”
朝朝从不知道他心里憋了这么多怨恨不满,她再也听不下去,忍不住哭喊:“那是我爹爹!”
“爹。”
褚无咎慢慢含着这个字,忽而笑道:“他是你爹爹,他是什么时候生的你?是与哪位夫人合卺共寝、血脉共融,才生出来的你。”
朝朝倏然睁大眼睛
“他教你读书识字,养你长大,把你当掌心宝。”他说:“他多疼你,对你多好,他握有滔天权势,又是那样的气度,就是年纪大些又何妨,他把你当女儿,想做你爹爹,就是你爹爹,可要是有一天,他不想做你爹爹了,他想——”
“啪!”
清脆的巴掌声,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褚毅惊骇看着主君偏过头,那苍白细致的半张脸孔,慢慢浮上刺眼的鲜红掌印。
褚毅脑海嗡地一声,想都没想单膝跪下,深深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
“不许…”朝朝浑身颤抖,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不许,侮辱,我爹爹。”
说什么都可以。
报复她可以,吵架也可以,互相指着鼻子骂也可以
不可以,侮辱她爹爹。
空气死一般寂静。
褚无咎脸庞微微偏着,半响,慢慢转过来。
他的眼瞳像恐怖的巨浪翻涌,大浪咆哮着拍击向岸礁,像下一瞬,山崩地裂就要爆发出来。
但到底没有爆发。
“阿朝。”褚无咎抬手摸一下脸庞的巴掌印,轻柔说:“这是你第一次学会扇人巴掌。”
朝朝全身颤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忽然感觉眼眶酸热。
“你永远会为了他竖起全身的刺,连你的夫君辜负你你也只会可怜地退让放手,但谁说了他不好,你都能学会扇巴掌。”
“…罢了。”他笑一笑:“我就知道你听不得,正好,我也不想说。”
“你有病!”
朝朝再也无法忍受,她怒喊:“你简直疯了,脑袋坏掉了,我不想和你说话,我要回家!”
她扭头就跑。
“衡明朝。”
年轻的君王声音在身后平静响起:“你踏出这座府门,踏出一步,我不保证我会做什么。”
朝朝转头,怒吼:“褚无咎!”
褚无咎看着她,神色冷到淡漠。
他低低地咳嗽,已经平静下来,竟显出一种清淡云轻的从容。
“今日我们闹到这一步,也没有什么回头路可讲。”他的声音冷淡:“我既在你心里永远比不上衡玄衍,我也不屑再比,如今我已为帝王,御极八方,垂临天下,其他东西也没什么好争的。”
“大半月后是个吉日。”褚无咎温和说:“你从这里入宫,还是十里红妆,帝后仪仗,算作补给你的大婚,我们毕竟十年的情分,我也不会委屈你什么。”
朝朝:“我不做!”
“你不做。”褚无咎笑起来,那笑却比极地的寒冰还骇人,他说:“那就不要做,就把这个位置让给你姐姐,让她做皇后,你做妾,做贵妃,你就高兴了。”
“……”
朝朝的手垂下来。
她怔怔看着褚无咎,像全不认识他一样,好半响,她的嘴唇开始轻轻哆嗦:“你是认真的吗?”
褚无咎凝视她一会儿,心里有一种割开血的疼痛残忍的快意,他说:“当然。”
“你不懂事,那我就换一个柔顺懂事的皇后。”褚无咎冷笑:“我是君王,是皇帝,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娶谁就娶谁,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朝朝再忍不住呜咽。
褚无咎冷眼看着她哭,那种扭曲的疼痛的快活更甚。
恨多好。
别宽容,别释怀,不能彻彻底底爱他,就恨他,恨得撕心裂肺,几不能生啖他血肉,全心全意都是他。
她痛苦,他就快活。
褚无咎俯凝着她,突然弯下身去,掐住她下巴逼迫她抬起头。
朝朝的眼睛有一层泪光,像含着恨意,倔强又愤怒看着他。
“别碰我!”
她奋力扭头,去扯他的手,指甲掐得他手指浮上一道道红痕,褚无咎却像没感觉一样,仍然轻柔而强硬地掐着她下巴
“你看,你也可以学会眼睛只看着我。”他突然笑:“权力真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是不是。”
朝朝一口咬在他手上。
褚无咎脸庞冷下来,他把手抽出来,牙齿划过手背生生划出血来,他轻轻甩了甩,站起来,清长的身影像庞大怪物的阴影,笼罩住她。
“看好她。”褚无咎对褚毅和周围的禁军说:“她出府一步,你们都不必再来见我。”
褚毅心头一凛,低下头:“是。”
褚无咎看了朝朝一眼,从她身边走过,他的袍摆扫过朝朝的手腕。
“褚无咎。”他听见身后哭哑的声音:“你非要和我这样吗?我们非要走到这一步吗?”
褚无咎停住脚步,他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
他轻柔说:“是。”
褚无咎回过头,毫不留恋地走了。
“……”
朝朝伏在地上,再忍不住,眼泪大颗落下来。
——
朝朝不能出府了。
整个容王府被禁军重重把守,仿佛在扣押什么穷凶恶极的牢犯。
朝朝觉得怪可笑的。
她不怎么吃饭,也睡不好,很快消瘦憔悴下去,衣裳松了两三圈,坐在窗边能一天不说话。
侍女们都慌了,求着她吃饭,想让她多说话,禁卫长褚毅过来看一眼,连夜骑马进宫回禀,只过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早朝朝就看见被禁卫抓着手臂大声怒骂的秋秋:“放开我!大庭广众你们公然抢人,还有没有王法了!放开我。”
秋秋正在奋力挣扎,看见她,脸上的怒色顿时僵住,惊叫:“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朝朝看见秋秋,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变化,却是愤怒,她猛地看向褚毅:“你们把她带来干嘛!”
“是陛下的旨意。”褚毅见她来,连忙叫人松开秋秋,低头:“陛下知道您心情郁结,请秋秋小姐过来陪您。”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朝朝咬牙,说:“你们把她送回去,我会好好吃饭的。
褚毅说:“陛下说请秋秋小姐陪着您,直到您入宫。”
“——你们”
朝朝气得脑瓜子嗡嗡响,但看着褚毅低头一副任打任杀的样子,到底做不出迁怒的事。
她烦恼地挥挥手,褚毅露出松口气的样子,拱手行礼,才带人退下去。
秋秋等人走了,立刻跑过来抓住朝朝:“你怎么变成这样?他们把你扣押在这里?他们虐待你了?”
朝朝摇了摇头,先问:“家里怎么样?我爹还好吗?”
“家里没什么事。”秋秋说:“就是你大婚那天,你走后,大伯又吐了几口血。”
朝朝心一紧:“又吐血了?”
“我爹立刻扶他回去休息了,连夜请了太医来看。”秋秋说:“我爹只说大伯要静养,不叫我多问,其他都不说,但那位太医当日清晨就走了,这些天也没什么消息,我看我爹爹也没什么异常,想必大伯状况已经平稳了。”
朝朝这才稍松口气。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秋秋着急问:“怎么就宫变了,秦王凉王死了,陛下退位,容王殿下成新帝,听说霍大哥被扣押在宫中。”
“而且…而且我还听说…”秋秋犹豫:“秦王伏诛那晚,婷姐姐就被容王殿下接进宫了?”
“这些都是真的。”朝朝嘴巴扯一下:“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秋秋呆了呆,反应过来,立刻瞪大眼睛
“他要改娶婷姐姐!”秋秋震惊说,转而想起什么:“是不是因为琅玡大师的那句预言?!因为他要当皇帝!他就想娶婷姐姐!”
“——他怎么能这样!”秋秋怒道:“你都嫁给他了,只差拜堂而已,他怎么能说悔婚就悔婚。”
朝朝想笑,结果模样比哭还难看。
“他没有悔婚。”她说:“他想娶婷姐姐,叫我给他做贵妃。”
秋秋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贵妃…贵妃…说得再好听,那也是妾啊。
“他要三妻四妾,还要叫你给他做妾?!”
“…怎么、怎么会这样…”秋秋语无伦次:“你们不是很恩爱吗,你们这十年,九公子多爱你,他怎么会…”
朝朝摇了摇头,她心里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她慢慢坐到旁边,手臂叠起来,把下巴埋进去。
“这些日子,我就在想,到底从哪里错了,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说:“我回想啊,回想啊,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到小时候。”
“那时候宫宴,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好面善,喜欢他,所以我在看见他御花园的小路上被人嘲骂欺负的时候,我就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朝朝小小的声音像是呓语:“他没有嫌弃我,只是低头看了看我,笑一下,就把我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