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无咎当时的脸色一下变了,直接指着外面让她滚,阿朝滚就滚,扭头抱着被褥就跑偏殿去,当天夜里就听见轰隆隆声,好像暴怒的天雷劈下来,她当耳边风,翻个身团着被子继续睡。
之后几天,阿朝就在偏殿睡,一点没有搬回主殿向君王讨饶求和的意思,褚无咎刚开始矜傲地回来过两次,看见她这滚刀肉的样子,怒得直接震碎了宣室主殿,阿朝全当没看见,直接跑回自己屋子,像个准备冬眠食物的松鼠。
又过了几天,终于到了计划的时间。
阿朝从被窝里钻出脑袋,探头左看看右看看。
天刚蒙蒙亮,还不到往日她起来的时候,外面没有一点动静。
阿朝重新钻回被子里,取出一颗鲛珠,盈盈微光照亮被窝。
“是时候了。”阿朝深吸一口气:“开始吧。”
长生珠从枕头下面钻出来,面对着她,表情严肃起来。
“褚无咎不傻,光是我钻进你肚子里,是瞒不过褚无咎的。”长生珠说:“我只能融掉你的元婴,借助你的灵根放进你肚子里,让它真像个胎儿一样慢慢长大,直到有一天元婴彻底消融,你体内的灵根也被消融干净,那个时候,就什么都瞒不住了,不仅瞒不住,你还将彻底失去修炼的可能。”
这具身体是凡人的躯体,资质粗陋,可再粗陋的资质也至少是有稀薄灵根存在的,褚无咎愿意主动给她采补,滋养她的身体,有朝一日,她未必没有重新修炼的可能。
但如果撒这一场弥天大谎,先不提真相暴露的时候褚无咎会怎么对待她,就等她的元婴与灵根消失,她就真的只能是个凡人了,甚至连普通凡人都不如,寿命减少,体弱多病。
“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想好了吗?”长生珠忍不住问:“真的有必要吗?其实现在也不错,褚无咎对你不赖,你之前那么气他,他也没真把你怎么样。”
阿朝笑了笑,说:“珠珠,你之前不是最想我离开他的吗。”
长生珠沉默,半响,叹一声气:“我是觉得,你太累了。”
六百年了,发生了多少事,长生珠陪着阿朝,亲眼见证她究竟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眼泪,现在日子,相比起来,已经可以称得上轻松,如果她愿意放弃寻找万寂之海、放弃复活衡玄衍寒霜州那些人,安于现在的生活,对于褚无咎的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过下去,又怎么不可以。
世上多少人都是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的,也没见谁非得执着于逝去的人与事、非得把是非分个明明白白,睁只眼闭只眼,让自己过得轻松一些,不也很好吗。
阿朝笑了,笑了一会儿,却轻声说:“珠珠,褚无咎有九条尾巴,只有三条是白的,剩下六条,全黑透了。”
长生珠猛然看她。
“他修建骨窟深宫,用数不清的血肉和死亡去浇灌去那些妖魔骸骨,不仅把它们当作镇守江山的傀儡,也在用它们修炼,维持修为。”
长生珠一震,震惊看着她。
“他的大乘期是不完整的大乘,他没有突破那道坎,他变成了妖魔,从那一刻起,魔的冷漠与癫狂已经侵蚀了他属于人的心智,晚上我们躺在一起,他搂着我,可我知道,他心里没有什么温情的波动,他的心坏了,他永远成不了圣了,他永远当不了一个贤明大德的圣人了。”
他再也无法以仙神圣人的荣光登上九重天了,他只会,慢慢的、无穷止地坠落下去,坠进无尽地狱里。
她停下来,停了很久,声音有一丝哽咽:“…珠珠,我不知道,当那些妖魔傀儡彻底复生,降临人间,会发生什么。”
她不知道,她甚至不敢去深想。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可她该怎么忘记师尊含泪望着她死去的模样,忘记寒师兄最后低低唤她那一声“师妹”,她又怎么忘记曾经那个冷淡却仍然有着人情味的少年,变成如今这深不可测漠然可怕的妖魔君主。
她忘不掉。
她不能糊涂,不能睁只眼闭只眼,不能安于这脆弱的温情与闲适,谁都可以动摇,但她不可以,她要清醒、冷静、孤注一掷,在巨大的灾祸降临人间之前,竭尽全力改变这一切。
“来吧。”阿朝抹了抹眼睛,看着长生珠,张开手臂,露出平坦的肚子。
她破涕为笑:“珠珠,来吧。”
——
这一天,宣室殿偏殿的娘娘起得格外晚。
等到了快中午,宫人们奇怪又惶恐,小心翼翼掀开帷帐,就看见娘娘坐在床边,脸色苍白而平静,却温和说起毫不相干的事:“我听说光鸾殿又被禁足了,放她出来吧,还有长罗公子,你们派人去将他请出昭狱,送回家中,送去上好的补品与赏赐,请长罗家安心。”
“还有,请昆仑的霍掌座、与几位长老往帝都来一趟,我很思念他们,想见一见他们。”她说:“谁若是问起来,就说,是我吩咐的。”
长罗氏的事,可是陛下之前亲口下的旨意!更何况昆仑之名,是内廷无人敢提的禁忌!
宫人们惶恐万分,不敢照做,可又不敢不照做。
不到半个时辰,脚步匆匆在门外响起,吕总管脸上满是慌乱与压抑不住的急躁,他紧皱着眉,一进来就看见少夫人在不紧不慢吃饭,她穿着舒适松快的襦裙,鬓发只简单别着两支素簪,一派气定神闲。
最近陛下与少夫人不知为何吵起来,宣室殿都被毁了,陛下根本不回来住,少夫人也不低头,吕总管夹在其中两头受气,劝又不敢劝话也不敢多说,还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安抚帝后关系,就又听说少夫人这里作起了大妖,听见消息的那一刻,他差点当厥过去,匆匆忙忙就赶过来。
“娘娘!我的姑奶奶!”吕总管急得满头冷汗:“娘娘啊娘娘!之前是怎么说的!您怎么能叫昆仑——”
“吕大人。”
吕总管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清柔的女声打断。
吕总管错愕抬头,就见娘娘从容含笑看着他,她不急不缓说:“今天早晨起来,我突然胃里很不舒服,干呕了几次,也没吐出什么东西。”
“??”
吕总管茫然看着她,还没反应过来:“娘娘可是病了?病了请太医就是,但这昆仑之事您万不能——”
阿朝抿着唇笑,摇了摇头。
吕总管就看见她放下筷子,那只白皙柔软的手,慢慢垂放在腹部。
“……”
吕总管看着她手放的位置,半响,突然像是一股电流从头顶窜到后脚跟,他瞪大眼睛,嘴唇都开始哆嗦。
吕总管用前所未有小心翼翼颤抖的声音:“娘娘、娘娘的意思是…”
阿朝笑了笑,摸了摸肚子,感受着里面一团小小的鲜活的生息。
“我也不敢确定。”她弯起眼睛:“叫太医来瞧一瞧,不就知道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外面突然响起嘈杂声。
骨窟中,正在静默眺望深坑遗骸的褚毅皱起眉,他转过身,有禁军快步过来抱拳:“大统领,窦司徒在外请见陛下。”
褚毅皱眉:“陛下正在闭关,谁也不见。”
禁军低头道:“窦司徒坚持要见陛下,言辞间牵涉那位宣室殿李娘娘,我等不敢擅决。”
褚毅眉头皱得更紧。
牵涉少夫人?
他扶着腰侧佩剑大步往外走,厚重的石门次第大开,他走出地宫,就见几位朝臣已等候在外,为首是个身形中等的中年男人,留着长髯,颇有仙风道骨的老臣气派。
中年男人一见褚毅,便露出笑来,颇为殷勤拱手:“褚统领。”
这人名叫窦洪涛,窦氏出身,四百年前,三界初统,各方妖魔不驯,争相占地为王,各州叛乱不休,以昆仑为代表的仙门势力已在之前多番打击中损失惨重,再无力抵抗妖魔,于是帝王大肆启用一批氏族,窦氏便为其中翘楚,家主窦洪涛积极拜伏帝王脚下甘为爪牙,窦氏也借此吞并曾经大族王氏残存的势力,短短几百年迅速发展乾坤大地最鼎盛的氏族之一,与长罗氏分庭抗衡。
褚毅拱手回礼,不远不近:“窦司徒,听闻您欲求见陛下,有事涉及李娘娘。”
窦洪涛听弦知音,神容一正,深深摇头叹气:“褚统领有所不知,今天中午从宣室殿接连传出几道旨意,先赦免幽宫禁足的光鸾殿长罗贵姬、将其兄从昭狱送归家中,赐下大量赏赐,此外,还请了昆仑掌座长老赴帝都。”
褚毅神色骤然一变:“陛下今日不曾下旨。”
“正是如此!”窦洪涛扬起声音:“因为这并非陛下旨意,而是出自宣室殿内李娘娘的懿旨!”
褚毅心里一震。
少夫人下的旨?!
少夫人怎么敢擅自下这样的旨意?!
褚毅立刻意识到严重性,而窦洪涛也果然言辞凿凿:“褚统领!陛下宽厚,多荣宠娘娘们的家族亲眷,但便是之前赵淑妃之流,仰仗圣恩,也至多跋扈内廷培植外朝党羽,但万事仍要恭顺陛下旨意,可如今这位李娘娘,竟擅传懿旨,公然驳回陛下曾亲口所下的圣谕,这是何等猖狂悖逆!何等大逆不道!又将陛下至尊之威置于何地?!”
褚毅眉头紧紧拧着,看他一眼,
褚毅心里明白,窦洪涛为司徒,长罗风玉之前为行令监,两人职权互有交集,为争夺空置的相国之位暗地里厮杀不断,却分不出胜负,但之前赵氏那场自作聪明的大案,惹得帝王震怒,牵涉到长罗氏,长罗风玉不得不自请罢职,窦洪涛便暂代长罗风玉之职。
窦洪涛好不容易把长罗风玉踩下去,当然不愿意长罗风玉再爬上来,前些日子长罗风玉又突然莫名其妙被陛下打入昭狱,窦洪涛高兴得很,巴不得长罗风玉死在里面,如今长罗风玉被少夫人下旨放出来,他抓着这天大把柄,为斩草除根,除掉长罗风玉,也必定要把少夫人彻底拉下来。
褚毅心知此事难缠,一个闹不好还不知要生出多大风波,他正欲警告窦洪涛莫要抓着少夫人不放,就听身后门里有禁军道:“大统领,陛下召窦司徒进去。”
窦洪涛霎时惊喜,褚毅的心陡然下沉。
窦洪涛疾步往里走,褚毅心事重重跟在后面,走到顶层,就见窦洪涛已伏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倾诉着什么,陛下盘坐在上首一方蒲团上。
帝王身下便是繁密的阵纹,未散尽的恐怖魔气滚滚盘绕在周身,俊美脸孔残留着魔纹灼烧的痕迹,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静静听着窦洪涛声嘶力竭地控告与挑拨,血色妖瞳中一片冷漠。
褚毅望着这幕,心渐渐沉到了谷底。
窦洪涛给帝王当了许多年爪牙,同样敏锐察觉到帝王的平静表面下狂风骤雨般的暴怒,他心里更喜:
传言前些日子那李妃恃宠而骄与陛下生出冲突,陛下震怒之下甚至毁了宣室殿,李妃不仅不伏低做小,如今反而公然违逆陛下的旨意,这纯粹是找死,陛下再宠爱她,也绝不可能轻饶此事。
李妃便是不丧命,也必定失宠,而长罗家,呵呵,受此牵连,就是第二个赵家!长罗风玉死无葬身之地,这相国之位再无人能与他相争。
帝王抬起手,窦洪涛适时住嘴。
“下去。”
窦洪涛本打算趁帝王震怒直接撺掇赐死长罗风玉,但听着帝王不辨喜怒的声音,他莫名心里发虚,识相把剩下话咽下去,只喊了一声“陛下明鉴”,深深一行礼就退下去。
窦洪涛离开,殿内一片死寂。
褚毅低着头,好半响,突然听见帝王一声轻笑。
“褚毅。”褚毅听见帝王自言自语般:“她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
褚毅冷汗直冒,他猛地单膝跪下:“陛下,这必定事出有因,娘娘从不是狂妄鲁莽之人,陛下万请详查,切不能听信旁人一面之言,伤了与娘娘情分。”
“她从不狂妄鲁莽,所以她做一件事,必定做好万全准备。”帝王轻笑着说,可眼神却越来越冷:“她是吃定了,孤会永远纵容她。”
那她真是错了。
情分。
他们是曾经有深刻的情谊,可从大婚被毁掉的那一日,从她选择自刎背弃他的那一刻,所谓的情分,就灰飞烟灭,少得可怜。
帝王站起来,猛地拔.出不远处悬于架上的天子剑,剑身划过森凉的寒光,他转身毫不犹豫往外走。
褚毅肝胆俱裂,连忙追上:“陛下!陛下!!”
褚无咎心里燃着一团恐怖的火,他突然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学会听话?
她为什么永远做不到柔顺、乖巧、安于现状。
她为什么,总是一次一次,非要在生活足够稳定、安泰、甚至轻松快活的时候,在他竭尽全力试图维系这种宁静局面的时候,猝不及防、自作主张,毫无顾忌打碎他所有的隐忍与妥协。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还要怎么做,她还想怎么样?她还要怎么样?!
褚无咎感觉眼前的色彩渐渐扭曲成一种怪异的鲜红,他的额头一跳一跳地疼,有只有他能感知的恶鬼在脑海里狰狞地怒吼,很多声音在他耳边絮絮低语,他快要被她逼疯了,他想杀人,他想杀人。
他要杀了她。
她死了,他就解脱了,她死了,她就再也不会挑衅他、背叛他,从此他也不必奢望什么,他们再也不会争吵,可以安静地永远在一起,这样很好,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褚无咎越想越觉得很好,他甚至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