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她也是来找他闲话家常,就在这处院子里,正巧碰上了送账本过来的温掌柜和何掌柜。
他们似乎是来说一些关于铺子的事情,在周云辜的默许下,丝毫不避着她,只是她听着无聊,数次都是打着盹儿睡了过去。
凡人界的这些营生瞧着简单,实则内容复杂得很,杳杳纵使机灵过人,一时半刻也弄不清里头的诸般弯弯绕绕。
她只是从只言片语中得知,原来东市那一条街的铺面,有多半都是握在周云辜手里的。
杳杳还不曾见过神仙算账。而眼前的人谪仙一般,面色沉静地翻阅着账本子,如同他翻过的是禅理经文。
他又拿起一本,杳杳静静看着,实则神思已经云游天外,视线就变得有些过于直勾勾,就像是毫无忌惮的打量。
这样的视线太过于有存在感,以至于周云辜在一派静谧之中,从账册间抬起了头。
对上他似乎带着询问之意的眼神,杳杳这才慢半拍地回过神来。瞧着对方似乎是故意透露给她看的疑惑,杳杳没来得及觉得自己先前的目光冒犯,反而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从唇间溢出了一声浅浅的笑。
她想起自己见过的神仙里,就属司命也爱低头捧着簿子算来算去,只不过他算的是凡人的命。
“你若是认识司命,说不定你二人会相互引为知己。”她顺着周云辜的询问眼神,随口感叹。
这样的感叹全然没有道理和边际,杳杳说完就觉得不对,笑意更甚了些。
她想了想,道:“不对,他肯定会怕你。”
她想起自己的友人,那位成天冷着脸的女剑君余辞。
她们玩得好的一众神仙都以为余辞表里如一,应当是个冷情的,断然不会牵扯到什么旖旎的八卦里。
只有杳杳偶尔从余辞口里亲口得知,她竟然喜欢不靠谱不着调的司年轮。
余辞喜欢司年轮,就总是想拉着杳杳陪自己去找司年轮,谁知道司年轮竟然害怕她,还私底下跟杳杳说,看见冷脸的就发抖;若是这个冷脸的主动找他说话,还态度柔和,他更是恨不得立马逃跑。
而眼前的周云辜,若不是自己如今同他相熟了,他冷着一张脸时透露出来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之意,是比余辞还要更甚三分的。
杳杳想到这里,不知为何乐出了声。
她自个儿傻笑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周云辜并不明白她脑中所想,却也是柔和了目光,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杳杳感受到对方倏然柔和下来的目光。
往日里,那双眸子若是没有被低垂的眼睫遮挡,流露出的神色最是清冽又漠然,然而此刻却掺杂了深邃的温柔。
在这样的目光里,杳杳只觉得心间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跳动。
她渐渐停下了动作,思绪也随之宁静,似乎是在用心品味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悸动。
脑海有一瞬间的放空,复又变得清明。
杳杳望着眼前的人,却突然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
她当初在轮回台查看了周云辜的命格,被司命撞见时,司命格外异常的反应让她很是在意。
无忧草治好了周云辜的病,这几日也未见异样,她本来都放下了心,此时重新想起司命这一茬,却又觉得心中不安。
司命当时说什么来着?他话里隐约的意思貌似是在说,周云辜的命改不得。
杳杳微微皱了眉头,思索着其间的关窍。
一旁的周云辜合上账本,将膝头的账册尽数拢好,放到一旁的小几上,也不开口多言,只是静静打量着沉思的杳杳。
杳杳的视线从他的面上划过,带着连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情愫。
旋即,她做了决定。
“我可能得再给你…算上一卦。”
周云辜神色中并无抗拒,只抬了抬眉,随后就顺从地微微颔首。
“别紧张,没什么的,我只是…有些疑惑罢了。”杳杳朝他安抚般地笑了一下,凑近了些,抬手拈诀,轻轻点在周云辜的眉间。
随之发生的事情却让杳杳有些意外。
她并没有顺利地进入眼前人的梦境,而是被一道带着熟悉气息的屏障挡上了一挡。
这道气息……是迷梦镜?
是了,她没有忘记,前些日子自己将镜子放在了周云辜处,方便他有事同自己联系。
只是法器多半是认主的。而自己的法器放在他人身上,竟然能阻拦自己入这人的梦,这件事情其实也有些怪异,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缘由。
可眼前唯一的可能性,确实是迷梦镜生出了屏障,将想要入梦的她阻拦在外。
杳杳觉得匪夷所思。
眼下要紧的却并不是这一茬。
她将这份疑虑暂压心底,略一思索,决定同周云辜坦言。
她点在周云辜眉心的手指还未收回,往下一寸,就是对方因为闭目而轻颤的浓密羽睫。
许是因她半晌都没有动静,那双眼睛就又缓缓睁开,幽黑深邃的眸子如同点星,被嵌在骨相完美的眼眶里,是一双格外漂亮的眼睛。
杳杳触电般地收回手,转而开口提起自己的身份。
她告诉周云辜,自己其实不懂得看什么命数,最多不过是在司命那儿看过一些写着凡人生死的命格簿子。而自己在凡人界所谓算命,实则是凭借入梦从而探知一二。
周云辜闻言,若有所思。
“我几乎不曾做梦。”他这样说道,声音笃定。
“啊。”杳杳有些讶然。
旋即她又觉得恍然,怪不得他的梦境之地那么空荡,她从其中探知不到任何同他的想法相牵连的事物,只有一派空茫。
这很难不始她想起那位上古神君的梦——那一处梦境也是这般的空阔而迷茫,难道那位神秘的剑君,也从来不曾做梦吗?
只是她又有些疑惑,眼前的周云辜分明只是入了轮回的凡界人,竟然也会遇到同上古的神仙相似的境况吗?
这一人一神的梦境,在她万千年来见过的梦里,也称得上是唯二的独特。
她压下翻涌的庞杂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到眼前最迫切的忧虑之事上。
“没事的,我能看到的比你自己能想到的,要多得多。”她先是这样同周云辜解释着,随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讲了这么多,其实主要就是,你可能要先将我之前交给你的那枚镜子还给我。”
真是逊极了,杳杳这样想着。
周云辜则并未多问,只是顺从地将镜子递给了她。
他的指尖微凉,如同镜面一般,无意间触碰到她伸出来接过镜子的手,不过一瞬,就有蔓延开来的热意,伴随着酥酥麻麻的感觉,直直爬至心间。
杳杳却是有些恼,自己竟然又走了神。
她将无边蔓延的思绪收拢,急急接过镜子收好,动作有些失了方寸,并未分出神来查看镜子一二。
她重新拈起入梦的诀,再度轻轻点在周云辜的额间。
这一次,她顺利地入了梦境,却在短短半盏茶的时间里,就脱离了梦境,额间挂上了冷汗。
她看到了触手可及的未来。
而那些情境所彰显的可能性,重重击打在她心上,让她的心跌至谷底。
作者有话要说:
放新存稿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章存稿箱时间居然没有设置好……
呜呜呜我错了呜呜呜 下辈子一定注意!
第48章
杳杳寒着一张脸, 微微喘气,脸上交杂着迷茫和惊惧。
她的手里还握着迷梦镜,镜沿被她死死紧握, 在手心里烙下了白生生的印痕。
她的脸色实在难看, 周云辜从未在她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
事情似乎关系到自己的命运, 他本该出声询问, 却在看到她用力紧握到有些发颤的左手时,觉得心中微悸,旋即下意识地伸出手, 握向她, 试图抚平她的颤抖。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笨拙寡言的安抚之意,杳杳仿佛冻结般的面色就柔和了一些, 定了定神。
往日里, 面前的那张脸孔总是带着笑意,偶尔会抬起下巴尖,露出一些倨傲的神色, 往往伴随着些微的得意。
“我可是神仙。”她会这样说着, 随即变戏法般地带给他一些调剂般的小惊喜——有时候是一场幻梦,有时候是一片柔羽。
而此时,那张往日里活色生香的俏皮脸孔微微沉着,是极为少见的冷凝之色。
周云辜觉得, 她沉着脸时, 竟有着极具反差的冰雪之姿。
他并不知道方才她都看到了什么, 才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来。
眼前的人微微张了张口, 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却没有半点儿话音从她微启的唇间逸散出来,更遑论被微风相送。
于是在沉寂的风中, 周云辜开口打断了气压低沉的长久默然。
“原来我平日里沉着脸,是这个样子吗?”
他的手才握过她紧攥后又微微松开的掌心,将那些压痕抚平,随后又抚上她的脸颊,抬至眉间,似乎想要抹去她眉头紧皱的痕迹。
是很亲密的动作,他从未对谁这样做过,此时他却做得如同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自然。
随着他的轻柔动作,被他轻轻抚慰的那张脸庞上的沉沉神色就松下来了一些。
“你可是神仙。”
他的嗓音如潺潺流水,似是诱哄的安慰话语顺其自然地出了口,带着连他自己都感到讶然的温柔与缱绻。
很显然,这样一分难得的缱绻也被对面沉着脸的杳杳感受到了。
她终于和缓了面色,带着仿佛才从梦中惊醒般的茫然。
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同周云辜说起方才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是转而坚定了神色,瞳孔重新聚焦,将目光直直望向周云辜。
“别怕。”她这样说着,声音还有些不稳当地发着颤,却仍旧是倨傲地抬起了小下巴,带着她并不夸张的小狂妄,就又是周云辜熟悉的那副模样。
他失笑,摇了摇头,开口附和她的话语都是柔和而宠溺的,简直叫他觉得不像自己。
“好,我不怕。”他这样说着。
杳杳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你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保护好你。我会让你心想事成,和满一生。”
她一把清糯的软甜嗓音带着坚定,就像是此时迎面扫来的微软和风,柔软却一意孤行,无声拥抱着眼前人,又像是一场告白。
在这样的情境里,周云辜就也放纵自己沉浸在柔软而陌生的泛滥情绪里。
他嘴角的微笑弧度扩大至三分,周身便有了几分往日里不常有的温润意味。
“嗯。”他依旧温声应着,如同碎玉冰泉的清凌嗓音染上柔和笑意,“那现在能请你拉我一把吗?”
杳杳沉浸的情绪就被打断,看着倏然柔和微笑的他,有些出神般的呆愣,仿佛没有听懂一般,在静静等待着他的后话。
周云辜轻轻叹了一口气。
“坐久了,腿麻了。”
……
那些关乎命运的激烈情绪和莫名而生的缱绻氛围就这样被打破,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先的轨迹,抛去那些繁杂而深沉的牵绊,他们就好像闲适对坐的友人,正在缠绵日光里随意打发着时间。
杳杳莫名叹了一口气,淤堵在心间的浊气就被倾吐得一干二净。
她向他递出自己的手。
周云辜拉住她伸出的手,虚虚借了一把力,就起了身,半分看不出腿脚酸麻的狼狈,端的是朗月清风、长身玉立之姿。
“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听见他这样下着逐客令,脑海里却钝钝地没有跟上反应,反而仍旧思索着先前在梦境中所预知到的场景。
她看见那是一个圆月当空的夜,空阔而深沉的天幕却被烈焰舔舐灼烧,几乎模糊了整个视线,晃得人眼疼;而周云辜的身影就这样被吞没,消失在火势之中,直到完全看不清眉目。
她知道,既然她在梦境里这样预见了,那么这一幕就必定会发生——就像她曾经看到过无数凡人垂死的模样,就像她也曾经看到过垂死的他。
这是天命,她能改一次,就能改第二次。
她心中倏然有了一些底气,却又难免担忧万分之一的差错。
而眼前的人被天命所困,命途如此多舛,纵使她此时隐瞒不说,她却也不信,周云辜自己不会察觉到一二。
可他只留给她一个云淡风轻的背影,就连往日里费劲端着的冷漠抗拒都尽数收起,是让人心惊的释然之态。
似乎是见她久久没有动静,周云辜回过头来看向她,面上微微的疑惑情绪也不曾遮掩,反而比往日里刻板清正的模样多了几分生气。
杳杳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同他说起——她甚至觉得,他不是猜不到她所纠结的内容。
只是为何自己这样一个看惯了凡人生死的神仙,如今心里的不舍与焦虑反而还要比之眼前的凡人更甚?
她想不明白,思绪却被随之而来的话语打断。
“不如过完中秋,我们就启程?”周云辜似乎也是斟酌了片刻,随即这样提议道。
“啊。”
杳杳有些反应不过来地微愣。
见她一副迷茫懵懂的模样,周云辜微垂了眼睫,再抬眼仍是耐心解释道:“先前你问起过我,日后有什么打算。我当时说,或许会去山水之间游历一番。”
杳杳这才想起来,当时他那样随口一提,自己反倒是兴奋得不行,还殷切恳求他能否带上自己与他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