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旁清醒旁观的杳杳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隔着雾与月,那颗鲛珠分明就是她入梦之时触碰的那一枚,引起她注意时,它正静静躺在一串鲛人泪串出的珠链中,挂在晚澜的手间。
很漂亮,也很独特。
同时也说明,她确实找对了切入点。
似乎晚澜与鲛人的一切故事,都是从这颗鲛珠开始。
杳杳同周云辜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二人就继续沉入梦境的世界,只待瞧清楚后来所发生的一切。
第53章
晚澜在男子不懈地劝解下, 还是收下了对方泣落在她手心的那颗鲛珠。
晚澜寡言,自称鲛人的男子却自始至终地柔和着声调,同她闲话一二。
他们在礁石上坐了整整一夜, 直到朝阳出现在遥远的海面, 晨曦扯破彻黑夜的幕布。
当第一缕晨起的微光自海面那一端泼洒到他二人身前时, 男子率先开口, 同她道别。
“我得先走了。”
他重新跃入水中,层层叠叠拍打着岸边礁石的浪花遮掩了他露出来的鱼尾。
晚澜瞧不见,只能循着声音望向他的方向, 微微点了点头。
男子就回头看了她一眼, 似乎是想要看清她被柔和日光镀上一层薄纱的面庞。
晚澜似乎是感受到了阳光打在面上的细微温度,抬手搭在额前遮了遮。
男子面上就流露出笑意, 一双桃花眼柔柔望着礁岸的方向。
“我会再来见你, 只要你握着那颗珠子来到海边,我就能找到你。”
“再会。”
他说完,身影便消失在苍茫的海浪之间。
而晚澜听着重新归于枯燥的浪声, 唇形微动, 是一句无声的“再会”。
坐了一夜腿脚都有些麻,她起了身活动一二,脚步犹疑不过片刻,就顺顺当当地朝着渔村的方向往回走。
她虽然瞎了眼睛, 可这条路她实在是走过太多次, 闭上眼睛也能走回去;更何况, 她不过握着手心里那枚鲛珠一晚, 原本一片漆黑的眼前此时竟然能看见些微朦胧的光影。
晚澜在脑海里回想着关于昨夜的一切。
鲛人男子自称是泉先, 来自遥远的东海那端,按人间的历法来算, 他已活过了四百个的年月。
鲛人族的聚居之所同凡人界挨得近了一些,甚至有些部分产生了交集,这也是为何凡世人口中总有关于鲛人的传说。
他们自然算不上什么神仙,却也是寿命极长且颇具灵气的族类,生来就不同于那些需要费尽心思才可修得一二正形的妖物。
这也是为何泉先不过四百岁的修为,就能轻易化作人形。
面对晚澜,他几乎是将这些和盘托出,未见丝毫的隐瞒与戒备,而晚澜竟也不见惊慌,对这些几乎超出她想象力的讯息全盘接收。
她甚至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身旁人的腿,感受到对方不太自在的僵硬后,才收回了手。
“啊,真的是人腿,不是鱼尾巴。”
当时泉先就轻轻笑出声来。
“你很可爱。”
她听见泉先这样夸赞她。从来没有人夸过她可爱——
可泉先一把温润的嗓音里全然是认真心意,不含半分揶揄。
而他不止夸她可爱,还夸她的歌声动听。
晚澜就从而得知,为何他甫一露面,就问她今日怎么不唱歌而是叹气。
原来他这些日子徘徊在这一带浅海,不止一个夜里都躲在这块礁石下听见她唱歌。
晚澜确实有一把好嗓音,只不过她向来寡言,因而并没有多少人能从她偶尔从嘴中吐出的简单字句里发现她那一把好嗓音。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并不见初失了目力的生涩,却仿佛走得慢一些,那些算得上美好的回忆就能被回味得久一些。
直到她走入自家的小院,推开些许破败的屋门,杳杳这才转过头同周云辜说起话来。
“你知道吗,方才瞧清楚了我才发现,那位鲛人竟然算得上是我一位熟人。”
她发觉带个人一起入梦,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比如眼下她在他人梦里瞧见了熟面孔,她可以立时将这份巧合分享出去,不至于一个人憋着。
她望向周云辜,对方很配合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于是她就继续道:“怎么说呢,嗯,我曾经受这位鲛人之托,入过他的梦,替他解过一二的惑。”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想了一瞬便继续道:“当日他的梦是关于些什么的,我忘了。但我记得这人身上招惹的麻烦事儿可不少,也不知道现如今都解决了没有。”
她一个人说得起劲,倒还能分出神来关注一下周云辜的面色,见他仍旧是耐心听着,才又总结道:“不过看他如今有空跑到这偏远地界来叨扰人家凡人姑娘,想来是没什么大碍了吧。”
也不知道周云辜能听懂多少,就见他微微颔了首,搭话道:“是。只是眼下一切瞧着倒好,而我们入梦前,晚澜姑娘的眼睛似乎也是无碍的。”他略一思索,提出疑惑:“你想探究的是她的心结吧?”
他努力搭话的模样有些生疏的不自在,一双眼睛却认真望向杳杳的方向,瞧着竟是一派真诚。
杳杳就想起来,他往日里并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多话之人。
她觉得心中微暖,抿了抿唇朝周云辜一笑。
在捕捉到对方面上随着她的笑意而微动的神情后,她莫名觉得心中满足,就连开口说话的嗓音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是。她的心结又在哪里呢?”
她状似随意地伸手拨过面前的空白,就见灵气如云般随之流转。
“我们继续往前看看吧。”
眼前的景象就好似被那一团流转的灵气彻底扰乱,迷蒙之间他二人所处就发生了转变。
她加快了梦境中的时间流速。
不管是回忆之梦还是预知之梦,只要在梦境之中,她就是绝对的主宰。
啊,也不全是这样,比如身旁这人的梦,就曾经让她略微有些意外。
……
晚澜过去的经历如同故事般缓缓展现,而事情的走向其实有些老套,并不如何出乎杳杳的意料。
自那晚之后,晚澜时常在夜里到那块礁石之上坐一坐,十有八九能碰上同样等在那里的泉先。
泉先总央求晚澜同他讲一些凡人间的故事,晚澜就用她那一副无论说话唱歌都好听的嗓音,娓娓道来她所听过的那些故事。
有的传说与故事包含着浓烈的情感,晚澜自己感触倒没有那么深,泉先却会听得哽咽。
她的眼睛已经养得好了三分,勉强能够视物,在柔和的月色下看不清眼前人的具体面容,却能看见那人一双桃花眼微微湿润,蓄了泪滴又缓缓淌落。
而那些泪尽数凝成了皎白的珠子,媲美月光的优美婉转。
后来那些珠子被泉先串成了链,同最先送给她的那颗一起,被他亲手挂到了她的手腕上。
她微微眯着眼睛去瞧,珠子盈盈散发着光泽,在她的模糊视线下,就好似一道月光被挽在了手间。
她不由想起对方微微垂泪的模糊样貌,心间一动,话到嘴边却成了浅浅揶揄:“没想到你还挺能哭的。照这个哭法,鲛珠该不值钱了。”
泉先替她扣好链子的手就微微一顿,似乎整个人被她这番话噎上了一噎。
“没有。”他开口,“我们一族,向来是冷心冷肺的。”
话音落下,他想了一瞬,却又柔柔补充道:“像我这般能共情的鲛人,万中也无一,望你珍惜。”
一时气氛倒也完满,是一派柔和月光下少年少女互诉衷肠的美好情境。
晚澜听完他的话,并不开口,只微微露出笑意。她往日里拘谨惯了,从不曾大笑,此时露出这样一个有些轻松的表情来,仿佛整个人都脱胎换骨。
泉先望着她的脸庞片刻,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
他这样问道。
晚澜却被问得微愣。
她没有名字,她早已故去的父亲不曾给她留下名字,她的母亲就也没有给她起上一个。
似乎在这样贫困的片隅之地,姑娘家的名字就跟她本人一样可有可无了。
“我没有名字。”
她摇摇头,就这样告诉泉先。
泉先闻言微讶,他思索片刻后,再度开口。
“那我叫你晚澜吧。”
晚澜就也有些讶然,却并没有抗拒之感。
就听见泉先继续道:“夜色下的不惊波澜,无声粼粼,但你看,它们被天地涵括,却也容纳了更为广阔的天地。”
他说这话时,眼睛微微眺向远方。
晚澜便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向远而无尽的海线那端。
半晌,她听见自己轻声道:
“好,那我就叫晚澜吧。”
……
一切瞧着都很好,但事情却从这里开始出了变故。
接连七日她都没有再遇到过泉先。
而她细细思来,对于泉先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又会在这儿停留多久,她发觉自己一无所知。
她握着手上那一串鲛珠,右眼莫名跳得厉害。
如今她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有七八分,泉先则告诉她,继续戴着这一串珠链百利而无一害,只叫她千万别取下。
然而心底的不妙预感却一一应验。
夏季沿海一带多有风暴,出海也不便利,长居海边的人们自然是清楚,也有各自的应对之法。
只是这一次的海灾来得太过突然,就连往日里最为警醒的飞鸟家畜也并未出现任何不安的先兆,巨浪就铺天盖地而来,将小而破败的渔村席卷其中。
那是人力无法抗衡的灭顶之灾。
哭喊与尖叫都被浪头尽数吞没,奋力的挣扎也显得如此渺小。
晚澜在混乱中早已失去了清楚的神智。
渐渐沉入水中,随波逐流,她觉得意识逐渐混沌,只有腕间的鲛珠微微发着热,似乎在提醒着她千万莫要就这样沉沦。
她费力地在水中睁开眼,恍惚之间仿佛看见前方有些遥远的水域乱流之中竟然泛着诡异的红芒。
来不及起更多的念头,晚澜又缓缓合上了眼。
这一段梦境就这样戛然而止,从中回过神来的杳杳却面露三分惊奇之色。
“你瞧见没?”她拉了拉周云辜的衣袖,“那道红芒,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天灾,是有妖物作祟耶。”
第54章
命运有的时候就爱跟人开些玩笑。
当她觉得一切都好起来了的时候, 劫难倏然降临;而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发现上天又偷偷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晚澜醒过来的时候,正午的阳光灼灼刺目。
她就这样躺在岸边, 有浪花试探一般地拍在她身边, 又悄悄退去。
记忆混乱得如同被昨晚的巨大海浪彻底搅碎一般, 像梦一样真假难辨, 只有腕间仍在微微发热的鲛珠手串提醒着她,一切都曾经真实发生过。
渔村被昨夜的灾祸席卷,连残骸都不曾留下多少, 晚澜在礁石旁等了两夜, 泉先也不知所踪。
而她恍然惊觉,自己对于如何寻找一位鲛人这件事情, 全然无所知。
甚至泉先同她来往时, 她还会时常忘记,他们并非同一族类。
一无所有的晚澜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决定启身去探访当初邻村意外得了鲛珠的人家, 兴许他们会知晓更多关于鲛人的事情。
她隐约记得那户人家姓王, 应当没有迁出多远,迁去的城镇是不过百里外的沧州。
这百里的路途上,她就遇了险。
晚澜纵使再谨慎小心,她也不过是个年轻又瘦弱的独身姑娘, 偏偏一张脸孔还长得很是不错。
还没到沧州, 她便被人劫掠了, 同许多流亡或是被卖的姑娘一道儿, 被人辗转卖至江南的富庶之地。
本来她这样唯独长相能拿得出手的孤女, 是要被卖到烟花之地的,还是她遇到了心软的牙婆子, 被她苦苦哀求的执着劲儿打动,再加上她天生一副好嗓音,又会唱歌,就只被送去了乐坊。
而晚澜因为自己谨言慎行小心周旋,又刻苦练习技艺,才逃掉了卖身的命运,做了卖艺的清倌儿;她甚至不像那些从小被培养的乐伶,她不过是半路出家,却全凭自己的刻苦聪颖,学了一手好琴艺,才有了如今较为安定的好日子过。
年月蹉跎,转眼便是两年过去了。
那些记忆都快要淡忘在灵魂深处,晚澜却从未放弃过寻找鲛人的踪迹。
那是一个寻常的晚上。
晚澜赴了一趟豪奢的宴会,在席上为宾客弹琴奏乐。
深宅大院的规矩严,纵使晚澜已是小有名气的伶人,奏完乐曲离了席也不得随意走动。
她的身子骨向来算不上强健,而今日许是没用晚膳的缘故,此时人昏昏欲坠,头晕得厉害。
同主人家的管事之人讲了,主人家心肠好,便叫来婢女领她去偏厢歇息一二。
一路弯弯绕绕前行,行至一处偏僻的院落时,婢女却突然有急事被人叫走了,只叮嘱晚澜先在此候上片刻。
她颔首应了,却不知被什么所牵引着,贸然失礼地自行推开了那一扇院门。
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而她是闯入寂静夜色里的不速之客。
院落不大,一间偏房静静伫立在那里,上头挂着一把打开的锁,瞧着很新。
在莫名的直觉驱使下,晚澜将那一扇门也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