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头去望他,正好撞进他低低望向自己的目光里。
周云辜看见她眼里闪着碎碎的光,明显是很开心的,他却皱了皱眉。
“你今天很开心?”
杳杳听见他这样问自己,语气有些生硬。她的确玩得挺开心的,觉得他这样的性子,陪她逛市集一定是忍着不耐,却这么久都没奚落她半句。她心情很好,就想要哄哄他。
杳杳甜甜对着他笑,露出两个小梨涡来,有些讨巧:“对呀。”
谁知周云辜转瞬沉了脸,将手上的糖葫芦塞进她嘴里,径直就往前走。
杳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触了阎王的霉头,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难不成这人见不得别人的好脸色?
她一路追着周云辜回了家。
周云辜倒没有再黑着脸,神色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杳杳累得只喘气,仍想着到底自己今天开心了,要哄哄他,想方设法地逗他开心。
许是觉得她太过吵闹,周云辜抬手捂住了她的嘴。看着那双眼睛懵懵懂懂地望着他,睫毛像小扇子似的,眨一眨眼就扇一扇,手心里也是她不太均匀的呼吸,周云辜突然觉得有些心软。
他略微柔和了嗓音,玉般质感的音色流露出来,足够迷人,话中的内容也足够让杳杳无语。
周云辜道:“少同不安好心的人来往。”
杳杳:“?”
杳杳皱眉,想开口说话,意识到他的手还捂在自己嘴上,用手指示意他拿掉。
周云辜没反应过来,只是情绪有些低沉地望着她。
杳杳瞬间没了耐性,一把扯下他的手,喘了两口气。
杳杳:“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杳杳自然认为,最不安好心的人就是他了,不是话里话外挤兑她,就是突然给她摆臭脸,还让她蹲马步。
周云辜的瞳孔却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后仓皇移开望着她的目光。
上辈子他没有机会吃醋,也不曾尝过吃醋滋味,受过的唯一情伤不过是一些庸人的自苦。
而眼下,望着这张忘记不了的熟悉面容,那张脸上的神情,曾经满眼都是他,此时神色却防备,分明不曾记得任何情愫。
是啊,他还未弄清楚,为何好端端的神女会出现在凡界,还全然是个凡人模样,偏损的话语却下意识出了口。
“你以为自己很讨人喜欢吗?”
杳杳听得云里雾里,压根反应不过来。但她听懂了这话无疑又是在挤兑她。
杳杳怒了:“自然是比不上你惹人讨厌!”
周云辜眉头跳了跳,情绪有些外露。
杳杳像是发现了新鲜事物。平日里都是她被气着,今日终于有了些大仇得报的畅快滋味。
可她一想到今日本来同周云辜相处得好好的,还好心想要同他分享快乐,谁知突然被甩了脸色扔在大街上,破坏了一天的好心情不说,始作俑者还在这里话里话外地挤兑她。
杳杳就觉得有些委屈,抽了抽鼻子,眼眶也红了。
她再懒得跟周云辜多说半句,扭头就走,还故作高傲地扬起小脑袋,重重“哼”了一声。
周云辜看见她跑掉的身影,想起方才她红红的眼眶,紧紧蹙了眉。
……
杳杳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回了自己的院子同银杏将今天的事情大致讲了一番,吧嗒吧嗒掉了两颗金珠子,就又能笑能闹了。
银杏今日没有跟着她去,许是作为这件事的身外人,她的看法反而要明晰许多。
“姑娘啊,”银杏试探着开口,“会不会是你今日本是专程陪着周公子去用早茶,却因为遇上了徐公子而冷落了他,他不高兴了呀?”
银杏话里还有许多重意思,例如“周公子喜欢你,但是见你跟徐公子格外熟络亲密,吃醋了”,或是“姑娘定是说了什么话惹得周公子难过了,要知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格外脆弱”,诸如此类。但是杳杳不爱听,她就往肚子里咽了。
杳杳把银杏的话听了进去,若有所思。
银杏见劝出了点效果,松了口气,要给杳杳添茶。
杳杳突然重重一拍手。
“银杏,我悟了。”
杳杳又道:“我发觉,周云辜其人,瞧着冷淡又骄矜,其实是个挺怕生的人。今日定是因为我陪着他出去,却变成了带他同我其他朋友一起吃饭,他既怕生,我又没有料想到这一点;同时,他也许还觉得我作为他的朋友,竟然为了额外的人忽视他的感受,他心里不好受了。”
银杏听完眼前有点晕,她想,倒也不必往这个方向悟。
杳杳还觉得自己找明了缘由,继续同她分析。
“那他今日挤兑我两句确实情有可原。”她感同身受般地点点头,“就连我这般大度的人,也偶尔会因为朋友之间的这些事情吃吃味。”
她又转而问银杏:“那我今日因为他一句话就同他发怒,是不是有点过分啊?”
银杏一时不知道该同情自家姑娘天然异于常人的脑回路,还是该同情大概率被歪曲解读了意思的周公子。
杳杳还在反省:“你想,他待我确实不错;指教我的时候虽然嘴巴讨厌了些,人确实尽职尽责的很……而且我之后还要同他相处好长一段时日呢。”
银杏:“……”
杳杳哭丧着脸问银杏:“我是不是应该再去哄哄他?可是我先前也想逗他开心的,他凶我。”
银杏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儿,杳杳就嘘她,不许她说:“你不要应是。让我缓缓,让我缓缓。我缓好了自会去同他赔礼致歉的。”
她这样说完,就好似安慰到了自己,又扬起小下巴,是寻常日子里的得意模样。
银杏却想,自家姑娘八成是误会了周公子的意思,缓缓也好;不然周公子若是知道了姑娘心里是这般想的,只怕要吐血。
第5章
清晨。
杳杳洗漱完毕,屏退了银杏,一个人静坐在妆镜前。
这一缓又缓了两日。
周云辜没来找过她,她也乐得做缩头乌龟。只是他们先前约定好每逢三日,周云辜便亲自教导她一日,眼见着今日到了日子。
她打开妆奁,一面小镜子镜面朝下倒扣着。
杳杳手指伸上去,触到镜子背面冰凉的繁复花纹,一个激灵。
“唉。”她收回手,“还是算了。”
她连如何同周云辜相处都没思虑清楚,若是这古怪的镜子又出了什么新岔子,她可就真顾不过来了。
就这么片刻的耽误,银杏在外面唤她:“姑娘,周公子来了。”
杳杳应了声好,又对着镜子简单收拾了自己一番,就往屋外去了。
周云辜依旧是一身浅色衣袍,此番抱着两柄剑,见杳杳出来了,丢给她一把。
杳杳忙不迭抱住,剑有些沉,她一个踉跄。
周云辜就趁她手忙脚乱之际,打量着她。见小姑娘脸上没有什么对他的怨怼之气,神色也如往常一般活泼,他暗自松了口气。
“周周师父。”杳杳站定,真正见到了人,她反而觉得轻松了几分,不由自主就乖巧顺从了些,“早呀。”
小姑娘望向他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不像是还在记仇。周云辜抿了抿嘴角,终于放下心来。
“先前教你的东西,有好生温故吗?”
杳杳点点头。那卷文字她瞧着莫名亲切,很是看进去了一些,这两日也时常拿出来温故,如今几乎可以倒背。
周云辜并不意外,反而觉得心中的一些猜想好像得到了更多的印证。
他将心神收回,看似随意地掂了掂手上的那柄剑,手腕一翻,划出几乎无形的凌厉剑光。
一片新落下的叶被劈成了两半儿,晃悠悠地落地。
真精彩。杳杳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什么。
“这么漂亮的剑法,你就拿来劈个落叶?”
周云辜额角跳了一跳。
杳杳眼尖地瞧见他那一瞬细微的神情,赶紧又开口补救道:“没有,我是说,今天难道要教我……这个?”
她想用手上的剑指指地上的落叶,结果压根抬不起手腕来。
杳杳就觉得,她应该是误会周云辜的意思了。他方才,只是耍个帅吧——
周云辜却道:“嗯。”
杳杳:“……”
她也不开口,只是死死盯着周云辜,皱紧了小脸,用力去提那把对她来说实在有些重的剑。
剑颤悠悠地挪动了一寸,在地上划出一道划痕。
杳杳满意了,笑盈盈地看着周云辜。似乎是在问他,他明白了吧?
周云辜却不搭理她,只道:“急什么。”
他示意杳杳先放手,杳杳不解,照做。
周云辜微敛了眉眼,朝着她的方向伸出了手,勾了勾指头。
杳杳本觉得无趣,就要耷拉下眉眼,不过一瞬复又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把她握着就压得她抬不起手腕的剑此刻轻飘得如同柳絮,朝着周云辜的方向直直飞去,被他一把抓握住。
他走近两步,重新将剑交到杳杳手上。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他说,“不要拘泥于事物的形式,用你所学去尝试与它们建立联系。”
杳杳握住剑,若有所思。
半日光阴悄然流逝。
周云辜在梧桐树下摆了棋局,自己同自己对弈。棋盘上黑白二色分庭抗礼,互不相让,走势扑朔迷离。
周云辜沉吟片刻,落下一子,局面霎时扭转。
杳杳依旧握剑站立,目光低垂,仿佛入定。
叮。
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杳杳缓缓闭目,本来紧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松开了些,那把剑却突然顺应着她的动作,一寸一寸地被她带动着抬起,直直指向身前。
她睁开眼睛,敛去眸中微光。
周云辜正看向她,神色难得流露出几分满意。
杳杳就朝着他喊:“你看,你快看!”
她说话间有些激动,泄了几分气,手上好好控着的剑就“哐当”一声,落了地。
“……”
真没面子。
她红着脸,正要说“这个不算”,就听见周云辜倏尔低低笑出了声。
“嗯,看到了。”他顿了顿,“做得很好。”
杳杳没想过能从他嘴里听见这样的评价,眼里笑意快要装不下,整张小脸都发着光。看见周云辜竟朝她勾了勾嘴角,幅度虽然细微,仍然让她呆楞片刻。
她顿时感到心里澎湃着一腔沸血,又低头去捣鼓她的剑。
她蹲下身子,想了想,没有直接上手去捡,而是伸开手掌,试图找到方才灵光乍现的感觉。
她只觉得周身有气流萦绕,仿佛同天地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而那把剑如同听见了她的召唤,颤悠悠地顺着她手掌的动作一点点悬浮起来。杳杳自然地伸手握住剑柄,再感受不到先前几乎压垮她手腕的重力。
她欣喜地扬了扬眉,依葫芦画瓢地学着周云辜的模样,转了转手腕,挽了个剑花,划了个空。杳杳这番动作没有什么攻击性,更谈不上凌厉,但是手上的剑却乖顺地顺着她的心意,轻松得很。
她正沉浸在喜悦中,又想着下一步要如何,周云辜早已起身走到她身边,杳杳竟也一无所觉。
直到她感觉脑袋被人揉了揉。
她下意识地露出一个乖巧的笑,仰头去看周云辜,似乎是想要从他嘴里再求得一些夸奖言语。
周云辜看看她,手从她头顶拿开,顺过她的颊边,碰巧有带着夏日气息的风顽皮地撩起杳杳鬓边的一丝碎发,拂过他顿住的手,带着痒痒麻麻的滋味。
杳杳懵懵懂懂地望着他,眼睛里映着晴空如洗,也映着他的身影。
周云辜敛了敛目光,收回手,径直往屋内走。
“洗脸,吃饭。”
杳杳:“?”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明就里;进屋洗手时,才从水盆的倒影里瞧见自己左脸上一片尘污。
但杳杳今日实在是开心,就不怎么爱同周云辜抬杠,人也乖顺得很。
“我今日做得还不错吧?”她主动夹了一筷子菜,因为身量小,有些够不到周云辜的面前,她顺势就站起身来,往周云辜碗里送。
周云辜就顺着她道:“是还不错。”
是绝佳的苗子。他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皱眉,握住筷子的手也不由得紧了紧。
杳杳今日只想着同周云辜卖乖,注意力全然放在他身上,察觉到他的情绪,虽然疑惑,想了想还是抛出另外一个话题。
“修炼还真的是很神奇,我不过将将触到门道,就能做出远超常理来的事情。”她有些感慨,又问,“你们除了这个,还要修炼些什么呀?”
周云辜仍捏着筷子:“养气,修身,明心,正己。无非是积攒自身功德,了悟世间凡尘;道心纯明,自然造化无限。”
除恶务尽也好,普化众生也罢,都不过是修道的途径。而修道之人,哪一个不渴望造化无限。
周云辜眼里却带了点自嘲之色,陷入回忆。
他迢迢奔波,拜入山门,空荡的大殿内肃穆无声。
年迈的掌门称得上是当世最有可能得道飞升的高人,见他根骨上佳,起了兴,掐指算了一卦。
“是个绝好的苗子。”掌门惊疑片刻,终是叹了口气,看向他的眼光里有些怜悯,“可惜道心不纯,执念太深。孩子,慢慢来。”
这本是寻常的评价。他那个年纪的孩子,又有几个能有纯然的道心;只是当他循声抬头,望见仙风道骨的老人家眼里那分怜悯,倏然觉得心头如有惊雷平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