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过那把斩情,此剑长三尺余,光下看剑时,隐隐有血色的光从黑色剑身上显露出来,像血,又像是被硬生生斩断的情根。
剑柄上琢有红莲,通体血色,透出妖异的色泽。
这把剑不像是正道修士所用,反而像是魔族所用。
裴行知一声不吭,握住剑,剑上立刻有无数道剑意朝着他神魂涌来,似要迫不及待斩断他的情意。
他的手在发抖,手背上青筋爆出,一张脸也泛出青色。
裴行知的修为不过是筑基境巅峰,还是一年内在芥子空间里提升出来的,没经过历练,并不太稳沉,他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剑意。
他想将这剑丢掉,却发现那剑柄像是牢牢地在他掌心生根,挣脱不得。
江无道就站在三米开外看着他,俊美的脸上总是那副幽沉无情的模样,他皱着眉,说:“你太弱了。”
裴行知低垂着眼没理会他,握着剑站在那,任凭那剑意快要将他撕裂开来,即便脸色青白一片,却没有露出一丝惧意。
少年极为倔强,站在那儿,连脊背都不曾被压弯一寸。
斩情剑不断压迫着裴行知的神智,将他心中那些情谊全部斩碎。
裴行知的眼前像是出现了一个个泡沫,泡沫里是他与楚鱼第一次在尘秽秘境里遇见的场景、他们站在书妖上应对难题、进入阴阳羲踏过日月情昙、在第五峰的香樟树下犹豫着双修、赤狱战场里她来找他、她指着他脖子里的项圈说喜欢他、七苦山的树心洞府里他们坦诚相见、那个秋雨夜他忍不住想亲她、替她过生辰后来亲她……
那些泡沫里,偶尔会有谢云珩和婴离,那些结拜后的兄弟情谊,一幕幕在眼前沉浮。
它们被斩情剑不断斩碎,却又不肯消散,化作了无数个更小的泡沫,泡沫里依旧是那些场景,固执得不愿被斩碎。
裴行知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与江无道没什么不同,同样的面无表情,似毫无情意。
可很快,江无道便看出他想做什么了。
他在反抗,那把已经浸染了无情道剑诀的斩情剑不能为他所用,被他排斥着,他以强韧的神魂反抗着那一道道剑意。
裴行知的皮肤从青白到通红,身上一道道血色的瘀痕,像是剑意在他身上划下一道又一道。
江无道见了,冷笑一声,似在嘲讽他的蚍蜉撼树异想天开。他早该想到的,裴行知不愿意被剥离记忆时,恐怕生的就是这主意。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出神,可很快,他便用更冷的声音说道:“就凭你也想反抗。”
裴行知睁开眼,撩起眼皮朝他看了一眼,他的眼白里充满红血丝,衬得那双墨色的瞳孔越发沉黑。
他没说话,很快又收回视线。
江无道盯着裴行知额心的封魔印从血色逐渐变成黑色,他冷冰冰的声音不近人情:“你只能修无情道。”
裴行知不解。
为什么谁都想让他修无情道,好像他这个人生来就不该有情,好似无情道才该是他一生追逐的。
裴文玄要他修无情道,江无道要他修无情道,他们一个是他养父,一个是他生父,他不理解。
斩情剑的剑意一下一下落在裴行知身上,不仅没有将那些情意斩碎,反而令他生出了诘问。
那些在楚鱼面前压抑着的情绪此刻爆发。
为什么?!
为什么他一定要修无情道!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又生出千千万万道途,为什么他裴行知就非要修无情道!?
就算是不修无情道,他同样也一定可以救母亲!
裴行知闭紧双眼,黑色的魔纹悄然无息地爬满他的肌肤,一寸一寸将他青白的肌肤覆盖住。
黑色的魔气从他身上横生出来,很快充斥着整间屋子。
那甚至比知欢身上的魔气更厉害。
江无道负手于后,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一幕,薄唇轻启:“就算你如何反抗,都反抗不了,裴行知,你不行。”
裴行知一直垂着的眼忽然睁开,抬起来朝他看去。
那双漆黑纯澈的眼睛变了,金色的瞳孔迷人而妖异,他冷笑一声,忽然抬手,按在了脖子里的碎魂咒器上。
他纤长的手指此刻也布满魔纹,他轻轻地温柔而缱绻地附魔脖子里的咒器。
裴行知笑了一下,道:“她很喜欢这项圈。”
江无道也笑了一下,却是无甚情意:“像狗一样,她也喜欢?”
裴行知笑容更大了一些,带着少年人的意气肆意,他开口时,唇角流了血,那血几乎已经成了金色,只是隐隐还带着一丝血色,他的声音清冽动听:“是啊,像狗一样,她也喜欢,怎么,你羡慕?”
江无道面无表情,看向那双望向自己的含笑的眼睛,眯了眯眼。
裴行知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魔气,额心的封魔印已经快要碎裂,他的手按在碎魂咒器上,他又笑了一下,“你猜猜,这个碎了的话,我会死吗?”
江无道眯了眯眼,又笑了,只是笑容冷漠:“你身上有阴阳羲契誓,你若是死了,她也活不成。”
裴行知笑得仿佛浑不在意,说道:“你不是希望我修无情道吗,这难道不是无情道的做法吗?”
江无道没说话。
裴行知的手指却按在碎魂咒器上,轻轻抚摸着,他那张如画俊美的容颜此刻妖冶而昳丽,嘴角的血,脸上的魔纹,都令他不似人,更像是赤狱而来的魔。
带着少年人的恶劣。
裴行知的指尖微微用力。
“咔——!”
空气里,那明明细碎的声音显得如此清脆响亮。
裴行知闭上眼,脸上的神情冷冷清清,可嘴角却往上勾着。
他的指尖一用力,脖子里的碎魂咒器瞬间碎成一段又一段,在空中浮起,停顿一瞬,又瞬间落地。
与此同时,裴行知额心的封魔印也终于崩碎,自额间消失,黑色的魔纹终于遍布他的脸,交错横生。
碎魂咒器碎了,裴行知却还活着,不像是裴文玄所说的一样,摘下就魂灭。
可随着碎魂咒器破灭,裴行知身上的魔气再也遮掩不住,浓郁得令人压抑。
江无道看着浑身缭绕在魔气里的裴行知,俊美的脸上看不清是什么神色,他只说道:“这碎魂咒器,是你母亲给你亲手所制。”
裴行知又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没说话,魔纹下的脸色越发青白。
他并不是纯粹的魔族,他是魔族与人的混血,当魔气不再压抑而在体内乱蹿,经脉中灵气与魔气相互交融,灵根被冲击着,浑身都很疼。
但碎魂咒器已经落下,他只能成魔。
裴行知手中的斩情剑发出一阵嗡鸣声,一声接一声。
这是一场较量,斩情剑与裴行知指尖的较量,无情道与绵绵情意之间的较量。
江无道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你在此闭关,什么时候修成无情剑第一层,我什么时候将你放出去。”
说完,他人已经不在屋里。
而这间屋子里布下了重重封印与结界,裴行知浑身虚弱,被逼出来的金色的瞳孔妖异又澄澈,他垂头,盯着手中的斩情剑。
裴行知闭上眼,继续修习运转《九转》功法,唇角忍不住露出一缕笑。
他明白了,明白了李郁白当初为什么送他这本功法。
当初李郁白是这么说的——“这里面有一本功法,能炼化浊气与灵气为魔气,且不易被人察觉,但极难修炼,有融骨之痛,难忍之欲,能忍受吗?”
融骨之痛,难忍之欲。
他就是靠这个抵抗斩情剑剑意的。
融骨之痛令他能够在剑意之下保持清醒,难忍之欲令他能够不被剑意中的无情道意影响,始终沉浮在人世间的各色情、欲之中。
这本功法不知道李郁白是哪里得来的,但却成了现在他能抵抗那些既定在身上的命运的利器。
江无道说因为他是他母亲唯一的血脉,他猜测这是为什么他能救母亲的原因。
修无情道令修为提升最快,再加上这一身血脉,或许那个救母亲的方法需要的就是这些。
等他还了生恩,便彻底自由了吧。
裴行知想着,又想到了楚鱼,低着头笑了起来,眉眼间染上些许温柔,带着些纯澈的欲色。
三天的时间,好似眨眼之间便过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这三天,江无道每天都会过来,父子两个却再没开口说过话。
一个冷漠无情,一个冷冷清清,自然是没什么情谊可言。
裴行知脸上的魔纹越发厉害,手中那把斩情剑的嗡鸣越发凄厉,甚至开始发抖,显然,连续三日的较量,这把剑隐隐已经呈现弱势。
这一日傍晚,江无道又来了。
他看到裴行知的神魂竟是能经受得住斩情剑的剑意,幽邃冰冷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转而神色越发幽沉了。
江无道盯着裴行知看了会儿,冷冷道:“年纪不大,脾气倒硬。”
裴行知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重新闭上了眼,体内运转《九转》功法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或许是因为斩情剑剑意的刺激,也或许是因为碎魂咒器不再压抑体内魔气,封魔印也已经消散,所以,短短三天时间,《九转》功法已经迅速从第三层提升到第六层。
江无道见裴行知对他无话可说,自然也不会在这里多停留,他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离开关着裴行知的这间房间后,江无道去见了知欢。
凑巧,他到的时候,知欢竟然醒了。
她睁开眼睛,双目无神地看着床顶上的花纹,听到身旁有人走进来声音也没回头,只闭上了眼睛,显然,她不想与江无道说话,也不想见他。
可江无道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她。
知欢本以为江无道会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知欢忍了忍,终于忍不住,睁眼时,那双燕子眸里尽是强撑出来的厉色,她问道:“那个孩子,你带他过来了是吗?”
她了解江无道,说过的话必定会去做。
江无道点头,没什么可隐瞒的,“我把斩情给他了。”
知欢一听,呼吸一滞,眼泪瞬间下来,她气得浑身发抖,想骂江无道却都说不出话来了,只看着他的眼神里都是厌恶与恨意。
江无道看着她,却不受她的情绪影响,替她掖了掖被子。
知欢无能为力,想想裴行知,便又哭了起来。
好半响,她哽咽着声音喃喃说道:“他此生有我们这样的父母属实不幸。”
江无道垂头:“皇辰书碎片我已经拿到了,到时我会用皇辰书力量破除阴阳羲契誓,还你自由,他也会救你。”
知欢闭上眼,恨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虚弱不堪。
江无道继续说自己的话:“这本就是我和他欠你的,你不必自责。”
知欢听了,霎时睁开眼,却情绪太过激动,再次陷入昏厥。
江无道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侧看着她。
而不远处的另一处殿宇里,裴行知握紧了手中的斩情剑,一直紧闭的眼睛忽然睁开。
他眼中的金色在快速退去,重新变回清亮的黑色,他脸上的魔纹一点点消退,露出了有些不正常潮红的脸。
周身的魔气在一瞬间被他尽收体内,眨眼之间,屋子里干干净净。
裴行知低头,伸手捏了捏手里的斩情剑,修长的指骨一点点攥紧,又一点点松开,斩情剑再也没有和之前一样,牢牢粘着他掌心,这把剑如今老老实实地被他握在手里,任他为所欲为。
他收起剑,抬头就要往外抬腿,走出这封印结界。
结果就在此时,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四肢传来,裴行知感知到这种似是身体被人拉扯的力量,忽然弯唇一笑,迅速将斩情剑收进芥子囊里,保证手中没有什么利器。
如此,他安心地等待着接下来的事情。
——
云碧宫不引人注意的某间房间。
此时,谢云珩和婴离两个人正襟危坐在一旁。
而楚鱼则站在屋子中央,她还在地上铺了一层地铺,然后,第一百零八次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裴行知的名字——小裴小裴小裴小裴裴行知裴行知裴行知裴三哥裴三哥裴三哥!
在楚鱼面前,还有几座玉质雕像,雕琢的都是传说中的神佛,是白天婴离和谢云珩去云渺圣宫的交易坊市里买到的。
楚鱼虔诚地双膝着地,神态庄严,双手合十,仿若祈祷的姿态。
但等了一会儿,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裴行知没有被召来。
谢云珩急性子,等不住了,他一下站起来,道:“小鱼,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一百零八次召唤裴弟了,恐怕就算这阴阳羲契誓很厉害,也比不过江前辈,这实在是令人抱憾终身!”
一旁的婴离眉头也皱紧了,想到自己被江无道吓尿一事,立刻就说:“那姓江的实在不简单,要不我们再努力挖地道过去?”
谢云珩就叹气:“婴弟,你这么快就忘记了吗,我们昨日试过挖地道,结果不知道怎么的,被人拐到了另外一边,咱俩差点把云渺圣宫养灵兽的园子挖穿了,而且那还是灵兽排泄之地,咱们差点在那里溘然长逝。”
婴离不愿意再回忆昨天的地道之旅,他从芥子囊里又掏出两尊雕像,桃花眼扑闪扑闪,异常严肃:“一定是我们拜的神不够多,这个是我从前花了大价钱求来的,今天也请出来献给小鱼用了,这个一定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