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高估自己了,以至于被反噬。以至于这一刻,我被恐惧吞食了。
无数源自幼时的声音,乱七八糟地,涌入我的脑海:
爹说:“尚烟,若你爹要离开这个家,你跟你爹,还是跟你娘?”
妹妹说:“我娘说了,你娘就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废物。”
弟弟说:“你若是不想听爹爹教诲,还对我们家如此不满,可以滚出叶府!”
后娘说:“叶尚烟,你爹这样的人,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吗?你娘自己擅妒,不容妾室,把自己活活气死了,你赖我?!”
爹说:“烟儿,爹知这么多年来,你对你娘的事有怨。但这事何尝又不是一种教训。你已经慢慢长大,对感情之事,不能再过分天真了。你得知道,人之欲,体现在方方面面。一个男人若想征服更多的领土与权力,他便会想征服更多的女人。”
……
我抱着头,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可是没办法。成年后圆满的结局,无法治愈源自童年记忆深处的伤疤。
记忆里高大残酷的父亲,如今卑微慈爱的父亲。
记忆里悲惨无助的母亲,如今平和淡定的母亲。
无法重叠。
我没办法用现在的父母,替换掉童年时的父母。
没办法将紫修身上父亲的影子抹去。更没办法,将自己和母亲抽离开。
原以为已经摆脱掉的过去、无数次被我拿出来当笑话讲的事,现在都变成了最真实的梦魇,蚕食了我所有的精神。
我害怕得腿软,再站不起来,只在雪地里不住后退,留下深深凹陷的雪坑。
对许多女子而言,男人的专情是底线,是最基本的做人品质。
但对我而言,一对一的爱情,从来都不是理所应当。那是我需要竭尽全力,小心呵护,才能勉强奢望的东西。
我曾以为,我得到了。
我以为,我逆天改命了。
“叶尚烟,起来。”紫修态度又变得冰冷,“雪地里冷。你不是孩子了,别跟个孩子一样任性。”
见我没反应,他快步走来,一把将我从雪地里拽起来:“给孤起来。”
我猛地推开他:“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我的失控超出了紫修的意料。他睁大眼,走上前去,眼中尽是动摇之色:“烟烟——”
“不要靠近我!!”我虽喊得撕心裂肺,其实内里早已被恐惧填满,“不要……不要……不要……”
“烟烟,你冷静一些。我……”
紫修没说完,忽地一咬牙,转身,冷冷道:“孤也有事要忙。先不奉陪了。”
他回到军营,挑开帐帘,头也不回地进去。
看见他消失在帐帘后,我抱着双臂,抖得牙关咯咯作响,只觉得万箭穿心,彻底崩溃了。
“你可以用其它方式拒绝我的,你可以的!!我不是那么不要脸的女人!!”我大哭起来,“你明明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我的人生是怎样的,你是一路看过来的,东皇紫修,我恨你!我好恨你!!”
我转身飞离了望月雪山。为了离他越远越好,我消耗大量神力,但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天气又冷,神力很快耗空了。
最后,我在山脚下跌倒,狼狈不堪地滚在雪地里。我大口大口地吐出白雾,任冰雪覆在身上,任雪鹿与我擦身而过。
眼前飞舞的雪花都放大了似的,在面前飘摇不定。
痛彻心扉之后,一颗心只剩下了虚无。
我闭上眼,听见喘气声在身体内部响起,震颤了胸腔。除此,什么也再感知不到。
只有儿时娘亲那一声哀叹,在我耳边徘徊:“烟儿,记得一句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
九重天之上,莲宗净土中,有一片长眠圣地。
只要在此处沉睡,便可以忘却或修改记忆。需要消耗的时间,是记忆本身的三倍。
既然紫恒临死前也不愿说出真相,那便如他所愿吧。
我决定将所有关于紫修哥哥的记忆,全部修改到紫恒身上。
凑巧的是,我沉睡那一日,莲宗净土也在下雪。
我走到莲池边,看飞雪旋转飘舞,洒落池水之中、花瓣之上。
我想,紫修如果知道,我把他整个人都忘得干干净净,会如何想?他那颗曾多多少少对我动过的心,可会有一点点痛?
算了,不必自作多情。他不会在乎的。
希望他顺利成就王图霸业,君临天下吧。
虽然我的祝福不重要,但这应该是他希望听到的。
下一次醒来时,会是四千五百多年后。
到那时,紫修可能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
我抬头看看飞雪凌乱的苍穹,长长叹了一口气:“好荒唐啊……”
而后,我握着载记忆的玉瓶,躺入莲池,任冰冷的池水将自己整个人吞没,闭上眼,吐出了几口泡泡。
很快,水纹开始吞没我的意识,将我脑中那些曾经小心翼翼呵护的记忆,连带着曾经无数次偷偷喜欢他的心情,一丝丝引入我手中的玉瓶。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最后微微睁了一次眼,看了看被涟漪模糊的天空,看了看这个有他的混沌世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雪花。
我突然觉得,雪花像极了尚南寺中的杏花。但是,它们在水面,很快便融化了。
杏花是风流万花中兮独秀。是极为多情的花。
佛境无情,终无飞杏。
再见了,紫修哥哥。
作者有话说:
紫修和尚烟童年和少年时的故事戳我专栏《明月却多情:神界篇》~
不看神界篇不影响本篇阅读。不过推荐大家看,厚厚。
第2章 明月却多情
尚烟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一觉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即将被爆头的闺蜜。
“我的烟,我的女神,我的妻,我等了一千多年,你终于醒了!”眼前的魔族男子剑眉赤目,雄姿英发,含泪喊道。右手却掐着闺蜜火火的脑袋。
火火个子高挑,都只到他的胸口,像靠在一堵肉墙上。她手掌燃起火焰,使劲儿推他,但力大无穷如她,也动弹不了他半分:“极影沙翳,你放开我!”
尚烟惊呆了。
什么情况?
她迅速看看左右,发现他们正处在一片空中岛屿平原上方。
一辆龙车在平原上砸出深坑,碎成废铜烂铁,上面压着一块巨石。金龙想要挣脱缰绳起来,却如何都动弹不得,只能连连嚎叫。
这是,什么情况?
火火怒道:“烟烟,这疯子是混土魔王的世子!他知道你快醒了,便追杀到了此处,想把你绑走,我俩打起来了,然后……”
这时,金龙挣脱了缰绳,冲向沙翳,想解救火火。
沙翳伸出左手,握拳。一个餐桌大小的石块手掌在空中张开,掐住金龙的大脑袋,用力一捏。只听见“噗”的一声,被捏爆的大西瓜般,金龙头骨碎裂,脑浆飞溅,下起了一场血雨,鲜血甚至炸到了尚烟身上。
片刻后,金龙身子轻晃一下,轰然倒地,灰尘飞扬。
尚烟和火火看看金龙的尸体,再看看沙翳,一齐吞了口唾沫。
“然后我的烟若是不嫁我,我便爆了你的头!”沙翳恶狠狠地瞪了火火一眼,又委屈巴巴地看向尚烟,“我的烟,你绿了我。那个野男人是谁?”
“什么……什么野男人?”尚烟摇摇头,“不对,这位壮士,我根本不认识你,何来‘绿’一说——”
沙翳直接忽略后半句,道:“我向你爹提亲,他说你心有所属,是个名字带‘紫’的野男人!啊!这该死的虐爱!”
尚烟心里咯噔了一下。
毫无疑问,爹爹说的是紫恒。
但这极影沙翳说话疯疯癫癫,不似正常人。他若知道紫恒早死了,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混土世子,我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尚烟试图引导沙翳,“你想想,我们从未见过,对不对?”
“谁说我没见过你?我对你一见钟情啊,我的烟!!”
“在何处见过?”
“当然是在课堂上!”沙翳热泪盈眶,“我们历史老师变出了你的幻象!从那以后,我便爱了!深深地爱了!不可自拔地爱了!惊天动地地爱了!!”
沙翳永远记得,课堂上见到他的梦中女神,她发黑如漆,肤白胜雪,手提裙摆,露出戴着玉钏儿的纤细手腕。
她额心有一道黄金花印,发髻上只有一支价值连城的昭华钗,压着及腰长发。
这一头长发如诗如梦,随着白裙上的金丝带轻舞。
而此刻,活生生的她,终于睁开了双眼,在皎洁明月之下,晚风星夜之中,飞到他的面前。
因她生得太飘飘兮如烟雾,灿灿兮如华云,以至于月光照在她身上,也似佛光为她描边,似下一刻便会带她飞升,回到遥不可及的天际。
传说之中,九重天之上,乱杏花之中,居于世外的绝色神仙,不过如此。
尤其是此时此刻,尚烟的眼中,还有那么一丝慌乱,比起幻象,更加灵动可爱,似乎是与他一见钟情了。
让他好想把她揉入怀中,狠狠疼爱。
尚烟确实慌了。
因为她确定了,这人脑子真的有点大病。
趁他发癫期间,她慢慢抽剑,却见沙翳的大掌掐在火火的脑袋上,青筋四起,像在捏一个小西瓜。
她暂停动作。
沙翳笑得诡谲,眼珠慢慢变红,乃是大魔的嗜血之意:“我的女神,你手握着的,是击杀赤狐大妖花雨获得的‘螣蛇妖剑’。你若用它挥出‘日扬圣斩’,将我的手震开,用我岳父大人传授你的‘佛涛霸印’封印我,夺走祝融火火,那么,我会更崇拜你,更想娶你的!祝融火火的脑浆,将是我送你的聘礼之一!”
尚烟下巴都快掉了。
救命!这沙翳真的好了解她!他是做足了功课来的!!
真就是,不怕疯子发疯,只怕疯子有脑子。不怕黑子,只怕粉转黑回踩。
“好了,言归正传。”沙翳眼睛越来越红,笑得越来越骇人,“我的烟,说出他的全名来。我杀了他,你便可嫁到魔界来了。”
火火始终在拳打脚踢,宛如砧板上乱跳的鲶鱼。尚烟赶紧把手举起来,道:“别,你别冲动……”
“我数三声,呵呵……”沙翳双目血红,手指掐得火火头皮变形,“三,二……”
尚烟猛地抬头:“紫修!”
沙翳怔了怔,轻声道:“什么?”
“紫修。”尚烟提起一口气,“野男人是东皇紫修!”
沙翳后退一步,眼中血红褪去,瞳孔紧缩了几十倍,一身腱子肉抽了一下,再不敢提“野男人”三个字:“你的老相好是王……王上?”
尚烟当然不认识东皇紫修。
因为,紫修是紫恒的双胞胎哥哥,他俩的名字都有一个“紫”,她迫于情急,只能顺水推舟,把紫修拉出来挡枪。
结果,沙翳真管他叫“王上”。
总之,先把火火救下来,再解释她和紫修不认识的事。
沙翳三观被震成了碎片。
他的烟的野男人,竟是王上。
那个名震天下、令人闻之惊颤的男人。
他是将魔界历史上最著名的暴君、他的杀父仇人大卸八块的刽子手。
他是崇虚陵中沉睡千万年英灵口中的“罗睺再现,灭世魔影”。
他是统治超过一半魔界领土的传奇霸者。
他是魔界一堆著名疯子中,最冷静、最聪明、最不择手段的那一个。
曾经东皇苍霄的世子,如今的魔界七霸之首,东皇紫修。
平日里,沙翳他爹即便是在和姬妾们饮酒作乐,听到这四个字,都会把姬妾摔开,迅速起身,酒醒得比喝砒*霜还快。
更别提沙翳有多怕。
看见沙翳的大手在火火脑袋上哆嗦,尚烟哆嗦道:“壮、壮士,我心中还有我的情哥哥,紫修哥哥。我……知君用心如日月,恨不相逢未嫁时……”
她正想着如何说服沙翳,忽听得后上方传来喧哗声。回头一看,见高处岛屿边缘,冒出上千颗脑袋。
尚烟惊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原来,沙翳这人不仅有躁狂症,还有表演型人格障碍。他此次预谋抢亲,早在魔界大张旗鼓宣扬过。因此,此处有上万名魔族吃瓜群众,还有五十三个进奏院的幻象术士,正以和真人同比的幻象形式,将沙翳的抢亲实况,传送到魔界月魔联盟国四大首府都城。
由于现下进行的事件过于震撼,这上万人竟无人发出一点声音,场景诡谲得令人窒息。
尚烟快裂开了。
而在更高的夜空中,一只白孔雀在徐徐盘旋。
一个修长的蒙面人静悬在空中,低头看着尚烟。
他穿着一身黑衣,身影几乎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月光过时,轻微照亮他深紫色的眼眸。
他的眼睛细长美丽,眼尾微挑,即便目光淡漠,已动人得令人叹息。
尚烟抬头时,正巧与他的目光相撞。
两人都微微一怔。
时光似流走了千年。
但很快,沙翳又把尚烟拉了回来。
“不。你不要想骗我,什么‘恨不相逢未嫁时’?王上是我未来姐夫!他不可能娶我的烟!”沙翳的手指开始在火火头顶拉伸,把火火眼睛都拉成了吊梢眼,“我的烟,只要你嫁给我,我可以原谅你绿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