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尚烟把令牌递给紫修。
“令牌你拿着,不要给我。”
“不要令牌?倘若守卫问我们,你是什么人,那该如何是好……”
“你见过魔王自己拿令牌的?”
尚烟愣了一下,本想说,怎么你小小年纪,已有君主架势了。但旋即一想,紫修虽践祚时是两千多岁,但他从小便是少主,号令群雄,不怒自威,自然不在话下,不得不佩服道:“不愧是你。”
“少说话,我担心你露出破绽。”
“瞎说,我才不会。”
“那快走,跟在我身后。”
见少年强装成人、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尚烟心中一暖,不由想起无数前尘往事,心中既酸且暖,感慨良多,跟着紫修走上台阶。
天牢门前,二十四盏火盆燃烧正旺,延绵至石墙尽头,时不时有火星跳出,发出噼啪声响。
守卫们看见紫修和尚烟靠近,果真都向他们鞠躬行礼:“王上。”
紫修一语不发,携尚烟大步入内。自然也没人敢多问,为何昭华姬又来了奈落。
墙外是芳草平原、浮生金河,墙内却是阴暗酸臭,腐霉丛生。
地面湿漉漉的,反射着墙壁上的金红色火光,映在二人脸颊上。脚步声回荡在牢房中,混合着囚犯们不时发出的嘶吼、挣扎时碰出的铁链声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步入天牢中,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只按孔雀所述路线寻找巴雪。无奈天牢太大,道路错综复杂,每个牢房、每条道路又偏偏都生得一模一样,如同迷宫,走了许久,都没能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
一名修罗狱卒首领取下黑铁刀,背在身后,跟了上来。
紫修蹙眉道:“你做什么?”
狱卒首领道:“王上今日何故前来,可需要末将引路?”
“不必。”
“那末将只跟着王上,静候王上下令。”
紫修也未再理他,只专注寻找巴雪所在。他记忆力、方向感都极好,走了近半个时辰,竟未走错一次。眼见便快抵达目的地了,那狱卒首领又道:“王上可是要去见极影王姬?”
“嗯。”
“哦,那请随末将来。”
狱卒首领引他们走到了巴雪的牢房前。
巴雪的牢房除了比别的大,待遇竟与旁人所差无几。她早换上了囚服,头发散乱,神情憔悴,因失了艳丽妆容的点缀,一张小巴掌脸瘦得脱了相,嘴唇苍白,眼睛极大,看上去别说有多凄惨可怜。尚烟第一眼看去,差点没认出她来。
看见紫修和尚烟进来,巴雪微微一愣,道:“王上?……尚烟?!”
紫修道:“巴雪,孤来看你了。”
“你们为何……”巴雪一头雾水。
尚烟道:“巴雪,多年不见,你竟瘦成这副神形。吃了不少苦吧?”
巴雪吞了一口唾沫,眼眶一红,却强忍着没掉泪,嘴唇干裂地笑了笑:“放心,我还行。只是……你为何会来看我?”
紫修道:“关了你这么久,你该吃的亏也吃了,可是学听话了些?”
“我……”巴雪目光坚定,本想再驳斥紫修几句,却见尚烟在一旁挤眉弄眼,登时不说话,只静观其变。
尚烟道:“巴雪,你还没听出王上的意思吗?你若是出来后听话顺从,再不瞎折腾,他便会放了你。”
巴雪虽不信紫恒,却很信尚烟,只委屈道:“王上,巴雪知错了。”
“行,孤再给你一次机会。”紫修背对着对狱卒首领,道,“把她放了吧。”
狱卒首领道:“王上,恕末将难以从命。”
紫修心中一凛,但没转身,只道:“哦?”
狱卒首领冷笑道:“往日王上来看极影王姬,哪一次不是由八人抬着,伺候着,哪能如此勤快,走这么长的路?”
紫修没说话,心知露了破绽,只将手按在了腰间的伽罗剑上。
狱卒首领又道:“再说,王上若要放巴雪,在泰罗宫下达命令即可。何故要专程跑一趟蚀日天牢?可是因为全奈落都知道,月魔王快回来了,二位怕动静太大,引起太多人注意?对了,王上,您的深渊骊龙剑呢?”
“你好大的胆子。王上的事,你也敢多问?”尚烟冷冷道。
“王上的事,末将自不敢多问。”狱卒首领抽出黑铁刀,刀身闪出幽冷的光,“但昭华姬带来的冒牌货,末将却是敢扣押的!”
事已至此,难免恶战。尚烟抽剑,正想与狱卒首领作战,却见一道白影火速飞来,落在他们面前。
孔雀抖了抖翅膀,翅膀也幻化成了手,而后对紫修躬身道:“王上,您吩咐的事都办好了。”
紫修道:“嗯。”
“匪羽大人?这……这……”狱卒首领先是错愕,而后立刻跪倒在地,不住磕头,“王上,末将有眼不识泰山,疑心甚重,竟把王上当成了冒牌的,求王上赐罪!!”
“罢了。”紫修冷冷道,“你虽蠢,但看在你忠心耿耿的份上,只扣半年月俸禄。去,把极影王姬放了。”
“是!是是!”
狱卒首领连滚带爬地闪现过去,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把牢门打开。
将巴雪放出来后,紫修让狱卒首领在原地待着,四人优哉游哉地离开了他的视线,随后又加快了脚步。
尚烟吐了一口气,道:“孔雀,还好你来得及时啊,不然我们得打着出去了。”
“不好不好,一点也不及时。”孔雀压低声音,急切道,“小少主已经回来了。”
尚烟惊道:“他提前回来了?”
巴雪道:“你们在说什么……”
“巴雪,我晚点再和你解释。”尚烟又对孔雀道,“他发现我们的动静了吗?”
“我不太确定。他回来立刻召见了青寐。但目前他已抵达奈落的消息,还未传至此处。我们得速速离开。”
四人不敢松懈,一路往外赶去。
巴雪因才受严刑拷打,体力不支,无法使用无影魔闪,孔雀只能背着她,全速飞行。
紫修道:“他叫青寐做什么?可是发现烟烟救了青寐?”
孔雀摇头道:“好像不知道。因为他和东皇建烈似乎达成协议,准备合力对抗上界。所以,他为青寐布置了一个任务,也是与上界有关的。”
“什么任务?”
“我没听到。任务下达之后,青寐立刻离开魔界了。”
尚烟道:“意思是,青寐姐姐已经走了?这……”
紫修道:“他与东皇建烈达成协议……可是意味着,他已同意让月魔联盟国也完成异变大计?”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
孔雀话未说完,一个男子在他们后面轻声道:“担心什么呢?担心孤会害了你们?”声音懒散动听,略带一丝玩味之意。
作者有话说:
紫恒:嘻。
第54章 明月却多情
他正说话间, 正好牢中有狱卒开始虐待犯人,第一声哀嚎声响起的同时,也有铁链叮当作响, 令听者胆战心惊。随后,哀嚎声、刑具金属声不绝于耳,便跟地狱深处传来一般, 在黑暗回廊中阵阵回响。
四人一起回头看去, 却见不远处, 一个玄袍青年正站在两个火盆后方,月光照耀之下。
奈落之月原本绮丽优雅,进入蚀日天牢之中, 却只剩了森森寒意。天牢中阴暗潮湿,氤氲水汽流动在空气中,混着冷风,几乎可以吹到人的骨头缝里去。
他在一抹银白幽光的笼罩之中,不紧不慢抬起眼皮, 看着他们。
只见他面色苍白, 嘴唇殷红,一双紫眸中只剩了无尽的柔情、渗着一丝恐怖的极致厌倦。
这双眼睛眼尾原本便微微上挑,在紫修脸上,看上去是犀利与冷漠;在紫恒脸上,却是阴柔中裹着隐隐的妖艳。
他的身形比起从前,瘦了起码二十斤。
紫修的身材偏瘦, 但呈现出的是常年习武的健康劲瘦。可现在,紫恒却与他在神界时一样, 呈现出一种病态清臞的弱瘦。
果然, 不管过着如何放纵恣意的生活, 紫恒都胖不起来。
他的内心深处,从不敢对自己太好,也从不认为自己有多好。
对比兄弟俩,尚烟第一次深刻感知到,同一具身体,竟会因不同人格、不同生活方式,产生如此巨大的差异。
“烟烟,孤可总算见到你了。”紫恒微微一笑,“我们的孩子可还好?”
巴雪猛地抬头,只觉得震惊不已。
因为,紫恒不喜欢孩子,是众所周知之事。他何时和尚烟有了孩子,她竟不知。
尚烟本想说,那是紫修的孩子,但怕打草惊蛇,只道:“我和你,已无任何关系了。”
紫恒道:“是,你是不要孤了,但你不能让孩子失去父王。”
巴雪看了看身边的少年紫修,又看看紫恒,道:“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为何魔煞人偶和本体如此不统一?”
尚烟怕打草惊蛇。紫修不确定巴雪立场,不打算告诉她真相。孔雀听紫恒说得如此笃定,又不确定这究竟是王上还是小少主了。
紫恒但笑不语,却不知在想什么。
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全场一片死寂。
最后,还是紫恒先开口了:“你还记得么,孤在信中告诉过你,孤会养孩子。但你还是躲了起来,害孤完全找不到你,也让我们父子骨肉分离那么多年。其实,烟烟,你脾气为何要如此倔强?为了孩子,你也应该回到孤身边来。”
“他若跟了你,只会走入歧途。”
“歧途?”紫恒轻轻一笑,“何为正途,何为歧途?烟烟,你真是天真。这世间何来正邪?谁都认为自己是正,敌人是邪。”
“强词夺理。认贼作父,残害百姓,让奈落沦落到如此田地,还不算歧途?”
“孤残害百姓?你怕是不知道,孤在奈落名望甚高,有的是大批追随者。”
“王上,您真的需要醒醒了!”巴雪忍不住道,“想当年,苍霄王废除了十七条不平等法典,炎湃老贼篡位后,恢复了这些法典,您不都看得一清二楚吗?您刚践祚时,第一件事便是再度废除这些法典,何故近日您又将这十七条恢复了呢?”
紫恒默默听了,道:“巴雪,孤早跟你说了,后宫不得干政。”
他的神色变得冷淡了许多,声音却还是绵柔动听的。若不听内容,旁人怕只还道他是在向情人暗送款曲。
紫修在一旁看得哑然。他说服不了自己,这人竟是紫恒,他那安静乖巧的兄弟。
巴雪道:“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后宫。当初你便说过,要与极影氏联手,走个册封仪式,以忽悠众臣,结果呢?你利用了极影氏的力量,却过河拆桥,现在如此对我。你……你真的变了好多。”
紫恒瞥了巴雪一眼,微笑道:“巴雪,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些年,孤待你如何?”
“你待我很好。”
“孤待你的家人如何?”
“也很好。”巴雪叹道,“可是,还是我方才说的那些事,你给了我们很多私人恩惠,却忘记了家国大义。你已不再是我想要追随的那个东皇紫修了。”
紫恒也不生气,还是笑道:“你好奇我为何要恢复十七条法典,是么?”
“不错。”
“那我告诉你真相吧。”紫恒缓缓道,“那十七条法典,不管是当年废除也好,现在恢复也好,都只是因时制宜,安时处顺。一切法则,只是活在我们的想象中。所谓平等,不过是强者的怜悯和弱者的侥幸。从鸿蒙时代,天地玄黄,盘古开天辟地起,不论是魔、神、仙、人、妖、鬼、灵,众生从未平等过。所谓幸福,也不过是神仙捏造出来的东西。万物生灵,只有欲。谁能控制好欲望,操纵欲望,满足他人的欲望,谁就会站在顶端。因此,推崇平等,只是统治手段罢了。”
他娓娓道来,仪态优雅,又说得如此顺理成章,如此从容自若,以至于巴雪登时接不下话。
紫修道:“那是因为,你错过了最佳反击时机。”
紫恒看了紫修一眼,微微皱眉,眼中似有惧意。
在政事上,紫恒远不是紫修的对手。但他有比女儿还细腻的七窍玲珑心,早猜到了这是少年时的紫修,也猜到了为何紫修会忘记所有与尚烟相关的事。这正好都在他计划之内。
紫恒在心中告诉自己,眼前的哥哥只有不到一千岁的心性,还是个毛孩子,他完全不用感到畏惧。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他竭力掩饰住这种不安,很快又笑了起来:“哦?孤的小人偶有何高见?”
紫修道:“最初你与敌国交锋后,采用的是迂回战术,曾躲过了东皇建烈的锋芒。但随着他们威逼利诱,你没有直接反抗,而是和他们洽谈、周旋,还答应他们一年年提高进贡数额,于是只得开采金矿、银矿,采到联盟国的矿都枯竭了,才不得不以反抗告终。当时你若不做出这一决策,在异变魔族数量还未水涨船高之时,便对敌国反击,也不会像如今这般任人摆布。”
紫恒背脊一凉,压根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紫修便抓到了他犯下的大错。他一边惊叹于哥哥的聪明才智,一边又痛恨这份聪明才智,只冷冷道:“你觉得,弱者有什么资格与强者谈平等?”
紫修道:“谁跟你说我们弱?”
“你是要孤发兵与异变魔族硬碰硬?”
“我月魔域二百万精兵强将,个个能征善战,铜头铁额;奈落四魔上将,个个力冠三军,智勇双全。身为魔王,如何能让他们形同虚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