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宅中“吱呀”一声轻响。
一身量修长,梳着妇人发髻,着青色衣裙的女子,端着托盘,推门而入。
她是乌晶晶的侍女阿俏。
阿俏轻声问:“寻着了吗?”
乌晶晶转过脸来,五官皱作一团:“没有。”她舔了舔唇,才接着道:“连气味也没有了,他不会是……死了罢?”
阿俏也皱起了眉:“那怎么办?”
“自那日说要下山去寻个八字先生,然后人就没了。”乌晶晶发愁地道,“不如咱们先去山脚下的镇上,找八字先生问一问?”
“可是宾客已经来了……”阿俏也跟着发起了愁。
“你把玉髓酒且先与他们分一分吧。”
其实何须阿俏去分呢?
当小妖怪们见着她抱了玉髓酒出来,便已经按不住一拥而上,自个儿分去了。
大妖怪们都有些惊诧:“她从哪里来的玉髓酒?”
“谁知道呢?”
“真是怪了,头一回见着这婚宴上,没有新娘子,也没有新郎官,只有酒的!”
乌晶晶才不管他们如何议论呢,只管带了阿俏飞快地下了山。
她模样生得好,到了镇里,问什么,人家也就答什么,倒也十分省事。不多时便弄到了镇上三个八字先生的住址。
可谁晓得问过了一圈儿,都说不曾见过季垣。
乌晶晶只好茫然地往外走。
阿俏叹道:“不如再问问城门口的人?来往出入,他们总是记得的。若是还问不着,便只好当他死了……”
乌晶晶捏了捏指尖,悄悄叹气。
可我不想这么快就当寡妇呀。
她们从八字先生的住处,一路又往城门口去。
这一问,倒还真问出来了。
“此人确实见过,他生得俊宇不凡,过目难忘。更何况当时他身边还跟着几位贵人,还有长长的车马队伍,就这样一并……朝那个方向去了。咱们镇上几位族老,还亲自相送了呢。”
说是城门口,其实也不过是一组土墙。回话这人,便是倚着土墙,神情激动地回了乌晶晶的话。
“那个方向?”乌晶晶抬眸望去。
那是她从不曾去过的方向。
“那是通往什么地方?”阿俏插声问。
回话的人一笑:“那边通往的地方可就多了,不过我知道他们是要去哪里!我都听见那些仆从的议论了,说是要回京城!京城你们知道吧?皇帝住的地方!住在京城的,那肯定都是大官儿!这辈子也不知道咱们镇上哪儿来的这么大福气,还能见着这么多贵人……”
乌晶晶一愣:“他就这么走了?”
“啊,走了。”回话的人禁不住将乌晶晶上下打量,放软了声音问:“你寻他作什么?”
难不成是那贵人留下的露水情缘?
乌晶晶闷声道:“寻他成亲呐。”
那人先是一惊,随即失笑道:“你是住哪里的?”
乌晶晶:“山上。”
那人闻声更是大笑:“山上的?别说住山上了,那住城里的,都嫁不了这样的贵人呢!你怎么能同他成亲呢?你莫要想了,也莫要去寻了。他回了京城,肯定是要娶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大户人家是什么你懂不懂得?”
乌晶晶摇了摇头。
“便是那些有地位有钱有权势的人家!”那人盯着乌晶晶,目光灼热,“你长得确实好看……”
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可是那些个贵人啊,身边不缺好看的姑娘。你且不管他先前与你说了什么海誓山盟的话,什么与你成不成亲的话,你都忘到脑后去罢。我瞧那日那一行人走得那样急,没准儿就是怕你去缠上呢……”
他说罢,搓了搓手,又道:“依我说,你不如就在咱们镇上,寻个男子,嫁了就是了……”
生得这般貌美,那是修八辈子的福也未必求得来的,咱们倒也不嫌是个与贵人好过的。
这人心头算盘打得倒好。
只是他对面的少女,却不接他的话茬,只呆呆问道:“他怕我缠着他?便急匆匆地跑了?”
“是啊!”这人重重点头。
少女若是听了,伤心得厉害了,那才好改嫁旁人呢。
乌晶晶抿了下唇,眼尾耷了耷,似是有些难过,有些沮丧。
她喃喃道:“那我便没有了夫君了?”
“那有何妨?再寻一个不就是……哎哎,你去哪里?”
既然寻不着季垣,乌晶晶也就不同他闲话了,只扭头往回走。
阿俏眉心紧皱,默不作声地跟在她的身后。
那守在城门口的人,忙不迭地跟在后面追,但追着追着,便追丢了。
“真是怪了,怎么连两个姑娘都追不上?”
眼见着一会儿工夫,人影子都没了。这人也只好捶足顿胸地放下了刚才那点妄想。
这厢乌晶晶沿着山路一路向上走。
走着走着,阿俏一低头,便瞧见了扑满泥灰的地面上,有三两滴水珠晕开的痕迹。
阿俏心下一颤,忙转头去瞧乌晶晶。
乌晶晶垂首低头。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噼噼啪啪地往下掉,像是掉了一路了。
阿俏心里有些难受。
身侧的少女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妖怪,为族人所不容,独自堪堪长到如今,连十八岁的生辰都还未过呢。方一情窦初开,欢欢喜喜寻了个夫君,还花了大心思筹备婚礼。
结果一转身,夫君就跑了。
太惨了。
“太惨了……”那厢乌晶晶的声音抽噎着响起,“喜酒备的是玉髓酒,呜呜呜数百灵石一坛,喜床是姑苏山上劈下来的神仙木,喜枕是玄冰石,喜服是用咕咕鸟的羽毛织的,我都好舍不得,呜呜呜呜我太惨了……”
这一开了个口子,便止不住了。
乌晶晶越说越觉得悲从中来。
她的灵石。
她的酒,她的木头石头和羽毛。
还有,还有她的簪子,她的伞。
都白费了!
她要快些回去!
起码玉髓酒她要多喝两口呜呜趁着那些妖怪还没有喝光!
阿俏:……?
哭得这样伤心,却原来不是为情所伤?
只是因着什么玉髓酒神仙木???
阿俏一时恍恍惚惚红红火火。
她都有一分怀疑,主子当初应了那季垣的求娶,并非是心下情动,而是因为那季垣拿了满兜子的礼物来了……
乌晶晶的哭诉还未停下。
她抽噎着道:“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也是您舍不得的?
阿俏哭笑不得。
“还有阿俏亲手编的灯笼穗子,也浪费了……”
阿俏一怔。
这个也舍不得吗?
阿俏又觉得酸楚又觉得心下好一片柔软,她从袖中扯了帕子出来,正要上去给乌晶晶擦擦脸。
那厢乌晶晶却突地一顿:“阿俏,你看地上有块好长好长,好大个儿的黑木头!是雷击木吗?咱们捡回去罢!”
阿俏走上前去,一瞧。
那哪里是块木头?!
乌晶晶:“……是个人啊?”
她失望地道:“那不要了罢。”
哪里有雷击木值钱呢。
第2章 新夫君
乌晶晶到底还是没有说走就走。
她蹲下身去,仔仔细细瞧了瞧那个人。
这人身量很长。
约有八尺有余。
发丝如墨,散乱不羁,像是被雷击过,发梢发根还有不同程度的卷曲。
他身上的衣衫也是破烂不堪,隐约露出了底下血肉模糊的肌肤。
瞧不清面容。
但应当生得极俊美的。
且看骨相就能窥出一二了。
阿俏心想。
而乌晶晶仔细一番打量,没瞧出他俊不俊美,只瞧出来……
“他是个男人!”
阿俏应声:“是。”
还是个相当俊美的男人。
乌晶晶一抹眼泪,惊喜道:“就他了,抬回家就是我夫君了!”
这样她的玉髓酒、神仙木、玄冰石和咕咕羽毛,也就不浪费了。阿俏的穗子挂在红灯笼上,还能再挂好久好久好久呢!
阿俏:?
阿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随便抬一个回去,就是新夫君了???
阿俏看了看男子面目全非的模样,艰难地编著谎话劝阻道:“可是他丑……”
乌晶晶一扒拉嘴角,露出两颗小尖牙:“无妨,我凶!”
阿俏哭笑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乌晶晶问她:“你没听镇上的人说过么?母夜叉与丑怪物是天生一对么。阿俏,凶的人,就叫母夜叉了。”
阿俏叹气。
那是镇上骂人的话。
怎么这个也叫她学去了,还牢牢记在心里了?
阿俏知晓是拦不住她了。
而且阿俏也不想乌晶晶叫那帮大小妖怪嘲笑。
“走罢,那便抬回去罢。”
乌晶晶抿唇一笑,好似那花容月色,都落在她的眉梢眼角。
阿俏只瞥上一眼,都觉得动人。
……
小妖怪高高兴兴地便抬着她的新夫君回去了。
只是在镇上耽搁久了,乌晶晶回去时,大小妖怪已经将玉髓酒糟践得差不多了。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她这里连个当差跑腿儿的小妖怪也没有……没意思,没意思!”
他们等不住,摇摇头便回去了。
等乌晶晶回到府中,望着空空的院子和七歪八倒的酒壶,也只能与阿俏大眼瞪小眼了。
阿俏心下不快,埋怨道:“这些妖怪喝酒喝得倒是快,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走了,实在没什么礼貌……”
乌晶晶垂头看了看她们带回来的男人:“算了……现在扔了也来不及了。抬都抬回来了,总不能白费力气。”
阿俏心道也是。
不如等男人醒了,就让他做这府里的杂役。
阿俏还想着呢。
就听乌晶晶道:“抬到我房里去罢。”
阿俏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可、可如他这般,被雷劈得都不成模样了……这……”
这主子不会还想着要和他洞房罢?
这厢乌晶晶点点头道:“是呀,不成模样了,抬到我房里去,我拿露水给他擦擦……”
阿俏这才松了口气。
是,倒是她想多了。
主子这般年纪,身边又没有父母长辈,只是个自生自长的小妖怪,哪里懂那档子事呢?
等把人弄进了房里,再将人推上那张神仙木做的床榻……
“嘭”一声响。
乌晶晶:?
阿俏缩了缩手,尴尬道:“好像、好像磕着枕头了。”
喜床上的枕头是玄冰石做的,其硬度可想而知。
乌晶晶忙伸手探了探他的后脑,发丝柔软,没有肿块。
于是她轻轻松了口气:“无妨无妨……”
隋离在意识游离间,听见的便是一句:“无妨无妨,脑袋没有撞破便好了,已经这样丑了,万不能再撞傻了。”
隋离:“……”
那声音脆甜,当是一少女口中发出的。
只是,并不像是宗门中的师姐妹的声音。
隋离除了听觉与脑中知觉外,其余三感尽失。
在意识到身旁有生人时,他便立即尝试着调动灵识,奈何他的识海完全封闭,要想彻底清醒过来是眼下根本做不到的。
他的识海为何会如此?
这就要从那道天雷说起了。
隋离是人界第一修仙大宗伏羲宗的首席弟子。
修真界中,人人提及他的名字,都要道一声万年难遇的天才!
何等天才呢?
修真界中,将修真进阶的等级分作:
筑基,开光,融合,金丹,元婴,化神,合体,大乘,渡劫。
而他如今方才二十八,连百岁都没有,便已经是金丹后期了,只差一步就可以迈入元婴。
要知晓元婴后期的修士,已经能在人界做一方霸主了。
且其余修士常在化神期后才迎来四九天劫。
大乘期才迎来六九天劫。
渡劫期则迎来九九天劫。
而隋离从融合期开始,就在挨雷劈了。
就这么一直劈到金丹期,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他在修炼时,竟然引来了只有渡劫期才会经历的九重天雷。
天雷落下,隋离浑身筋骨尽碎,意识湮灭。
他也不知道自己经过了多久,方才得来了这一缕清醒。
“阿俏,你且忙去罢,我给他擦脸。”那少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是就在他的耳边。
阿俏应声去了。
能听得见木门关上的“吱呀”声。
过了会儿,隋离感觉到有什么轻轻落在了面庞上,濡湿、冰凉。
……那少女在给他擦脸?
随着对方的动作,隋离离家出走的触觉也慢慢变得清晰了。
到后面,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凉水意里,蕴含的点点灵气。
少是少了些,但聊胜于无。
慢慢地,隋离甚至能感觉到,他枕的玄冰石和神仙木上面,也正逸散着点点灵气。
这些灵气被他的躯体疯狂纳入,半点也不剩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五天。
终于,隋离的识海有了复苏的迹象,哪怕他不睁开双眼,也能通过灵识看清外界的一切。
“呼……”
那是微风轻拂过耳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