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你说娘什么时候回来啊?你还骗干娘说我想吃梅子糖……明明是你想吃,每次都给你圆谎……”
她穿着新做的衣服,用脚踹了一下栏杆底部,带着小小抱怨地说。
谢知寒看了一眼雪白的袖口,大概意识到自己被调整到什么时间了。就在此刻,他的脑海中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照我说的跟她对话。”
无念……?!
他不是黎姑娘的幻觉吗?怎么会出现在我……
“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天真的转世,”他轻轻地叹息一声,“这是三千年前,在这个时间点,站在这里的应该是完整的我,所以我寄存在她元神里的一魂一魄,也被强行调动回来了。”
“未经允许在黎九如脑子里做手脚,简直卑鄙。”
“别把自己想得太高尚,谢知寒。”他说,“我不明白控制权为什么在你那边,算了,照我说的做,你对她说,我知道你是谁了。”
谢知寒怔了一下。
两人思绪交流得飞快,在李福儿抱怨完之后,他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含义,开口复述了一遍无念的话。
女孩呆了一下:“干爹,这又是什么玩笑呀。”
“如果你想要让黎翡也被你污染,就继续演下去。”他按照无念冰冷的语气读下去,越说就越觉得心惊肉跳,“你不可能在我手上逃走,福儿,你应该明白。”
李福儿的神情渐渐收敛,她将头靠在木制栏杆上,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干爹,这又是何必呢。我想有个家的……我只想有个家。”
她的侧脸浮现出深绿色的纹路,身体散发出腐朽和生机并存的气息。
她说:“都怪我没有收敛好自己,这天底下的异种已经被你们清理干净了,想藏也藏不住……干爹,我本来想露出被腐蚀的迹象,然后顺理成章地脱掉这具躯壳,离开你们身边,但娘她太担心我了,她……她对我太好了,我舍不得她。你不能杀了我,娘还在为我想办法。”
“你可以猜猜我敢不敢杀你。”
“干爹,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根本没有活药人的任何特征,待在你身边这么久,你都毫无察觉。这次……我猜猜,你是不是发现自己身上也被异种气息侵蚀了?”
她冲着谢知寒眨了眨眼,露出笑容,声音稚气地道:“我舍不得这个家,但也舍不得把娘变成怪物……只好让爹你来陪我了。”
谢知寒没有回答,而是立即在心中问无念:“这种事你怎么不告诉她!”
无念冷冰冰地道:“不用你管。”
“剑尊阁下,你是不是任性得过头了。”连谢知寒都罕见地被激怒了。“你在这种时候还把她支走,她是你的战友,有权知道发生了什么,不需要你一厢情愿的隐瞒和付出。”
无念没有回应,只是说:“把控制权给我。”
谢知寒不再吭声,他深深地吸口气冷静了一下,在仅仅一个呼吸之间,无念就重新获得了实体。
福儿依旧没有动手,她还在眺望着黎翡离去的地方,似乎想念她和她带回来的梅子糖。她道:“干爹,你好像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杀了我,再慢慢变成怪物。让干娘一个人面对重重幻觉和你死去的痛,她没有心脏,不会死,只会疯……好残忍的结局啊。”
“不会的。”他道,“来见你之前,我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她会永远记得我。我也会……永远跟她在一起的。”
第55章 遗物
“哦?用什么方法?”福儿问他, “干爹,我们都没有治好她的办法, 而现在你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其实我知道娘对你的喜欢,根本不是你想要的。”
无念波澜不惊地看着她。
“你想要什么呢?”福儿伸出几根手指掰着数,“你想要她对你不一样, 你想要得到她的偏爱, 有时候你还想把这个世界毁掉,只剩下你和她两个人……爹,你的好名声有一半是为了娘, 咱们两个才是一样的, 我努力做好娘的女儿,你也装成她最欣赏的样子,是我们维持了这个家。”
“这不是你的家。”无念道。
“这是我的家。”福儿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她是最初的那具药人。但也只是一个五六岁时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她在乞丐堆里饿了两天,浑浑噩噩地被那位炼毒的修士捡走。从福儿懂事开始, 就知道自己要尝试非常残酷的疼痛,才能从那个修士的身上得到一点关怀。
他砍掉她的肢体, 用蔓延的藤蔓代替。他把福儿的五脏六腑用毒药涂满, 在她身上用刀刻出许多阵法和咒文, 每次她乖巧地忍下来, 修士就会摸摸她的头发, 说:“乖女儿,我给你买糖吃。”
可是这话听了好多遍,福儿还是没从修士手中得到哪怕一块糖果。她最初是想要吃糖,后来只是想要他的抚摸,最后,她想听对方叫她“乖女儿。”
但她越来越不像个人类了, 她的身上开始腐烂、然后又愈合,她的嗓音变得嘶哑、听不出是个女孩子。她变成了一个内脏会随时溃烂更换的怪物,每次见到他时,只听见他沉醉的惊叹:“你居然还没有死!你是我最好的……最好的,杰作。”
福儿时刻处在煎熬当中,她的内脏更替,身体的每一寸都扭曲异化,肌肤如同水泡一样浮起又破灭。她用畸形的身体爬过去,用头蹭他的手。但修士却飞快地躲开了,他说:“我一定会因为你修为大进的!”
福儿又蹭了过来,她丑陋的脸庞贴在他的手心里。
“不要再过来了。”修士皱起眉,“你是我的药人,除了助我修炼之外本来就没什么用,你应该听从我的命令。”
她僵住了。
她想,她一直听的,一直听从他的命令。福儿闭上眼,只有这次格外不服管教,她再次靠了上去,想让他抚摸自己的发丝,她想要从他随意敷衍的触摸中,幻想一下母亲的温度——在福儿破损的脑海里,总是恍惚浮现出一只牵着她走过小巷的手,寒风凛冽,她听见巷尾有梅子糖的叫卖声。
福儿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于是母亲蹲下来问她:“你想要吃梅子糖吗?”福儿不敢点头,家里有什么都是先给弟弟的,她怕自己要得太多会被骂,爹常常说她是赔钱货,迟早要扔掉她。她还小,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她天然地害怕。
母亲从缝在里衣的口袋中掏了很久,只掏出一个可怜的铜板。她带着福儿去买了糖,递给她。女孩儿小心翼翼地看了她很久,终于剥开了糖纸,她看到母亲偷偷抹泪,让她站在这里不要离开,福儿乖巧地点点头。
但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啪。”
把她做成药人的修士没有摸她的头,而是不耐烦地打了她一巴掌:“我不是你爹,你还真当自己是我女儿了,滚开!”
她呆呆地看着对方,身体的深绿色的花纹涌动地浮现,她的肌肤不断扭曲,手臂变成了沾满毒素的藤蔓。福儿爬了过去,用藤蔓掐住了修士的脖子,在他诧异惊恐的视线当中,扯断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
“你要干什么!你居然敢反抗我,我动动手指就能——啊!”
他的咒骂之声不绝于耳。但她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她抱着扯断的手蹭了蹭,喃喃地跟自己说:“福儿乖,再乖一点娘就来接福儿了。福儿听话,爹说要给福儿买糖吃的……”
她爬出了这具满是药人的毒窟。在她身后,那个被扯断了手修士重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他变成了异种巨兽,身躯完全被她腐蚀异化了,异种毫无理智地冲出毒窟,冲向附近的城镇。
从那以后,她总是半梦半醒,浑浑噩噩地不断躲藏。直到她学会怎样掩藏自己,怎样收敛身上的腐蚀气息,她扒掉一个又一个小孩的皮囊,把它们穿戴在自己身上。她混迹在每一个城镇的乞丐堆中,手上充满冻疮和伤痕,在每一座异种祸乱的聚集地里,她躲藏在最角落里,脏兮兮的,像一具尸体。只有成年女性路过时,她才会抬起头,试探地喃喃:“娘亲……”
娘亲来接福儿了吗?
这样半睡半醒、混乱不堪的日子,她过了三十多年。异种祸乱的地区越来越少,她好不容易才扒掉一具小孩的皮囊,福儿把自己塞了进去,昏睡在墙角恢复精力。她已经失望了一万次,不再聆听女人的脚步,直到一双手突然把自己拉了起来,就像是从泥地里拔出了一根伤痕累累的小胡萝卜。
她听到女人的声音。
“啧,这孩子好像还活着啊,”她说,“小姑娘,你记得自己爹娘在哪儿吗?我顺手把你送回去。”
福儿抬起头,她模糊地看见一双异色的眼睛。
“不记得了?”黎翡有点意外,“你是不是不敢说啊,我长得……哦,无念你来,我忘记掩饰特征了,好像吓到她了。”
她正要把小女孩递到无念怀里,身前的小姑娘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她扑上来环住黎翡的脖颈,埋在她肩膀上,念念叨叨地说:“娘……娘亲……福儿不吃糖了,我不要了,你别把我放在那儿,别把我放在那里,我什么都不要了……”
黎翡怔了一下,伸手试探着覆盖住她的背,然后摸了摸小女孩打结在一起的头发,她下意识地说:“没事没事,别哭啊。”
福儿的脊背僵硬了一下,然后开始抱着她抽泣,怎么也止不住,最终演变为嚎啕大哭。
从那以后,她不再守着一条冰冷肮脏的巷尾了。
大雪纷飞,两人依旧没有动手,对峙依旧。
“除了你们,我没有别人了。”福儿说,“在知道你们身份的时候,我早就该离开你们的。可是你让我怎么离开呢,干爹,你来杀掉我吧。”
她张开手臂,闭上眼,面带微笑地说:“我已经有过一个家了。爹,你要告诉我娘,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很爱她……我只是离不开她,你跟她说,福儿对不起她。”
无念沉默地看着她,他抬起手,握住了却邪剑。
这把斩破群邪的冰剑缓缓浮现,落入他手中。这是第一次了,他摒除了一切杂念,没有听到谢知寒的任何声音,用剑锋洞穿了福儿的胸口。
在这一刻,谢知寒终于知道无念为什么要把自己换下来了,他怕自己动不了手。如果两人真的经过激烈的交战,谢知寒未必打不过李福儿,但在这种情况下,无念却笃定他未必下得了手。
女孩的身体涌出鲜血,软倒在他怀里。
福儿攥着他的衣襟,身上的腐蚀气息毫无抵抗地被却邪剑斩除吞没。她呕着血,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救你……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救救……娘亲。”
无念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道:“我会想办法的,我会的。”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不必再进行下去,谢知寒也知道了。黎翡回来看到自己最信任的朋友杀了她疼爱的孩子,她本来脑子就不太好,当场发疯都是轻的。
“你有什么办法?把她封印起来,就是你的办法?”谢知寒问他。
“这是很过分,但我没有时间了。”无念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他的手腕上浮现出一抹深绿色,随后又迅速隐遁下去,“我不能变成那种怪物,太丑了,九如不会喜欢我的。”
谢知寒:“……你……”
“三华琉璃灯让苍烛耗费了这么多年才研究出来,我手里只有封魔大阵能压制她的幻觉,她只有越不理智、越愤怒,我才有可能趁机把元神分出来留在她脑海,与她的幻觉融为一体,她没那么爱我,我只能让她恨我。”
“这是何必。”谢知寒心情复杂地道,“你这样对黎姑娘,她不得不恨你。”
“我只是怕她忘了我……”无念低声自语,“三千年……太久了,像你这样的狐狸精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个,还是塔里清净。”
谢知寒愣了一下:“狐狸……你怎么连自己都骂。”
“轮回玉盘虽然是顶级法宝,但在它调整的时间里,很容易因为前因变动而瞬间死亡。所以如果你不杀福儿,现实当中很难说会发生什么。”无念掠过了他那句话,平淡如水地继续道,“如果因为这个而天地倾覆,那你我的罪过就太大了。”
在两人对话之中,眼前的风雪逐渐消失,时间被重新调整了回来,眼前只剩下一面轮回玉盘。
谢知寒撑起身体,忽然之间,他的动作有一瞬的失去控制,手指蜷缩起来,他的神情凝滞了一瞬:“剑尊阁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他面前浮现出无念的虚影,这一次不是幻觉,是非常鲜明的残魂虚影。无念低下身,很平静地看着他:“你猜我都做了什么布置?比如,让林云展负责引领我的转世,他意志不坚,胆小如鼠,很容易控制。让你修习北冥太阴之道,让你有一把跟她的忘知剑几乎完全匹配的剑……让北冥镇魂珠‘意外’流落到妖族,那颗珠子见到你,是不是就很高兴地向你飞来?”
“虽然九如半路拦阻了一下,但她还是送给了你。你说它镇的魂,是你的,还是我的?”白衣剑修眉目漠然地道,“谢知寒,我说过的,我们是同一个人,你是我的遗物……只要时机合适,我随时可以重生,不是转世,是真正的重生,你现在明白了吗?”
“如今已经找到轮回玉盘,治好她后,我会永远跟她在一起的,不管她是爱我,还是恨我。”
他的话就倾诉到这里,随后,他残魂的手指贴到谢知寒的手背上,虚影慢慢融入他的身躯。可谢知寒并没有他想象的愤怒、畏惧,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一种感到荒唐可笑的语气问:“你愿意为她而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