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沈晏欢面色如常,只是在嵇安安看不到的角落微微挺直了脊背。
他其实并没有哄小姑娘的经验,少不更事的时候他成天只想着要如何打赢嵇安安;长大了些又……嵇安安向来是个要强的性子,能搞到她心态的事屈指可数,实在是搞到了自己就能用剑解决,哪里轮的着他来哄。
沈晏欢大姑娘上轿头一遭,竟莫名其妙地开始紧张起来。
但以上内容只是沈晏欢自己的想法,实际上,在场包括嵇安安在内的诸位没一个认为他冷着一张脸其实是在哄人。
好在哪怕是年轻几岁的嵇安安也分外豁达,她很快就缓了过来,脸上挂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转而跟身边人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有没有人和我讲一讲?”
沈晏欢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挺直的脊背也略微松了松。
沈晏欢不说话沉默站在原地,小道士刚刚让自己修了闭口禅,好在影妖足够健谈,明明只有两张嘴巴却硬生生讲出了四个人的气势。
嵇安安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说话声,脑中拼凑整合着有用的信息,很快就感到一阵困意袭来。
身体太疼,失血过多,她早已是强弩之末,只不过一直在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嵇安安用余光瞟了眼正在旁边听别人说话,眼神却始终放在自己身上的沈晏欢。
周围人看上去没什么敌意,沈晏欢也还在身边,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嵇安安心想,于是她眼睛一翻,放任自己晕了过去。
她晕得猝不及防,小道士和影妖连忙伸手要去接,却有人先他们一步将嵇安安接进了怀里。
嵇安安鼻尖嗅到了一抹熟悉的白梅冷香,终于肯完全放下心来,意识彻底遁入混沌之中……
……
戏曲声伴着浓烟滚滚充斥了整个房间。
沈晏欢沉默地坐在嵇安安床前,脸色凝重。
修行之人其实并不是很害怕受伤。甚至对他们来说,哪怕是缺胳膊断腿,也能在有灵力的地方依靠自己复原。
但嵇安安没有。
嵇安安就静静躺在那里,身上的血虽然止住了,但是伤口依旧狰狞地暴露在空气中,血腥味扑鼻而来,刺激着沈晏欢本就快忍耐到极限的神经。
他凭借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她带进了兴陵,更让他觉得糟糕的是在看到嵇安安的惨状后,除了一脸惊恐的宋平丞,其他人都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腾蛇喊医生过来的动作也是无比熟练。
仿佛这样的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发生过了很多遍。
白泽端了一碗药走到他跟前,看他一副恶犬守着骨头的表情,有点不敢上去,站在原地宽慰道:“小公子,没关系的,这事我们熟。”
沈晏欢的声音有些哑:“这种事情,很多吗?”
白泽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吾千百年之前就是个扬名立万的医生了,汝翻翻山海经里面还有吾的名片……”
沈晏欢有些不耐地打断他的话:“我说嵇安安。”
白泽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绕过沈晏欢给嵇安安灌了药,这才斟酌着词句开口道:“她的资历和其他几位相比还是差了些。”
剩下的三位负责人无一不是叱咤风云多年的大佬级人物,和他们一比嵇安安顶多算是个初出茅庐有些天资的小辈。
因为资历不够不足以服众,所以必须要以血换血,以命换命,打得越凶越疯才越没有杂碎敢招惹她嵇安安。
沈晏欢闭了闭眼,身上翻涌着的气势陡然增强。
白泽端碗的手一抖,觉得眼前这男的现下气息紊乱,灵力不稳,怕不是要堕入心魔。
“汝若是心境不稳也可以来找吾。”他原先打算离开的,但看着沈晏欢的样子还是放不下心,干脆守在门口不动了,“千万别讳疾忌医啊。”
心魔这事是修士修行到一定阶段的必经之路,克服心魔之后,修行必然一日千里。这就不是病,白泽他当然管不了,也就礼貌地说说而已。
他之所以留在这里,主要是害怕沈晏欢忽然暴起把躺在床上的病人杀了。
白泽并不是个擅长争斗的神兽,虽然能通万物但本体其实连个稍微有些修士的人都打不过,沈晏欢眼尖地看到他背到后面的手机,看起来随时都想打电话找外援。
这一场景似曾相识,沈晏欢只觉得脑袋疼,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强行压制住了身上的气势。
白泽看着他的样子,神情奇妙:“憋久了对身体不好啊。”
这他妈哪里是一码事,沈晏欢眉心跳了跳,耐着性子问他:“嵇安安的记忆什么时候恢复?”
白泽沉吟片刻,说道:“吾最多只能帮着点缓解的药,她的记忆和煞气相连,棘手的很,吾也没辙,但是吾听说影妖那一族有特殊的秘法可以帮嵇安安恢复记忆,等她伤好了,就让她那儿看看。”
沈晏欢点了点头暗自记下,却听到白泽又开口道:“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不要憋着,来吾这里,吾给你开点清心寡欲的药。”
沈晏欢被他弄得脑袋疼,礼貌赶客:“你可以离开了。”
“千万要记得有病吃药啊!”白泽还是不放心,三步一回头地看,生怕他忽然暴起伤人。
沈晏欢被他的目光盯得发毛,但看到嵇安安终于开始自愈起来的伤口,终于还是理智占了上峰,没有真的对医生下黑手。
嘭,门终于关上了。
沈晏欢舒了一口气,慢慢的走到了嵇安安的床前。
这个独立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嵇安安的眼睛还是闭着的,一点苏醒起来的意思都没有,嘴唇失了血色,面上也惨白一片,整个人看起来脆弱易折。
但沈晏欢很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永远无法折断,永远学不会不会退缩,要以一己之力承担一切的……
他的宿敌,他的……
沈晏欢站在嵇安安床头,沉思了起来。
他似乎自我斗争了许久,忽然缓缓抬起手,轻轻地抚上了面前人的眉眼。
堂堂剑修,如今跟做贼似的,动作轻地不行,像害怕被人发现一般。
其实很少会有人说过嵇安安长的好看,因为嵇安安的长相和她的剑一样,都是凌厉的。
大多数人根本还来不及发掘这份美感,就被她的剑光闪瞎了眼。
不用剑后她的面容始终带着三分病气和颓废,更加谈不上世人所言的美。
但是沈晏欢不觉得。
他出生的地方是在一片桃树下,一睁开眼就看到了满身满树铺天盖地姹紫嫣红的桃花,狐狸生□□繁茂美丽的事物,又是生平第一眼所见。
所以他一直认为这是世间最漂亮的事物。
可后来见到了嵇安安,于是他开始觉得那丛桃树不如她了。
明明嵇安安并不是狐狸偏爱的艳丽长相,剑道也严肃板正得紧,一点都不繁茂。
可他偏偏觉得漂亮。
狐狸的成长过程中似乎被什么因素带偏了。
沈晏欢是个还算公正的人,他不否认对手的能力,这份能力自然也包含了对手的容貌,沈晏欢自认为自己对嵇安安的评价很公允。
毕竟嵇安安的样子他已经很熟悉了,就和他们双方的剑一样,哪怕容貌会随着时间的变化发生改变,对沈晏欢来说不过是长开了些,他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
至于为什么自己的心魔幻境和自己死对头容貌相象……
这一点沈晏欢也没有感到疑惑,毕竟他们一同长大,又一同相处了百年,他最熟悉的人只有嵇安安,心魔变成她的样子也不为过。
底下的人似乎动了动,沈晏欢猛然缩回手,眼睛死死盯着还未醒来的人。
很好,还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沈晏欢悄悄松了口气。
自己不过是惜才,棋逢对手不易,嵇安安既然变成了一个智障,他作为同门帮一帮也是理所应当。
有什么来搅局的人,既然他在,他帮她杀了便是……
也省得她再去受那么多伤。
……
嵇安安清醒得很快。
因为实在是太疼了,她不清楚未来自己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那种牵扯着骨髓的疼痛丝丝入骨,硬生生将她的意识拽了起来。
房间的响动有些大,好像是什么模糊的的戏文和什么人打翻椅子的声音,她清醒过来,伸出手迷迷糊糊地朝着一个地方猛抓,居然还真的被她抓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非金非玉,还带着些温热,用布料裹着分辨不出它本来的触感。
眼睁睁看着她抓向自己腿间的沈晏欢:“……”
她分明还闭着眼睛……怎么做到的?
沈晏欢一开始还在担忧嵇安安身体没有好全,但嵇安安老不放手,他越想越觉得按照嵇安安这种个性,怕不是故意的。
嵇安安捏了几下,正想研究清楚,身体却本能的察觉到危险,她连忙往旁就地一滚,下一秒,沈晏欢的剑气就袭来。
嵇安安睁开眼睛,沈晏欢浑身散发着寒气,他执着茕独垂下头,发丝低垂,落到耳畔,遮掩住他那勾魂夺魄的一双眼。
他缓缓抬起头,整张脸嫣然若桃李一般,沈晏欢握着茕独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着,他看着嵇安安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他猛然拔起插在塌上的茕独,朝着嵇安安的心口刺去。
他的动作慌乱,难得失去了原来的分寸,自然也忽略了嵇安安现在的姿态也十分不自然。
嵇安安的脸色青青白白的轮了一遍,她看着身周的环境,嘴唇微动。
沈晏欢早就一剑刺了过来。
嵇安安暗自叫苦,慌忙躲避,这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什么要紧的事,正要开口。
但是在已经盛怒的沈晏欢面前,想要道歉已经晚了。
沈晏欢看着嵇安安熟练的样子,冷笑一声,剑法凌厉:“我看你活泼的很,也不需要再养伤了,我们打一架。”
不过沈晏欢没用那些自创的花里胡哨的招式,用的是再普通不过的青山宗入门剑法,嵇安安躲避起来就跟呼吸那样简单。
她迅速矮下身型,沈晏欢剑出一半,改劈为斩,嵇安安反应也很快,旋着身子避开了沈晏欢的剑尖,同时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心道沈晏欢若是真的用了那晚的剑气,她的脖子可就保不住了。
沈晏欢只不过和嵇安安对了两招就察觉到不对劲来,眼前这个嵇安安,未免也太……
青涩了些。
同一招式能躲避的方式有很多,取决于剑修对于招式的领悟程度,嵇安安对于剑道的领悟力一直与他不相伯仲,哪怕是后来不习剑了,再对招时也能跟上他的思路,但现在的嵇安安还是稚嫩了些。
初时的怒火差不多散了,现在二人的交锋只是纯纯的剑术交流,沈晏欢不动声色地剑锋一转,将招式放慢了几分。
嵇安安应付起来果然轻松很多,她的眼睛越打越亮,不再一味躲避,在沈晏欢下一次剑到达之前,她下意识伸手往腰间摸去,却摸了一个空。
她的动作已然慢了一拍,失去了原来的节奏。
但是眼下嵇安安也顾不上了,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嘴唇一刹那变得煞白。
沈晏欢离她极近,看得非常清楚,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连忙收起剑,张嘴正要对她说些什么。
“不好意思啊,我帮白泽收下碗。”玄龟大大咧咧着推开门,然后就愣在了原地。
只见嵇安安和那个传言是她情人的狐狸精打在一起,被褥凌乱,床榻被戳得乱七八糟,那狐狸精还压在嵇大姑奶奶的身上,手里拿着一把利器,好像随时都能把嵇大姑奶奶那杀掉。
玄龟当然不认为狐狸精能打的过嵇姑奶奶,只当是打情骂俏之类的戏码,但是嵇安安伤还没好全,在地上打架终究是危害身体,于是想也没想当场就叫喊起来:
“你们要打去床上打啊!”
玄龟的声音平时本来就大,一焦急更是气如洪钟,这音量方圆几米绝对都能听见。
沈晏欢将自己手里茕独攥得嘎吱作响,嵇安安现在远不及十几年之后的脸皮,虽然不认识这个人是谁,但是却听明白了他说的话,整张脸登时红透。
但是她情急之中还记得要遮掩证据,慌忙拉起被子将茕独和那张被戳得千疮百孔的可怜床榻连同沈晏欢都一起掩藏起来。
这在无形中验证了玄龟的猜测。
沈晏欢被嵇安安辖区里的居民搞得脑壳疼,好在还记得帮嵇安安遮掩,冷着脸将满脸写着还想看八卦的玄龟劝了出去,干脆利落地反锁了门。
沈晏欢和嵇安安对视一眼,嵇安安呆呆坐在床上,看着沈晏欢一副狼狈地形容,愣了半晌,忍不住笑出了声。
沈晏欢看着她,刚才被弄地一肚子的怒火忽然就消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什么真心实意地笑容了,莫名的有些怀念。
毕竟对于百岁后的嵇安安而言,笑就不再是个表达情绪的东西了,而更像是社交必备的工具,所以她想算计的时候会笑,与人交谈的时候会笑,生气的时候会笑,唯独开心的时候不会。
如果她不牵扯进这些事情里,其实本也不会如此。
沈晏欢看着她的样子,想要开口,却忽然沉默下来。
被久久压抑住的心魔察觉到沈晏欢心境的裂隙,张牙舞爪地想要趁虚而入,叫嚣着要沈晏欢出手。
——把她带回去,让她再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