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告诉他,这也是缥缈仙府握着他的手让他把自己妻子给杀了的。
带着这样的疑问,结界里的气氛不知不觉沉重了起来。
凤宣和戚琢玉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罗睺上下开合的唇,像他一个人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
罗睺说,二十年前的人魔战争一触即发,他早就料到东夷魔族将会不敌人族。
所以在人族发动战争之前,就向人族提出了求和的意愿。只可惜人族这一战是为了血洗前耻,求和书被撕毁之后,战争爆发了。
魔族节节败退,作为和亲的人族女子,鸢萝在这场斗争中成为了一个惨烈的牺牲品。
和亲时,人族帝国视她为荣耀。战争时,人族帝国视她为耻辱。
罗睺叹息一声:“你母亲的元神极为特殊,至纯至净,是修炼者天生的天材地宝。人族帝国和修士打算在战争胜利之后,将你母亲的元神淬入剑中,铸成一张无人能破的结界,将魔族永远驱逐在混沌海内,永世不能再入人界。”
嗯?什么垃圾,说得就是你罗睺。
凤宣有点微妙,不要以为谁狡辩的漂亮就是谁有理好吗,虽然那些人族帝国和修士听起来也很屑,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家鸢萝在人族生活的好好地,你跑去强占人家美貌良妇干什么?
短短几句话,似乎就勾勒出一个女人的一生。
鸢萝婚后那几年是不幸的,可以说从人族到魔族就没遇到过几个精神正常的好人。在一个人人都想要榨干她身上最后一滴价值的生存环境下,似乎唯一一个只想要让她开心,单纯对她好的人,就是她的孩子。
可想而知,在自己生命的尽头。
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最后一个愿望还能是什么。
鸢萝知道,不管是哪一族赢得胜利,自己都难逃一死。
于是在城门大破的那一天,她拿着一把长刀,在大殿之中找到了罗睺,让罗睺用自己的元神生祭这把刀,铸成结界,用来抵挡快要攻破城门的人族修士。
鸢萝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她死后,将戚琢玉送往人间。
魔族的黑夜太多了,那么大的雪,她不想她的孩子永远困在这里。
罗睺起初没有同意,他并不觉得以自己的力量,会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
可他自大狂妄的性格为鸢萝的死埋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人族修士还是攻破了城门,魔族不少百姓被屠杀,强压之下,他选择了鸢萝的决定。
鸢萝祭刀的那一天,东夷的天空依然是猩红的,下着一场大雪。
过不了多久,就是人间辞旧迎新的日子,但魔族的宫殿里没有过这个节日的习俗。
她依然记得今日的午后,她站在曲折的走廊,檐下的六角风铃玎珰空灵地响。
年幼的戚琢玉坐在一片空地上,泥泞的雪沾湿了他的衣摆,握着剪子的手冻得通红。他并不觉得冷,只是安安静静地剪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福”。
他知道,鸢萝思念人间。
她的阿难举起那张薄薄的“福”字,认真检查笔画的顺序是否剪错。
冬日的风吹过他,吹过鸢萝的纱裙,吹不干她脸颊早已爬满的泪痕。
后来的事情,凤宣在戚琢玉的梦境中看到过。
只是没想到,鸢萝死后,元神竟然没有得到安息,还被缥缈仙府的掌门带回去,用她的血肉铸成了混沌海的结界,将所有的魔族都镇压在混沌海的另一边。
可以说真的榨干了鸢萝身上最后的价值。
虽然凤宣也知道,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
人如果弱小还身怀璧玉的话,人有时候也可以不是人,只会沦为强者手中的某种天材地宝。
很多时候凤宣都没心没肺,心大如咸鱼。
听人家的过往,也当做是一段令人唏嘘的故事而已。
可他现在发现,他好像做不到把这些残忍的过往当成故事。
因为亲眼见证过戚琢玉漫长的沉默与痛苦,所以才会无法轻描淡写的将这一段往事释怀。
等等。
那大魔头还在缥缈仙府拜师学艺的长大,这波岂不是认贼作父?!
……这是什么家国仇恨、杀母之仇、恨海情天的狗血身世。
该不会,这就是大魔头后来叛出缥缈仙府的原因吧。
他想一想觉得很有可能,如果换成是自己,帝君阿爹被送到这个什么鸟不拉屎的魔域和亲,完了之后还被魔域的老大始乱终弃给杀了,死后元神血肉又被缥缈仙府做成结界,最后自己还认贼做父拜入仙府门下。
……
……
……我杀缥缈仙府。
凤宣光是想想就觉得自己拳头硬了。
然后他就去打量戚琢玉,发现大魔头不愧是大魔头,心理素质比他好多了。
一口气听完这么让人生气的真相。
脸上竟然都没什么表情,不会是过于生气然后导致面瘫了吧?
凤宣很迟疑。
凤宣很担心。
接着就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脸。
戚琢玉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他。
凤宣:“。”
他怎么就没管住自己的手呢。
下一秒,凤宣就感觉自己整个人的后颈被捏住。
下下一秒,连人带脸的被戚琢玉报复性乱揉一通,白皙的脸颊上全都是他的指印。
不知道是不是凤宣的错觉,他觉得大魔头暴躁的情绪其实已经在碎裂的边缘了。
但是乱揉了他一通之后,他又感觉戚琢玉的心情平缓了不少。
嗯?
怎么原来自己的作用跟那种猫薄荷差不多吗?
就是那种暴躁大猫吸过之后就可以平缓心情的那种?
戚琢玉听完了罗睺这一长段的煽情式回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刀再砍。
只能说,不愧是你,大魔头。
戚琢玉嗤笑一声:“死了二十年,就编出这种垃圾故事?”
罗睺道:“你若不信,去地宫你母亲的棺木里查验便是。她的尸身不在棺木,你就会明白一切的真相。”
戚琢玉的神情沉下来。
凤宣的表情也微微一动,戚琢玉似乎很暴躁:“在想什么?”
凤宣忍不住开口:“这个幻觉居然还可以对话,那师兄岂不是可以骂他?”
罗睺:“……”
戚琢玉:“。”
戚琢玉竟然真的想了想,发现似乎能行的通的样子。
罗睺那被砍得乱七八糟的脸上都能看到一丝龟裂的表情,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凤宣的存在。
“他是谁?”问得是戚琢玉,看得确实凤宣。
罗睺虽然很屑,但想想好歹也是大魔头正儿八经的生父,凤宣还是自我介绍了一下:“我是师兄的道侣。”
“道侣?”罗睺面露疑惑,看向戚琢玉:“你既然已抽出情丝修炼无情大道,为何会有道侣?”
吓死了吧。
凤宣说那你可不知道你儿子多厉害。
虽然大魔头的情丝已经死了,但是嘴巴还没死,还能和道侣亲亲。
罗睺没等到戚琢玉回答,就自说自话下去。
从这一点看来,他们父子俩绝对是亲生的。
“这样也好。你身上情毒未清,而他又与你母亲一样是至纯至净的元神。只需你杀妻证道,用他的元神以祭魔刀,破开混沌海结界,就可以放出我族千万魔将,踏平人族!”
好。说得好。
凤宣面无表情海豹式鼓掌,然后想捏拳锤爆他。
您老没事儿吧?他人还没死呢站在这里呢?
你就这么大声的跟你儿子密谋把自己儿媳妇给杀妻证道了???
凤宣真不知道该感慨这罗睺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戚琢玉会和他是一样的人,还是感慨罗睺这令人讨厌的狂妄性格。
怎么同样是狂妄,大魔头就比这个罗睺要顺眼一百倍。
只可惜罗睺的豪言壮语还没说完,戚琢玉就懒得听他在这里输出废话。
他就像捏爆任何一个陌生人的脑袋一样,就这么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亲生父亲的脑袋捏爆了。
罗睺残余的神魂化成了一缕烟,结界也因为他的消散而动荡,轻而易举的被戚琢玉撕开。
回过神,两人已经站在了原来的那个书房,而戚琢玉手中的木盒,也被他漫不经心地捏碎,成为齑粉。
……看吧。
凤宣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就说罗睺这个屑魔主的骨灰早晚要被戚琢玉给扬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刚听到公爹跟丈夫大声密谋要把自己这个塑料儿媳妇杀掉证道的秘密该怎么办。
在线等,很急。
凤宣感觉气氛有些凝固。
虽然命簿里说了凡人小七最后的结局就是被戚琢玉一剑捅穿,但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当众讲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就在凤宣正在思考是假装没有听到好,还是直接哐当抱住大魔头大腿大喊‘夫君饶命’好。
戚琢玉就冷不丁地开口,问得是一个和他想的毫不相干的问题。
“亲手杀死自己的生父,你也觉得无话可说吗。”
凤宣:?
他倒也不是觉得无话可说。
他正在想怎么把“夫君饶命”喊得更诚恳一点。
凤宣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罗睺是东夷魔主,一生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师兄杀他是匡扶证道,维护和平,是正确的。”
戚琢玉看向他:“可我也是东夷魔主之子。”
凤宣继续,面不改色:“师兄虽然是魔主之子,但已弃暗投明,心向正道。又大义灭亲,是中肯的,正义的。”
戚琢玉盯着他,盯了很久,表情是那种有点古怪,又有点说不出的神情莫测。
好像凤宣说得东西,让他很不能理解一样。
他真不觉得自己性情残暴,是个喜怒不定的疯子吗?
老实说。
戚琢玉自己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很神经病的。
“你难道不觉得我是个疯子吗。”戚琢玉很早就想问这句话了,今天终于问出口了。
嗯?
这种事情难道还要他觉得吗?
你不就是个疯子吗!
凤宣想了下,嗨呀。
罢了罢了,就当自己给暴躁大猫顺毛了。
“其实,有一点觉得。”凤宣说。
戚琢玉顿时黑脸,很暴躁。
“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凤宣看着他:“我既已是师兄的道侣,当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他偷瞄了一样戚琢玉,继续道:“以后师兄杀人我放火,师兄埋尸我挖坑,行不?”
然后在心里祈祷:阿爹我随便说来哄男人的话不能当真啊,你可千万别用雷劈我,翎儿还是那个清清白白的上神!
戚琢玉的表情看起来终于有点满意。
并且补充道:“不需要。尸体可以用灵力直接烧了。”
哦。
那还能怎么办,那只能谢谢师兄杀人火葬一条龙。
不用麻烦他挖坑埋尸咯?
凤宣觉得,戚琢玉这个人。
就,真的很幼稚,而且难哄。
两人一同走出书房的时候,凤宣忽然想起什么。
喊了一声戚琢玉:“师兄。”
戚琢玉停下脚步,偏头看他。
凤宣揉了揉自己的小荷包,接着抬头:“就是。你下次如果需要我哄的话,可以直接跟我说的。”
不用先质疑自己、贬低自己。
觉得自己是疯子,亦或者又是其他什么不好的词语。
就像刚才,大魔头明明很想要自己哄嘛。
还硬邦邦地问他是不是对他无话可说,真不知道他这么别扭干什么。
凤宣觉得自己应该毛遂自荐,杏眼干净明亮,眼底有一层浅浅的水光,瞳仁的颜色并非纯黑,是温顺的琥珀色。
这一双眼睛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好像他的眼里的全世界,就只能倒映出你一个人一般。
“因为我觉得,我还挺会哄人的。”
-
从书房出来,戚琢玉自然要去地宫。
看得出来他表面上虽然没把罗睺疯疯癫癫的话当真,但心里应该也信了几分。
大魔头是那种很典型的抓不着兔子不放鹰的行动派。
从来不道听途说,一定要眼见为实,属于那种杀人连坐十八代,鞭尸都要开大招的狠人。
凤宣刚才在结界里折腾了很久,在加上天又晚了,其实已经有点想睡觉了。
但他看到戚琢玉从美人榻上起身去地宫,内心纠结了许久,然后忍痛放弃了温暖的大床。
背上自己的小荷包,像个挂件一样跟了上去。
戚琢玉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阻止他跟过来。
再一次走地宫这条上山的路,凤宣已经很熟悉。
看了眼戚琢玉的背影,明明还是那样肩宽背阔的,身长如玉,但他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来得路上又下起了雪。
凤宣往前小跑了两步,追上他,然后牵住戚琢玉的手。
戚琢玉回头看了他一眼。
凤宣理直气壮地开口:“没有灯,路上暗,怕师兄又看不清。我牵着你走。”
走得比他还慢。
真敢说牵着师兄走。
只是雪地难行,阴冷刺骨。
只有掌心传来片刻干燥的温暖,如冬日里的太阳。
戚琢玉恍惚了一秒,竟没舍得松开。
到了地宫之后,凤宣还有点担心大魔头准备怎么开棺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