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血滴含着火晶洒落腕间, 灼得皮肤一阵钻心疼痛。
容华触电般猛然松开钳制, 却反被君寻一把抓住衣袖,死死攥着, 说什么都不肯松手。
“对……不起……”
“对不起……呜……”
含糊不清的呢喃混着断断续续的泣音传来, 却拼命隐忍克制, 似乎要将所有的痛苦都咽回肺腑。
容华冷冷看着,分明嫉妒得快要发狂,却还是叹息一声,将倒在榻边的青年扶起,小心揽入怀中。
他本是想趁机将那一半被师尊割裂的魂魄放回去,这才强行让人坠入深眠。
可谁知还未来得及动作,便发现师尊陷入梦魇,让容华不得不暂时中断结印,将人从梦境中强行拉了回来。
不知师尊究竟梦到了什么,竟让他这般心神激荡,意识根本无法从中抽离,甚至牵动了体内火焰。
衣领碎发遮掩的颈侧,不知何时已紫纹满布,且还在向上蔓延。
容华隐约猜得到那定是个让人痛苦不堪的梦,不然一向要强的师尊绝不会是这般模样。
……是那个“莲君”吗?
他曾经,让师尊这般痛苦吗?
容华抱着仍在边压抑哭声边咳血的师尊,所有灵力尽数出动为其梳理识海经脉,却忍不住地回想起昔日魔渊旁,师尊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式“销魂”。
他在渊底绝望彷徨悟出此招时,从未想过这椎心泣血的一剑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会被编入师尊睥睨骄傲的剑谱《摧眉》之中。
而今不需对方解释,他却蓦然意会。
——可容华宁愿自己永远都不会懂。
肩头衣料已被泪水与鲜血染透一片,青年胸口痛极,却不知是因被血液所含的火晶所灼,还是些旁的什么原因。
听着耳边被颠来倒去念叨的“对不起”,容华沉默片刻,终于倾身将怀中凌乱红衣打横抱起,向着殿外而去。
师尊如今的身体虽有一滴凤凰血,却根本压不住失控的火焰,只能与其互相消耗,让这具身体越来越虚弱。
就仿佛一朵盛放到极点的花,从绽放的那一刻起,便注定已然开始枯萎了。
在寻到解决之法或造出新的身体之前,只能用无穷无尽的灵气稳住。
……这也是他建造此处宫殿的原因。
踏出层层纱幔的阻隔,温暖熏腾的水汽愈加浓重翻卷,却又被青年尽数踩在脚下。
汨汨泉涌之声近在咫尺,容华心念一动,满是血迹泪水的内外长衫便倏然化作云气,消散无踪。
与此同时,青年抱着怀中火红拾级而下,缓缓步入池中。
似是察觉到那一团暴虐喧嚣的火焰,空气中的水灵息尽数躁动起来。
仿佛此间天地的灵气皆被唤醒,急切地向着白衣圣人涌来,又经由他的疏导,汇入已然再次陷入昏迷的红衣美人体内。
奔流往复,不舍昼夜。
与此同时,君寻站在漫天飞扬的大雪之中,神情茫然。
目之所及,一片空寂,唯有脚下几乎没膝的积雪,与随狂风不住钻入领口袖间的冰片,本该彻骨寒冷,可不知为何,他根本没有一丝感觉。
曳地红衣被掀得烈烈飞舞,几乎要拖着青年向后倒去。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体,随意寻了个方向,准备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却发现随着自身移动,周遭足有一尺余厚的积雪开始被风刀削减,逐渐向着四周飞散。
不出片刻,厚重积雪已然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又一具,不知叠了多少层的尸体。
这些尸身皆穿着一身繁复华丽的丝缎白衣,容貌却被冰花覆着,只能看出轮廓是如出一辙的柔和俊美,似乎都是同一个人。
青年深紫瞳孔骤缩,身体却早已先意识一瞬向后踉跄几步,条件反射想要躲开这些尸体。
可就在他试图退避的同时,那些尸身面上的冰花却也同样开始融化。
冰层覆盖之下,是无数张一模一样的隽永面容,线条温雅清圣,仿佛神龛之中朝拜的玉像,干净无瑕。
挂着水珠的纤长羽睫微微一颤,终于在君寻不可置信的注视下张开,露出无数双剔透温凉的青碧玉眸。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些眼眸微微一动,成千上百道视线登时循着君寻的视线回望,齐刷刷落在他的脸上。
与此同时,这些人也终于有了动作,一边活动僵硬的躯体,一边直勾勾转向君寻,朝他迈出了步子。
“阿……寻……”
“阿寻……”
他们深情呼唤着面含惊愕的青年,嗓音平和柔软,似乎与记忆中并无二致。
君寻几乎登时眼圈一烫,便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雪尘……”
他呢喃着,心想这莫非是上天的恩赐,正要向着距自己最近的“雪尘”伸出手去,对方却蓦地面色一变,皱起了眉头。
原来那张一贯俊雅宽和的面容之上,竟也会露出这般令人胆寒的憎恶鄙夷。
他盯着君寻的眼睛,薄唇微启,声似惊雷:“你还敢唤我的名字!”
似乎有人在胸口重锤了一拳,君寻呼吸一滞,却见周遭所有“雪尘”已然齐齐变了脸色,四面八方的仇恨视线加诸于身,仿佛一场没有血肉模糊的残忍凌迟。
“你害得我好苦啊……”
“为什么要把我害成这样……”
“我当初为什么要救你???”
“……你这个扫把星!不祥之人!”
君寻不敢置信。
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些人不可能是他的雪尘,可那些话语却仿佛带着回声的利刃,在他脑中心头缭绕折磨,久久不散。
他捂着剧痛的头颅,想要后退避开这些人的视线,却不知被什么一绊,极为狼狈地跌坐在地,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了。
似乎有个声音,隐藏在这些叱责质问之中,循环往复地告诉他——
……你跨不过去,这就是你的心魔。
像你这样的不祥之人,即便是雪尘归来,也绝不可能原谅你。
“不……不……”
君寻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只能茫然无措地抬起头来,望向逐渐向着自己围拢的“人墙”。
仿佛感知到他心中所想似的,那名正对着君寻的“雪尘”忽然咧唇一笑,恶狠狠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话音未落,所有“雪尘”也立时做出同样神情,此起彼伏地重复起来。
“不原谅……”
“不会原谅你!”
“我不会原谅你的!”
繁复华丽的白衣,仿佛即将没顶的深雪,向着跌坐在地的青年倾覆吞噬而来。
若是死在雪尘手下……
若能死在他的神明手中,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君寻没来由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与此同时,压在心头的重担似乎一扫而空,所有情绪纷纷消退,唯余无尽的轻松平和。
就是这样……
青年缓缓闭上眼睛,仰起了头。
白衣身影不知何时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散发着不祥之息的厚重黑气。
浓稠浊息逐渐凝成一个形状诡异的人影,在君寻面前沉默着张开手臂,无数爪牙由其背后撑开,仿佛一只正在捕食的章鱼或蜘蛛,向着逶迤满地的耀目红衣包裹而去。
可就在漆黑触手即将抚上青年轮廓的前一瞬,一声琴音凭空乍响。
“铮——”
清光显现,登时由君寻胸口迸发万丈光华,直接将混沌人影击溃!
“你——!!!”
黑影口部开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具象化的潺潺琴音无情割裂,尽数驱散。
隐约间,似有一股清幽莲香飘来,引着君寻睁开双眼,循声望去。
风雪乍停。
天地间茫茫空寂的白逐渐消减融化,似乎有春风过境,氤氲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流,带来一袭摇曳柔软的白衣身影。
还是一模一样的面容,不再有嫌恶憎恨,不再有指责诘问,唯有一往而深的专注温柔,情深脉脉。
他含笑望来,脚下迈开步伐的瞬间,此间天地雪减冰消,顷刻间繁花盛放,浅草遍地。
君寻直直望着他,几乎有些晃神。
“雪尘……”
来人脚步未停,踏着袅袅琴音分花而来,微微倾身,向着委顿于地的红衣青年伸出了一只手。
他说:“走,我们回家。”
青碧眼眸剔透清澈,比世间最完美无瑕的碧玉还要美上几分,倒映出面前有些狼狈的青年。
君寻盯着他看了一个呼吸,却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任由对方将自己拉起,踏着繁花苍翠而去。
松软云衾之间,只着一件火红单衫的青年缓缓睁开双眼。
他整个人都陷入枕衾之间,紫眸深邃,盯着花纹有些陌生的帐顶看了一会,旋即手臂发力,支起了身体。
入目是层层叠叠的柔软轻纱,将外界泻入的天光衬得仿佛清幽月色。
君寻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容华的汤泉殿中。
淙淙琴音清净悠远,伴着辛凉莲香缭绕而来。
君寻赤足下榻,跟着乐声拨开帘幔一路向外,终于看清殿外景致。
大殿约呈八角形,连接着通向八个方向的长廊。
君寻走到尽头,视线掠过那道专心抚琴的雪白背影,落至静静躺在一旁案角的白玉长萧之上。
——是莫失。
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取过玉箫,凑至唇畔。
幽婉萧音凭空响起,琴声却无任何凝滞,只音调一转,便跟着萧声扶摇直上,配合无间。
君寻双眸微眯,手指移动,萧音当即拔高一调,变得飞扬凌厉,杀气十足。
琴音也不示弱,绵密周全,处处防守,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接上君寻抛出的节奏,却仍旧平和舒缓,坐怀不乱。
君寻哼笑一声,萧声戛然而止。
容华也双手按弦,含笑回望。
“师尊,您醒了。”
前者随口应了一声,转着萧踏上凉亭台阶,视线落在亭外莲池飞瀑之上,眸光晶亮,似乎很是喜欢。
容华眉眼弯弯,温声开口:“您喜欢这里吗?”
君寻这才视线微动,惜字如金:“……尚可。”
白衣青年似乎早就对他的回应有所预料,闻言将膝上莫忘搁至一旁,起身走来:“既喜欢,那我们便一直待在这里,哪都不去了,好不好?”
他似乎才沐浴过,只着了一件曳地素袍,青丝未束,发梢尤带水汽,衬得眼神愈发温柔蛊惑,专注深情。
……试问谁能拒绝这样的眼神呢?
就连君寻自己,都没来由觉得容华是真的想与自己在此地共度余生,险些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却又瞬间清醒,回过神来。
他用尽全力别开视线,冷淡道:“……死气沉沉,谁会喜欢?”
容华没有得到料想之中的答复,却只是微微扬眉,弯着眉眼道:“师尊觉得只有植物很无趣吗?”
君寻没看他,只是纡尊降贵地一点下巴尖。
容华当即笑开,颔首赞同:“的确有些安静了——这好办,明日我就带来。”
君寻有些意外他竟如此干脆爽快,扬眉正欲挑剔些旁的,却被前者牵起手腕,引向亭外。
“时间还早,我来带师尊看些别的。”
君寻试图抽回,可不知容华哪里来的力气,竟教他一时挣脱不得,只能被迫跟着青年一路穿下回廊,联步赏景。
……不得不说,此地置景的确处处顺应君寻心意。
无论是花木山石,抑或高崖飞瀑,衬着琉璃飞檐与缦缦回廊,丝毫不显庸俗奢靡,反倒如同仙宫琼楼,脱尘超凡,美不胜收。
二人止步于一株几乎遮天蔽日的桐花树下,光影斑驳,将青年本就瑰丽的青碧眼眸衬得愈发绚烂剔透:“从此之后,这里便是我与师尊的家了。”
君寻唇瓣翕动,视线扫过目之所及处那些攀援缭绕的花藤,没有反驳。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容华也不再追问,只是近乎虔诚地倾身下来,在红衣美人眉心凤纹落下一吻。
“——不如怜取眼前人。”*
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君寻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又被容华拉着闲逛许久,一一赏过各处小景,得知此地名为归鸿殿。
最后回到凉亭小憩时,不知怎的就睡死过去,再睁眼,已是又一次日上三竿。
君寻是被胸口的重量压醒的。
虽然不至于无法呼吸,可还是让他产生了些许不适。
更无奈的是,下颌还有什么软绒绒的东西一直在扫来扫去,搞得君寻整个脖颈都又痒又麻,实在忍不住了。
他憋着一肚子起床气,皱眉摸向胸口,直接把罪魁祸首揪住一提。
“咪呜!”
视野内登时闯入一只浑身雪白的毛绒团子,不过巴掌大小,正被他不偏不倚地揪着后颈,却半点不怕,澄蓝剔透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君寻脸上。
“喵——”
君寻:“……”
……这什么???
他脑子发钝,有些转不过弯来。
单手支起身体,又见另一团雪白蹦跶过来,长长兔耳动了动,开始亲昵磨蹭他支在榻上的手腕。
与此同时,被揪着后颈皮的小白猫也开始挣扎。
君寻懵着脸松手,前者便“咪叽”一声落入松软云衾,砸出一个小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