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尘早已习惯与君寻对话时没有反馈,却还是柔柔笑着:“阿寻,你肯出来,我很高兴。”
君寻鲜少接受到如此明确的好意,摸摸鼻尖,神情有些僵硬:“……嗯。”
明月尘眉眼弯弯,认真将金针行过一遭,又缓声道:“险些忘了……琅华宴将至,圣宫前日送来了请柬。我准备让疏风带队,容师侄作为弟子领队随行前往,阿寻觉得如何?”
碧霄仙门顶层虽有四大宗门,可其余三宗加在一起,恐怕也赶不上圣宫规模的一半。
如此庞然大物,理所当然成了众仙门之首,也自然要搞出些什么花样来。
十年一度的琅华宴便是这花样。
君寻记得典籍有云,圣宫之中有一株琅玕树,遮天蔽日,不知树龄几何。而这琅华宴便在此树下举办,遍邀众仙门,清谈论道,切磋交流。
宴会期间,又为年轻一辈举办折花会,最为佼佼者则可于树上折得一朵雪玉琅花,服用即得五十年修为,同时洗经伐髓,净化仙脉,是以仙界年轻一代皆以能够折花为荣。
而琅华宴结束后,前往赴宴的众仙门代表则会继续留驻圣宫,游学两年,方才回返。
君寻思绪乱飘,又想到了同命咒与神器。
太华宗藏书他几乎翻遍,可同命咒书页已毁,亦无神器相关记载,圣宫如此规模,是否会有相关典籍?
明月尘施针完毕,已然收拾利索,准备离开了,君寻却忽然伸手,拉住了对方袖角,哑声道:“师兄,我也想去。”
明月尘动作一顿,垂头看他:“阿寻病情加重,为兄怕你身体受不住……”
“师兄,我无碍,”君寻摇摇头,语气坚定,“也不能一直缩在你们的羽翼下。”
他说着,又扯了扯对方衣袖,重复道:“师兄,我也想去。”
明月尘默了半晌,却还是无奈叹气:“好吧,好吧——我去知会疏风,让他多照拂你,这样可好?”
君寻唇角上扬:“多谢师兄,不过在此之前……”
小师弟会笑了。
明月尘看着再不复往日沉默阴沉,甚至格外鲜活灵动的君寻,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他柔软的长发。
君寻从未被如此怜爱过,立时浑身僵硬,所有的刺都炸了起来,未出口的话直接卡在喉间。
正欲躲开那只温暖柔软的手,竹门由外部被人叩响:“师尊,弟子收拾完毕,前来复命。”
“咳……进来。”
君寻顺势起身,面不改色地将薄衫拢上肩头,便见容华推门而入,将手中一个小布包放在外间,旋即作揖道:“弟子已将暖阁收拾整齐,师尊随时可以过目。”
少年说着,便要抬眸,却无意中瞥见了师尊半|裸|露的前胸。
少了火纹点缀,肌理纤薄的胸膛白得晃眼,容华眼睛仿佛被烫到似的,慌忙移开视线,青丝遮掩下的耳尖立时泛了红。
尴尬终于被缓解,君寻淡淡应了一声,并没有注意到前者的异状。
他再度转向明月尘,开始继续方才的话题:“师兄,琅华宴尚有月余,我准备先去一趟剑冢。”
明月尘微怔,颔首道:“也好,无尽意虽听命于你,却不能认主,还是要有一柄本命剑才行。”
他这个人似乎有释放不完的温柔体贴,说着话,又笑了起来:“阿寻一直未接本命剑,如今终于肯去,师尊泉下有知,必定十分欢喜。”
君寻竟然有些不忍心让他失望,却还是摇摇头,下巴尖向着不远处垂首沉默的少年一抬:“……是给他选。”
容华猛然抬头,眸中尽是不可置信。
明月尘闻言也有些讶异,似是有些不解这对师徒之间的氛围为何转变如此之快,但还是微笑道:“也好,是时候了。”
他微微扬袖,又掏出数枚满当当的乾坤袋:“寒玉髓尚有存货,阿寻多带上一些,以备路上不时之需。”
君寻太久未曾被人如此无微不至地关照过,只觉得已经快要承受不住对方满溢的好意。忙一一应下叮嘱,又好生将人送出竹室,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万万没想到,应对明月尘竟比从前面对千夫所指、世人围攻时还要疲惫。
浑身竖起的刺终于软化,他精疲力尽地靠着门,对上了容华冰凉审视的目光。
孤狼般锋芒毕露的眼神显得无比亲切,君寻暗自点头,深觉这样才对,他从前一直面对的都是这样的眼神。
他调整状态,正准备越过容华回房,耳边却响起了少年咬牙切齿的声音。
“……为什么?”
为何要扔掉短鞭?
为何愿意放他下山,还在他遇险时亲自前来施救?
为何要带他这个‘废物’去取本命剑?
面对时刻都有可能出手刺杀自己的人,这个人怎么就毫无戒备??
为何……要忽然对他好?
容华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下定了决心,要让道貌岸然内心丑恶的便宜师尊遭到报应,不得好死——
为什么,君尽欢却变了?
容华死死盯着君寻的脸,眸光几乎要穿透白绫,望进那双潋滟深邃的凤眼之中,只求一个答案。
可君寻却只是轻轻一笑。
他不知道少年脑袋瓜里都转着什么念头,只是微微倾身,温暖的焚香气息立时将少年笼罩。
容华恍惚一瞬,耳边便响起对方含着笑意的如泉嗓音。
“……一柄破破烂烂的玄铁剑,与一把连灵识都没有的匕首,便想取我性命?”
“你以为你是谁?”
“连件能杀人的趁手兵器都没有,还敢这样盯着我?”
君寻直起身体,对着容华缓慢涌上愕然的脸,笑得妖冶恶劣。
“再看,就弄哭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话不要说太满,保不齐以后谁把谁弄哭……
第9章 不想洗白的第九天
看着满脸涨红指着自己支吾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的小狼崽子,君寻心里满是快意。
既然暂时不能杀,气一气也是好玩的,权当打发时间好了。
他笑得嚣张肆意,容华却简直要气吐血。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怎么、怎么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说出那种虎狼之词!
容华觉得自己不能待在竹室了,再呆一刻,可能会忍不住和君尽欢同归于尽!
他用尽全力按下情绪,转头便要离去。
君寻存心逗他,怎么可能放他走?当即一伸手,精准无误地揪住了少年后领。
“放开我!!!”
容华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狼,转头便要呲牙,却被对方一把捏住下颌!
君寻故意凑近,压低声线,缓慢道:“寸、步、不、离,这四个字什么意思,还需要为师来教你么?”
容华的动作骤然僵硬。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感官都离他远去,唯余君寻说话时扑面而来的热气,与眼前不住开合的、那双褪色花瓣一般的薄唇。
所有的血液都开始逆流,冲向容华头顶,他身上所有的毛发都要竖立起来,疯狂叫嚣着“太近了!”,可抗拒的话却卡在喉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
毕竟还是少年。
哪怕容华命途坎坷,十六岁的年纪便已尝遍人间苦辣,哪怕他再冷静沉着、再善于伪装心绪,他也是个少年。
看着对方的脸越来越红,整个人直接蜕变为一只煮熟的虾子,君寻目的达到,终于松手,心满意足地直起腰来。
趁着容华未曾回神,他反手从衣柜中抽出一套长衫,向他一抛。
红影扑面而来,容华条件反射伸手去接,却不料被温暖香气罩了满脸。
终于回神,便见君寻推开竹室后门,向外走去。
他几乎是本能一般举步跟出去的,待反应过来,又开始在心里唾弃自己立场不坚,竟如此不禁撩拨,两年的屈辱折磨都抛到脑后了么?
……居然能想到这种新法子折磨自己,君尽欢果然阴险!
隽秀少年满脸纠结,一双琥珀似的眼眸看天看地看脚尖,就是不看君寻,最后又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再度冷下来,摆出了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君寻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了会,终于移开了目光。
适才明月尘的诸多叮咛中,曾提到过寒涯谷的构成。
当年太华祖师捡到幼年君尽欢,便着手改造莲华峰。
谷中冰潭乃是由他引来一条灵脉积聚而成,又为了君尽欢疗养方便,特意将冰潭之水引流至刻了净化阵与聚灵阵的水池。
君寻站在冒着寒气的冰池边缘,盯着水中若有似无的灵力丝线,心道原身这双眼睛属实厉害。
非但能看到各类能量,连各路阵法招式都能一眼发现弱点所在。
如此厉害的眼睛,唤其神瞳都不为过,又为何会被那黑影称作“妖瞳”呢?
他摇摇头,褪下外袍,踏入池中。
几乎能够将人血脉冻结的寒池,于身负火毒的君寻来说,不过是处清凉些的泉水。
不过正好,趁着明月尘刚刚行完针,火毒最沉寂的时候,他准备好好研究一下悬浮识海的那枚紫珠。
君寻可还记得,他一拿到这东西,就无意识接连冲破三重封印。
火焰几乎撑爆仙脉的剧痛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具躯壳恐怕根本无法承受六道封神印尽数解除时爆发的紫焰。
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极有可能会当场炸成一朵烟花,死无全尸。
灵识沉入识海,君寻来到紫珠面前,却见它表面缭绕的火焰比起初见减弱不少,隐约露出半透明的内核。
似乎有什么影像被封印其中,缭乱飞快地闪动着,即便穷极目力,也无法辨别。
君寻略一思索,灵识伸出手指,试探着点上了紫珠表面。
识海景象顷刻飞旋,他只觉神思空白一瞬,已然置身一处奇异空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莲池。
叶是似雪的纯白色,皑皑无瑕,脉络中隐有光辉流动,目之所及,无穷无尽。
天穹如墨,空旷冷寂。
可堆雪般的荷丛中,却间或点缀着琉璃质地的水晶花苞,清辉耀目,仿若群星降临。
眸光再向下,却见荷叶之下并非池水,反倒翻腾涌动着无尽云雾,衬着花苞柔辉,反倒更似星河。
君寻默默看着,胸腔却莫名涌上一股暖流。
*
容华抱着怀中布料柔软顺滑的长袍,盘膝而坐,准备入定修炼。
可那股混着草药味的香木焚烧气息却好似专要与他作对,一呼一吸间,充斥鼻腔,扰动心绪。
他烦躁睁眼,索性盯着池水中仅着一层薄衫的美人发起呆来。
君尽欢生得过于白了。
寒雾升腾间,几乎将他衬得有些透明,若再贴近些,是不是能看清肌肤之下的青色血管?
容华的视线落在君寻覆目的白绫之上,眉头轻蹙,又想,君尽欢的眼睛为何会是紫色?
他活了这么大,还从未听过世间会有人生出一副紫瞳。
莫非这便是他一直装瞎的缘由么?
池水由冰潭边缘引出的竹槽缓缓流下,激起碎玉一般的回响。
溅起的水珠洇湿了美人鬓边碎发,湿漉漉贴在颊边,衬不出丝毫血色。
容华又望向波光潋滟的池水,正腹诽君尽欢怎的这次泡了恁久,正常人哪经得住这么泡——
便见一只手臂缓缓由水中探出,活像一截新出水的细藕。
与此同时,整座山谷中忽而风云变色,寒风骤起!
破水之声乍响,容华怀中一空,再抬头时,叠叠红浪漫入整片视野,张扬灼目,风姿飒沓。
就在君寻挡在容华面前的瞬间,万千剑影裹挟霜花雪片袭面而来,铺天盖地,竟虚实难辨,无从闪躲!
君寻轻笑,指尖一动,无尽意舒展而开,瞬息化作金翼长弓。
红衣青丝张扬如翼,似要羽化而去,他却仍旧自若,搭弓拉弦,月华箭镞对准旋风中一点寒芒——
指尖放弦,流光一隙!
“叮——”
锋芒相撞,铿锵之音响彻天地,所有令人目眩的幻影收归一点,落上来人锋锐无匹的剑尖。
君寻视线落上风雪之后的挺拔身影,唇角微勾:“师兄,承让。”
对面男子眉眼锋利,仿若一柄出鞘利剑。如此冰冷迫人的气势,唯有问道峰主谢疏风。
一招被破,谢疏风却不见丝毫气馁,扬剑再发:“再来!”
第二剑远不如方才声势浩大,本有些疏懒的君寻却整肃神情,认真起来。
正所谓,仙者修形,圣人修意。
谢疏风久居仙人境顶峰,又一心钻研剑术,将臻化境,君寻已由他这一招中觉出了“意”的存在。
剑意无匹,一往直前,世间万物不可撄其锋芒!
连双眼都没能立即发现这一招的缺陷,这种久违的危机感,却令君寻全身筋骨舒展,无比快意。
他索性闭眼,金弓舒展,光弦绷成满月,只向着直觉所指,铮然放箭!
“锃——”
光箭与剑锋错身而过,刮擦出激荡灵魂的长吟。
容华下意识捂住耳朵,双眸大睁,但见谢疏风长剑直指君寻咽喉而来,眼看便要刺入皮肤——
剑尖骤停,去势瞬折,唯有卷挟的劲风荡起沿着君寻精致肩线垂落的青丝,却终究未能再进半寸。
终究是棋差半招,失之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