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被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还真有一人在我手下逃过一劫。”
“这个人你也认识,几次见你,他都一直眼巴巴跟在你身边。”
“我还记得他,这人年岁小,性子却强,与我相争好几年,疯了又疯,识海之中依然寸土不让。”
那个时候,是月檐被易迢斩杀之后灵魂十分虚弱的一段时间,然而哪怕虚弱,对一个孩子夺舍失败还是给月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勾寒云的家室好,天赋也好,原本是他夺舍的第一人选,可惜却夺舍失败,耽误了他不少的功夫。
因为这个,月檐平白浪费了几年,之后几经挑选,才辗转到天玄宗,选定了洛天盘。
之后的事情,轻而易举。
只可惜夺舍完成的同时,有一个外来的灵魂伴随着某样东西于他一起入住了洛天盘的身体。
为了方便隐藏和休养生息,月檐索性不动声色,在对方全然不知道的情况下短暂地休憩了几年。
……
康鸢的脑中千回百转,虽然只有只言片语,已经足够他将勾寒云少年时的那段经历和月檐彻彻底底地联想在一起。
他心中大震,一时之间竟怎么都想象不出,那个时候年幼的勾寒云到底是怎么凭着自己的意识与月檐这样的魔人负隅顽抗,最终存活下来。
假的洛天盘有001系统可以依靠。
但勾寒云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
心脏里浮现出比之前更难言的钝痛,康鸢很是努力才忍耐下来。
他强迫自己定神,重新再问:“这是哪里?”
月檐回答:“通天塔,九十九层。”
难怪凝望月亮的视角如此的奇怪,康鸢又道:“这里才是你的目的地?你想做什么?”
许是因为这里只有康鸢他们两个人,又或许走到这一步,月檐自己本身就有话想说。
面对康鸢的问题,月檐显得知无不言,凡事又有回应。男人逐渐自角落里走出,一张雪白的脸上神态平静:“你知道通天塔在什么位置吗?”
他自问自答:“这里是小香洲的中心,是整个十二洲最四通八达的地方。”
一边说,他一边向着康鸢走近,到仅剩两步的距离时才停下来,静静地望着康鸢。
这一次,他的目光停留在康鸢脸上的时间格外长,眼神专注,好像在看康鸢,又好像在透过康鸢看别的人。
康鸢不阻拦他,任由他看够,听见月檐再次开口,抛下新的问题:“你去过半生岛吗?那片魔族永恒不变的居住地。”
康鸢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隐隐感觉自己的问题会在男人的叙述中得到解答,干脆闭口不语。
果然,月檐又开口,继续道:“那是个什么地方?非要形容的话……是个地狱,几千年,几万年,所有的魔族一直都住在那个地狱里。”
“没去过半生岛的人,怕是到死都想不出生活在那里的魔人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可哪怕是现在,我还是清晰地记得那片土地上每一只恶兽,每一块荒土。”
“我经常想,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住在这样的地方。鸢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康鸢为鸢儿这个称呼而轻轻皱了下眉,顿了顿才对上月檐的视线,回答:“因为魔族食人,外界的修士们不可能允许你们离开半生岛,去到人群密集的地方。”
月檐点头,开口:“可我太想离开了,不仅想要自己离开,还想要带着所有的魔人一起离开。”
那个时候,月檐自己也曾是少年。
为了离开半生岛,他做过许许多多的尝试。
他杀过人,和名门正牌多次冲突,在魔族里离经叛道,挑战权威,为了能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他一路杀到尽头,直到拿下魔尊的宝座。
但后来,现实依旧几次三番击倒了他。
他在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中醒悟到一点:
只要魔族还有着吃人的食性,那么出生为魔人,便永远不能像个寻常修士一样拥有在十二洲任意生存的权利。
“怎么才能让魔人不再吃人?吃人乃是魔人的天性,强行更改,也算是违逆天道。除了洗髓,其实并没有其他办法。”
“我花了几年的时间翻阅古籍,尝试着创造出冲刷经脉的阵法,历经艰难,解决了所有的难题。可临到要启动时才发现,想要成功,这个阵法还有一个源头上的问题无法攻克。那就是阵眼。”
“我需要一个足以提供数万魔人洗髓的纯净灵力的阵眼。”
听到这里,康鸢脑中的猜想已经成形,他忽地开口,问:“你便是因为这个,而接近了莲歌?”
听到莲歌的名字,月檐脸色微微变动。
他的模样是夏牙的少年面孔,便是在易迢的记忆里,康鸢也没有见过月檐真实的样貌。
可这一瞬,康鸢莫名在眼前人的脸上感受到了一丝痛苦,好像透过了他人的身躯,直击了月檐的灵魂。
月檐没有回答这句话,静了一瞬后,自顾自道:“我想要将所有的魔人都变成正常的修士,可惜,最终还是失败,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如今一转几十年,在别人的身体里做了几十年的修士,我的想法忽地改变了。”
“魔人就是魔人,为什么一定要变成人才能好好地活着?”
“你不觉得吗?与其改变魔人,不如改变其他的修士,只要所有的人都变成魔修,所有的人都开始吃人,那结果其实也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月檐忽地笑了。
之前他一直都很平静,除了身上散发着魔气,几乎没什么异样。
可此刻,他却是猛地流散出满满地邪气,宛如撕破了假面,露出了里头粘连的血肉。
“通天塔的九十九层,本来就是个巨大的连接阵,在这里施法开阵,只需要一日,整个小香洲都会化成魔气的汪洋。”
“接着,人也会跟着变,从人到魔,自小香洲开始,继而瘟疫一般蔓延到整个修仙界。”
月檐走出几步,靠近窗口,向下望去,夜色中小香洲宛如一只毫无抵抗力的羔羊,温顺地趴伏在脚下。
他淡淡宣告道:“白药岭上有我当年留下的结界,过了这么些年,榨取着整片土地的生机,便是易迢,没有半月也休想出来。”
“我等着半数的宗门都进了白药岭,等着你将易迢叫过来,真是等了很久。现在,终于只剩下你和我了。”
话音落下,周遭仍是一片无声的寂静。
月檐抬眼,望着康鸢那双水蓝色的眼睛,竟是有几分温和道:“鸢儿,你来做我的阵眼吧。”
说到和月檐的关系,康鸢和他其实有着斩不断的血缘,但两人之间直到此刻,都始终没有过一点亲人之间会有的痕迹。
康鸢同样望着月檐,冷不丁笑了下,问:“你也和他她说过同样的话吗?”
这话大抵是刺痛了月檐,月檐好几秒都没有出声。
但这一次,月檐的神色没有出现之前那么明显的变动,他平淡道:“你不怕。”
康鸢道:“你受伤了。”
月檐对此并没有反驳:“我受伤了,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康鸢静了下,随后忽地道:“那可未必。”
第113章 夫夫地久天长
冒着风险设计了白药岭这一出, 将对魔人有敏感敌意的人和最忌讳的易迢全都困在结界之中,是月檐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事到如今,正如他所说, 确实只有他和康鸢两个人了。
康鸢也许有些实力, 但此时被困在阵眼之中, 能产生的威胁几尽于无,因此月檐此刻的放心和笃定有着夯实的基础。
最能被修仙界依靠的易迢不可能会来, 月檐用自己的一场重伤排除了这场最终计划里最大的障碍。
既然如此, 康鸢一个人还能做得了什么?
确实,康鸢只靠自己一个人, 什么都做不了。
可偏偏时机这样巧, 在和某人面基以后,康鸢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
贴近康鸢胸口皮肤传来一阵由浅到深的热量,和谈开始之前勾寒云送给他的仙水玲珑佩正聚拢着低调却不容忽视地光辉。
终于, 面对着月檐微微惊讶的神情, 康鸢在心中落下一声呼唤。
下一秒, 一道仿佛劈开时间与空间的裂缝骤然出现在康鸢身前。
无数的风线自缝隙之中旋转着飞出, 暖色的强光之中,一道白衣身影冲破屏障, 踏空而来, 他的衣角和空气刮擦, 飒飒作响, 脚步落地的瞬间, 手中的反骨挥出剑意,凌厉地冲向月檐。
一声熟悉的轻呼, 带来地安心感不可计量。“哥哥。”
勾寒云的声线有些焦急, 又有些终于寻到人的放心。
康鸢感觉自己身体被一只飞速伸来的手抱住, 强大的力道试图拽着他脱离阵眼之中的束缚。
不过瞬间,又松开。
月檐的魔气化作利刃冲击而来,打断了两人的接触。
勾寒云翻身,不躲不闪接下了月檐所有的攻击。
灵力和魔气相撞产生地气流往外扩散,整个地面发出彻耳的震动。
一息之间,勾寒云方才落地。
虽然被逼得和康鸢拉开了一段距离,但还是墙壁一般隔挡在月檐的面前。
……碍事。
同时还令人觉得有些惊讶。
这是可以瞬间传送的稀有宝具?
月檐倒不是没有想过存在这种插曲意外的可能,只是瞬间传送听起来简单,似乎只需要依靠宝具,可实际上,发动条件远比想象中的苛刻。
便是传说中的仙水玲珑佩,真正要使用,也得双方心意相通,情投意合,若是要跨越的距离很远,其中还有自身实力难以突破的结界,则更要求双方的感情至纯至深,不掺杂任何杂质,浑然赤诚地爱慕着对方。
会是仙水玲珑佩吗?
月檐猜出了答案,目光再落在忽然间出现在眼前的勾寒云身上时,嘴角边的些许笑容便收了起来。
他出神地想:这两个人之间,竟能如此轻易地使用仙水玲珑佩吗?
曾经他自觉情深,可和莲歌也没有……
刹那,月檐瞥了一眼阵眼之中的康鸢,后者的目光,自从勾寒云出现,便一直定格在白衣青年身上。
方才说什么未必,到头来指得原来便是这个勾寒云?
可区区一个勾寒云,何如能在这最后关头阻止他?
……也不知是太自信,还是太盲目。
月檐的神情阴沉下来。
落地的勾寒云神情却未变,他来得匆忙,对眼前的人也罢,景也罢,都是茫然居多。
但勾寒云这样的人,天生伴随着令人胆颤艳羡地直觉,就算只是一瞬,也能分辩出敌我,做出最果断也最正确的判断。
他毫无犹豫,再度拉开架势,反骨的剑尖划出冰冷的弧度,不留任何空隙。
月檐望着他,断言:“不够。”
勾寒云不言不语,面色沉静又严肃。
月檐又道:“你的境界和我差太多。”
勾寒云闻言,先是不语,可相对一秒之后,又笑了。
勾寒云很少笑,月檐也知道这点,于是竟也有些少见地停下来,赏脸听勾寒云说上一两句。
不想勾寒云的话却并不是很动听:“我一直没和其他人说……其实最近和哥哥接吻过后,我又变强了一些。”
“……”
月檐沉默,无语地几乎冷场,可就在这时,勾寒云又收敛神色,正经地补充道:“天下间厉害的剑修并不只一位易迢,再者也不要忘了。易迢还收了两个弟子,能杀你的剑,她会,我也会。”
“……”
这么简单的话,惹得杀意一触即发。
浓浓地战意猛然卷了起来。
塔内的气压宛如被压缩,供人呼吸的空气变得稀薄,冷不防之间,塔内升起的强大的压迫感竟和易迢月檐之前对战时的感觉也差不了多少。
康鸢的识海之中,两柄名剑粉笔和教鞭都不能参战,却可以看懂战况,当下两道声音同时焦急提醒:【真的要杀人了。】
【勾寒云最好还是别……】
康鸢一直沉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全然地看着勾寒云的背影。
这一刹那,三人心中,都很有共识地闪过一句话。
——一下。
全力以赴,只要一下就结束了。
今天,必然会有一方死在这里。
这是生死之局。
月檐动了起来。
没有山呼海啸的魔气,一道黑刃凭空凝结在他的手边,圆月成型,劈砍而来。
虽然只有一剑,但却是极重。
他的剑锋之上,血气缠绕,恶鬼哭嚎,承载着数不尽的腥风血雨。
只一眼,得以让康鸢亲眼看见,月檐的手底下到底走过了多少冤魂。
勾寒云摆着剑法‘莲歌’的架势,选择正面相抗衡。
他的身上,汇聚起灵力,纯白,偏冷,完美无瑕的水灵根托举出他灵魂深处的全部,在黑暗的夜里硬生生撕出了一个口子。
粉笔和教鞭不需要呼吸,却都生出一种屏息之感,可怜内心之余,想得却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勾寒云真的很强,他有实力,有信念,还有着次次都逆风而行独挡一面的勇气。
假以时日,他必成大器。
但可惜此刻……大抵是赢不过的。
怎么才能赢呢?
易迢也没能将月檐一剑斩下!
双发的剑芒终是将近,眼见着就要结束,康鸢这才开口喊道:“寒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