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伏?,千万别叫我爹知道,否则我挖了你镜湖下的宝贝疙瘩!”
“你又不叫哥了。”
“叫两声你就美了?若是族里安排我嫁你…倒还有的商量的,最起码你长得像个祸害,干起坏事总与我投缘。”
“别吓我了,我可不娶祖宗。”
“冷姑娘!收拾一下,鸨娘说客人都要坐满啦!”屋外有传话的丫头隔门喊话道。
“瞧见没?人满为患,风流无边。”冷月环朝他得意地笑。
伏?无言,颇为头痛地拿纸扇顶了下脑门。
“去把钗递给我,还有柜里的金蝉衣。”
他无奈地打开满柜子的女儿衣裳,入目满是琳琅,只叫人两眼昏花。
冷月环对镜梳妆,伏?闷头找衣服,二人倒是难得安静了须臾。
“伏?,你知我为何要来人界吗?”冷不丁地,冷月环又挑起了话头。
“为何?”
“我想寻人,寻个痴心的如意郎君,话本里总是人间最动心,这天南海北的,总该能遇到俊逸、痴情的好郎君……我此趟就这么点儿愿景,在十二州里搬了好些地方,还没被人发现过容颜不老。”
“傻姑娘,哪里有什么如意郎君,哄你罢了。”
“才不是哄我,是你说瞎话呢。”
满堂客恭候已久,冷月环放下这一句驳斥,披着金蝉衣从屋中走出。她于环廊中央捞起条红丝绦,将散落的墨发一撩,朱唇慢挑,眉间落一点梅花额印,廊间摇曳的烛光映晃在脸上。
伏?只瞧冷月环的玉足一点,挑衅地回眸一笑,顾盼生辉,眼中似是对所求坚信不疑。
尔后,她纵身入那喧嚷俗世,盈盈从高空而降,如自在惊鸿,于满堂欢呼声中落在镜花台上。
撩拨心弦的琵琶声响起了,伏?倚栏向下看,春深似海,当年咿咿呀呀的小野丫头出落成大美人,举手投足之间风月无边。
……
那之后,冷月环和伏?之间时有往来,得知伏?养了个崽儿,冷月环不由暗自稀奇了一阵。
在崽儿三岁那年,奶娘请辞回了娘家。这奶娘是个尽心尽力的,把烈成池养得红润有光泽,张口学说话,学步,识物,样样都会了,但烈成池始终还是最黏他养父。
伏?是从来不准烈成池叫他爹的,充其量答应他叫一声寄父,再亲就不能叫了。
烈成池是想不明白的,隔壁孙二丫,虎子都有爹,为什么他爹就不让他叫爹呢。可他不能忤逆伏?的想法,就明面满口答应,背地里伏?还是总能听见烈成池在外头跟小伙子们叭叭,张口闭口就是。
“我爹今天买了只栗子鸡,香得流油。”
“我爹写字特别好看,在家都不用请先生。”
“还没见过谁家的爹比我爹更耐看。”
“我爹……”
“不用请先生,明天送你去私塾。”伏?出现在烈成池背后,把这在外吹嘘的小子给抓了个现行。
“爹……寄…寄父……”烈成池被吓得不轻,爹来寄父去的,满嘴发瓢。
“净跟这儿胡说八道,回家吃饭了。”伏?拎着他的耳朵,瞅着几个脏兮兮的玩土小孩儿。
“你们看,我爹好不好看?”烈成池却是语出惊人。
“……”
“好看,真好看。”隔壁的孙二丫手里捧着个香瓜,边啃边乐,虎子在一旁附和得直点头。
“滚回家。”
“好的,爹。”
11 11. 乱红飞过秋千去
饭桌上,烈成池吃得满嘴是饭粒,又问起那个问题“寄父,我娘呢?”
“你连爹都没有,哪来的娘?”
“我是怎么来的?”
“你是我在路边捡来的。”
“你又骗我……”
“狼心狗肺的,就这么想要你的爹娘?”
烈成池一抬头,愣了愣,下意识地改口道。
“没有,我不想要他们…”
“说不定你爹娘都很穷,连栗子鸡都吃不起,才把你扔了。”伏?戳了戳筷子,张口胡诌道。
烈成池信以为真,低头夹了只鸡腿进碗里。
早些时候,烈成池就是由奶娘管,冷了饿了都是奶娘的事儿,与他伏?无半分关系。
待烈成池满三岁时,伏?就将他寄养在张嫂家中,那张嫂是个没娃儿的,总惦着抱回胖小子,刚好两头都是遂了意。伏?好算把包袱一卸,就回妖域去花天酒地去了,玩物丧志了足有大半年才想起抽空回来看两眼,不料那烈成池见了他就哭,撕心裂肺的,叫邻里街坊都看了个热闹,好似他伏?是妖无妖性,铁石心肠。
张搜怕被说三道四,不敢养了,这回伏?倒也认了,二十年就二十年,区区这点年头还论不上拴着他。
不过自打三岁那年的事后,邻里就都传这家儿是个捡来的野娃儿,没人疼没人爱,被有钱人当奴仆养,不顺心了能想扔就扔。
后来伏?找上门时,冷月环正同一位俊俏的富公子在琴阁中暗送秋波,小手还不及牵,那男子就被伏?从身后用两指点了穴,四肢大敞地昏在地上了。
“死狐狸,凭甚么坏我好事?”冷月环抚了抚男子的脸,转身对老熟人就横眉冷目了。
“美人,我有事相求。”
“稀奇,还要你求人?”
“养崽儿是条不归路,哪儿有不低头的。”
“嗯?跟那小秃头有关?”冷月环一挑柳眉,来了兴致。
“他有头发。”
“反正以后也没有。”
冷月环是见过烈成池一面的,当然烈成池并不知情,而冷月环见到烈成池的第一眼,就乌鸦嘴地来了一句‘这小孩儿,将来指定是要出家的。’伏?在一旁听得很不乐意,说她是信口胡诌,冷月环却更来劲了,笑悠悠地说自己看人可准啦,有趣有趣,一个妖竟然养了一个小和尚。
“冷姑娘,我见人界都讲究父母恩勤,不像我们狐狸这般的野。我是说…烈成池是人界的崽儿,对爹娘有执着,嘴里总在念叨。”伏?还想着自己此行之意,把话从嘴里来回绕了三转儿,破天荒地生出些难于启齿的感觉来。
“你该不会想让本姑娘…”
“若他爹娘双全,岂不是圆满点儿?”
“纵使他娘是个满城皆知的花魁?”
笑人终笑己,这事态怕是要发展成两只妖养个小和尚?
“郎才女貌,般配啊。”伏?不肯放弃地忽悠道。
“滚,别挡本姑娘的桃花儿。”冷月环不受忽悠,一口回绝了。
伏?是个要甚么有甚么的主儿,头次拉下脸来登上三宝殿,竟惨遭老乡的拒绝,想来也是不会再提及此事。
然而这天,日头当照,伏?正在屋中睡大觉。
突然有块儿石头砸上窗框,他抬眼一瞧,纸窗被砸出了个洞,土石头摔进屋里,一帮臭小孩在外面又吵又闹。
“你就是没爹娘要的,把你娘叫出来我们瞧瞧啊!”两个为首的胖小孩儿在外头趾高气扬,手里还惦着块石头。
“我就砸窗户怎么的!我看你家有没有人,你个撒谎精!”
“滚出去!不许你进我家院子。”烈成池满脸通红,气恼地和那两个胖小孩在院子里扭打起来,压弯了院内的千日红,翻来覆去地满身都是灰土。
伏?眯着眼在屋里瞧,肉疼那套刚给买的衣服。
烈成池平日里把好肉都吃尽了,还瘦得跟竹竿儿一样,扭几轮就打不过了,挨上好几脚。唯独有出息的就是他那口好牙,还知道咬着小胖墩的胳膊不松口,把人给咬得鬼哭狼嚎。
后来,俩小胖墩都跑了,剩烈成池一人灰头土脸地杵在院子里,躲到树根底下不动弹。
伏?在屋中等了好久,也不见他进屋,就这么僵持过小半个时辰,才算是出门把他牵回来。他借着屋里的灯光一瞧,小崽子脸都给哭花了,脏猫儿似的,还得避着破皮儿的伤口给他擦干净。
当天夜里,蝉鸣凄切,伏?就着烛光跟那儿奋笔疾书。毫管一挥,写出的信是字字恳切,行行凄楚,诉述五岁孩提惨遭同龄毒打,体无完肤,树下独自吞泪竟不敢归家,只因家中无慈母慰励,令其如寄他人檐下,孤苦无依。那信书读来一气浑成,直直催人泪下,要叫观者呜呼哀哉。
末了,伏?怕冷月环读得不耐,还用大号字附上个简版。
“娃需,当娘,速来,爷给你加持桃花。”
伏?写罢就解衣欲睡,浑不带半点感情,脑袋昏沉的都要入梦了,忽而发觉腰上被小崽子抱得死死的。
他不耐烦地把那双小手给扒拉下去,又听到有声音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扯着嗓子抱他直喊“爹啊!爹……呜呜…我不能没有你…爹……”
夜半哭声,论及凄切,竟比他信中所述还惨上三分。
“我没死呢。”
“你哪天就扔了我,你都不在乎我,呜呜呜……嗝!”烈成池扯着奶嗓子边喊边哭,哭到最后打了个嗝,比哭声还响亮。
“我在乎啊。”
“嗝!…爹你这会儿还笑我。”
“…我没笑。”
“……你肚子都颤了,我摸到了,嗝…!”
“没有。”
“…呜呜呜嗝,你就有。”
“跟你说个事儿,今晚咱家门口路过个大仙儿。”伏?把这小崽子从被窝里拎出来,手指一戳脑门,给他脑袋按得往后仰了半下。“那大仙儿说有俩胖墩儿在咱门口大放厥词,欠收拾,叫我问你如何教训他们?”
“我想不出。”烈成池憋住眼泪,低着脑袋思量了会儿,倒是想得极为认真的。
“让其也被石头也砸上一遭?”
“很痛的,爹。”
“岂不正好?”
“先生说,以怨报怨是小人心肠。”
“菩萨心肠是菩萨的事儿,你是菩萨?”
“啥是菩萨?”
“算了,我可不跟你讲菩萨。”
伏?一想到冷月环嘴里信誓旦旦的小秃头,当即就止住了话头,不再说了。
12 12. 乱红飞过秋千去
不出几日,冷月环就捏着信来了,撑一把素白纸伞,面蒙薄纱,亭亭立在院门口。
伏?正要送烈成池去私塾念书,懒拖拖的,未料院门方一推开就瞧见有美人朝他盈盈带笑,双指夹住信纸晃了三晃。
“爹…”头一回碰着家中来眼生女子,烈成池牵紧他寄父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伏?一打眼冷月环那笑的模样,就知她此番为何而来,他牵着烈成池将门一让,冷月环收起素白纸伞,矜持迈入庭中,全当是入了自家门般地四处转悠,折断支千日红来把玩在手中,对伏?说道“假相公,养几只兔子。”
伏?利落答应“可以。”
“栽上一株桂树,来年好吃桂花糕。”
“行。”
其实这桂树如何能一年就长成,如何落下馥郁桂花来呢,冷月环的话意无外乎是叫他去从外偷来棵长得好的,换壤移植进庭中,而伏?的言下之意则是能偷,他行。
烈成池还没听明白桂花糕是何物,就见那国色天香的姐姐近与他面前,揉了他白面团一样的脸蛋儿,半是调侃地说“生得小俊,日后秃头怕是要丑不少咧。”
“爹,什么秃头…”烈成池颇为害怕地牵紧他寄父的手。
“听她乱讲,你不会秃的,我都没看出来。”
“我讲当真,这娃儿就是个秃驴的命。”冷月环反复瞧了烈成池的骨相,颇为笃定。
“爹……”
“阿池,本姑娘以后就是你阿娘了,此称只准在外叫,对内要唤我为冷姐姐。…你是有爹有娘的宝儿,不许再蹲树下哭鼻子了。”她款款蹲下身来,将伞置在地上,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
烈成池被摸傻了,目光不断地扫向他爹,浑身僵硬,反应不及,不知当作何回答。
“点头啊。”伏?毫不客气地按了他的脑袋,替他爽利答应了。
当日,经由伏?的三番劝说,冷月环才算蒙上面纱屈尊送烈成池去私塾了。待她行至那私塾小院门口时,还特意矮下身为烈成池理好衣裳,慢条斯理的,旁人看不懂这局面,自是频频地侧目。
“来,跟阿娘道个别了,晚些接你。”
“……阿娘……”烈成池攥着衣角,紧张又怯弱地叫了声,别提敢让旁人听到,就连冷月环都听不见。
“去罢。”冷月环替他展平衣角,目送他束手束脚地进去了。
“如何?”随在身后的伏?这才现身,视线跟着往私塾里去。
“不想我尚未成亲,就被只老狐狸坑害至此。”
“此言差矣,帮个忙而已麼。”
“我都瞧了,他哪有什么伤,你的良心真是坏黑了。”
起初,烈成池还很不惯,虽说他羡慕别人都有阿娘,可怎的自个突然就多了阿娘,还要叫姐姐,邻里每逢上一回都要背地里来问他一遍。不想冷月环当真一心待他好,与伏?的那种好浑然不同,她总柔声细语的,浑如春风化雨,每回为他购置的衣衫都比从前舒软好看了多,牵手带他尝十二街的糖葫芦,东巷的枣糕,教他捏小狐狸泥人儿,还与私塾先生问他的课业,亲手替他缝过衣裳,做过千层底的鞋。
小孩儿的接受能力浑然天成,谁待他好,他就喜欢的。如此气质超群的娘亲,加之家中富贵,定是要邻里熟人也羡煞眼的,闲话虽未断绝,却再无人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