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原本只是看了一眼,忽然定住了视线。
一支尤为眼熟的荆竹洞箫,摆在那里。
和尚久久地注视着那支竹箫。
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他缓缓地走过去,蹲在摊位面前,拿起那支角落里的竹箫。
他的食指抚过‘长相厮守’四字,字迹早已模糊不堪,只有当事人知道这里刻过什么。
“年轻人,你要买这支竹箫吗?”阿婆放下布帛,慈祥地问他。
“这是…我的竹箫。”和尚缓道。
“这是一位赤色长发的俊郎君在几十年前留在老妪这里的。”
“他留在这里的?”
阿婆慢慢地回忆道:“老妪似乎想起来了,他说这箫是故人所赠,因为不会再与故人相见,所以给这箫找个归处。”
原来,不是他找不到对方,而是对方不愿再见。
“既然是你的箫,你就将它拿走吧,物归原主就是最好的归处。”阿婆说道。
这支箫,留存过锦悠城最难忘的韶光,承载过长相厮守的期许,如今也还到了他的手里。
和尚很久才回过神,低声道:“多谢阿婆……”
“你们是故人,不知因何两断,可是年轻人,缘分不是想断就能断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如果你见过了一个惊艳的人,日后如何还能够爱上别人呢。”阿婆忍不住劝慰道。
和尚闻言,看向阿婆。
他没有回答,带着那支竹箫,缓缓离去,莲色僧袍的背影融在无边海棠之中。
作者有话说:
正文中黑龙说的几句话有借鉴过宋代释印肃写的诗,但是几句话讲了伏?和烈成池之间的一些玄机,后面的剧情会解释。
124 124.两身动如参与商
伏?来到人界已经好些年,却连和尚的影子都没见到。十二州寺庙大大小小足有三千多个,他挨个去了遍,也没有打探到和尚的下落。
往世伏?想要见到和尚,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躲着走都还是会遇到他,今生刻意寻找,却反倒怎么也找不着。
天雷催命犹在耳,他不但找不到人,连自己的命也快搭进去了。
这夜,伏?在客栈榻上调息凝神,魔息贯穿阴脉之海,上至咽喉,下循腹里。
窗外爆竹声音震耳,人们欢天喜地不知在庆贺什么节日,唯有他躲在这漆黑的室内,魔念复发,狂躁至极,浑身疼痛难忍,只想毁了所有聒噪的、鲜活的事物。
他是魔修,修炼之法中以活人魂祭为最快。
上万条人命曾经滋养着他,但是经久不行杀戮,他的内丹灵泉已然干涸,日渐式微,痛意频发,身体愈加羸弱无力,如同快要燃尽的枯灯。
时不我待,他要跟天斗,追杀他的是天谴,单凭这具枯竭虚弱的体躯,压根儿没有本钱活下去。
他需要杀些活人,最好是小孩子……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轻微的说话声,伏?听力很好,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女子推开隔壁的房门,声音温柔:“小风铃,你就待在这里,娘亲下楼买些东西,等会儿就回来。”
随后传来一道小女孩儿的话音,糯糯的,“娘亲,是要买冰糕吗?”
“你想吃冰糕啦?”女子语气中带有笑意。
“是啦。”小女孩儿撒娇。
“好啦,娘亲也去买些冰糕,但是卖冰糕的地方有些远,会晚点儿回来哦。”
“没关系,我不怕的啦!”小女孩儿高兴回答。
“那你把门关好,在屋里乖乖等着,除了娘亲,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嗯嗯嗯!”
“一定要等娘亲回来哦!”
“好!等娘亲!还有等娘亲的冰糕!”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伏?听到小女孩儿的笑、女子温柔宠溺的叮嘱,不久后外面传来一道轻轻的关门声,随后是下楼梯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伏?徐徐睁开眼,看向隔壁。
隔着一层墙,他听到小女孩儿的声音,似乎在哼一首童谣。
天上星斗摞摞稀,莫笑他人穿破衣。十个指头有长短,荷花出水有高低……
伏?起身走出室外,站在长廊里听着那首童谣,小女孩浑然不觉,自得其乐地唱着。
片刻之后,伏?抬手,叩响门扉,屋里的童谣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来小女孩儿怯生生的声音,“谁呀?”
“我是隔壁的哥哥,想问你借一支蜡烛。”伏?说道。
“…你没有蜡烛吗?”地面传来小女孩儿的脚步声,在门的位置忽然停了。
“是啊,这里很黑。”伏?站在没有光亮的走廊里,黑暗吞没他的影。
“小风铃很怕黑,所以屋里有好多蜡烛~”
“那你可以借我一支吗?”
“娘亲不让我给别人开门啦。”
“我不进去,你只要开一小道缝,把蜡烛给我就好。”
小女孩儿陷入犹豫,回头看向桌上的蜡烛,又看向漆黑的屋外。
“帮帮我吧,我也很怕黑。”
“…你等我一下。”小女孩回过身,拿起桌上的其中一盏烛台。
她将门打开一道缝,说:“蜡烛在这,你伸手拿吧。”
门缝里伸出来一只指节修长、似白玉般无暇的手,握住了那盏烛台,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风,将蜡烛上的火光吹熄了。
“…这蜡烛被风吹灭了,你有火折子吗?”门外的人又问道。
“什么是火折子?”
“就是点蜡烛用的,你可能不认识,我帮你找一下如何?”
言语间,伏?推开了那扇门扉,看到小女孩稚嫩纯真的面庞。
同样,小女孩也看到他的脸。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瞬间都有些愣住。
“隔壁哥哥,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啊。”小女孩看呆了,痴痴地说道:“哇塞,是红头发耶,比今晚的烟花还漂亮……”
伏?一只手拿着烛台,另一只手藏在袖里,听到这话忽然顿住了,他的指尖如野兽利爪,又长又尖锐,却迟迟没有露出来。
他看着小风铃的脸,冷不丁记起很多年前给他画画的那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好像叫小桃子,也夸过他的头发,也这样活泼天真……
“大哥哥,你要找火折子吗?”小风铃歪头看他,哥哥似乎走神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伏?缓缓回过神,看着女孩明亮清澈的黑眸,如同天上星辰。他挪开视线,模糊地低声道:“嗯。”
“原来你真的也怕黑啊,就像小风铃一样。”
小风铃把桌上的烛光往大哥哥的方向推了推,让更多暖光照亮他,却看到大哥哥面色苍白。
“哥哥,为什么你的脸这么白?”
“因为哥哥生病了。”
“什么病?”
“一种治不好的病。”伏?调着吐息,身上痛如蚁嗜。
“那一定要去看郎中,这城里郎中很厉害的!”小风铃关切地看他,忽然想起什么,背过身翻向床边的抽屉,“我想起你说的火折子在哪儿了!娘亲之前好像都收在这里……”
伏?俯视着小风铃白皙的脖颈,她还在认真翻找,伏?眼中杀欲却愈来愈盛。只需一下,只需一下,不会很痛苦,杀了这个小女孩,他就能再多撑些时日找到和尚。
他的袖子晃着,露出个尖锐的边。
“找到了!给你!”
小女孩儿将火折子递给他,见大哥哥只是用拿着烛台的手接过火折子,分明很不方便,她好奇地看向他空荡荡的另一只手,但是被藏在袖子里了,隐约有什么滴落下来。
“谢谢小风铃。”大哥哥朝她道谢,露出笑容,显得更好看了。
“不用谢!”
大哥哥拿到烛台和火折子,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小风铃坐在床上,心情欢快,接着唱刚才的童谣。
她的目光掠过桌上的另一个烛台,烛光通明,她的声音逐渐小了,盯着那个烛台看了片刻,感觉哪里不对劲。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大哥哥刚才站立的地方,地上是一滴明晃晃的血。
……
伏?喘着粗气,回到房间,一把关上了房门,烛台摔落在地上。
借着月光,他摊开手掌,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被抠得鲜血淋漓。
他怔怔地看着那只手,没多久,隔壁传来开门声,是小女孩儿的娘亲回来了,紧接着,旁边房间传来温情的说笑声。
窗外响起雷声,今夜又是一个雨夜,小女孩儿连声叫着娘亲,伏?神情紧张地盯向窗外。
他有预感,今宵不是安宁夜。
这几年为了找和尚,他不得不到人多的地方,但通常会先留个退路。离这不到五十里有个岩洞,他必须赶过去,刻不容缓。
伏?一把推开窗,毫不犹豫,从三楼之高纵身跳了下去。窗外狂风怒吼,电闪雷鸣,一道霹雳在云层里乍烁,于他落地瞬间,苍穹骤然明亮,浑如白昼。
伏?动作有一瞬的僵硬,但很快就回过神,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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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岩洞逃窜的路上,伏?体内的魔息几度催着丹火,愈发使内丹干涸,灼痛到难以忍受,内丹像是被炽烤得裂开了,残存灵息不断地往外露。
从五脏到筋骨,浑身上下无不痛苦万分,以中腹尤为甚,犹如万根利刃戳穿肝肠。
他强忍着赶了几十里路,还是忍不住,痛得几乎跪在地上。老天可不同情他,头顶照样黑云密布,风雨狂作,冰凉的雨无情将他浇透。
此处荒无人烟,离那岩洞不剩几里距离,再撑一撑……
伏?咬紧牙,惨白着脸竭力站起来。
就在此时,一道响雷从天而降,猝不及防将他轰倒在地,他连歇斯底里的惨叫都没发出来。
随即,第二道天雷接踵而来,雷电灼烫他体肤,在雨里甚至能闻出焦味,浑身像被巨石碾过一样,好似连骨肉都拆散。
在这之后,还有第三道天雷,第四道天雷……
伏?刚才该杀了那个小女孩。
欲善就别生怨心,休去妄图等到报答。
欲恶就别生垂怜,恣心纵欲莫管旁人。
如果善得不彻底,恶得也不彻底,就是他现在这个下场。
那些所向无敌的真正的魔煞,修的都是逍遥真我,于广阔天地之间随心所欲,不受六界道法所束。
可是伏?这种不够强大的妖魔,别无他法,唯有苟活在天道之下,连挣脱宿命的能耐都没有,只能被折磨得身心都万般痛苦。没有什么天地逍遥,唯有百年活受煎熬,以旁人之命为己续命,奉行着最低阶的杀戮。
若是一朝下手不够狠绝,残存仁慈,后果就是把自己害死在这无人知晓的荒野。魔修是一把两头锋利的剑,如果不能杀死别人,则自己必死无疑。
创剧痛深,意识昏沉。
伏?疲惫至极,力不从心地阖上双眸。
……
不知昏过去多久,迷蒙中,伏?的肺部刺痛,越发地窒息,喘不过气,浑身发冷,好像有什么东西往他鼻子里灌。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灰蒙蒙的苍穹,雷声停了,滂沱大雨还在下,积水已然漫过他的身体,正在淹没他的脸。
伏?艰难地坐起来,肺腔进水,引得他剧烈咳嗽,雷击让他浑身有如被抽筋拔骨,痛不堪忍。
寒风侵肌,他被泡在冰凉雨水里冻得发抖。他堪堪扶住旁边的树,尝试起身,但是两股发软,尚未站稳就又摔回水里。
他喘着粗气,偏要较劲,又一次咬着牙站起身。他摸向绞痛发烫的中腹,觉得内丹像是碎了,否则为何这么痛。
没有内丹,他还如何修行……
伏?浑身湿透,勉强站住,踉跄地往山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
他向着附近村落方向去,身体烫得像是发了高烧,胸膛艰难起伏,呼吸微浅。他的步子比老年人还慢,耳旁是潇潇雨声,眼前满是雨雾,模糊得看不清前路。
他走在那条唯一通向山下的路,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横出一把亮闪闪的砍刀,拦住了他的去路。
伏?费力抬起头,看到十几个人纷纷从林中走出,一副劫匪打扮。
那帮劫匪见他形单影只,面色苍白,狼狈得像是刚从火灾里逃出来似的,身上到处是烧焦的痕迹,却戴着不菲的佩饰,尤其是脖颈上那串血色佛珠,十分扎眼,不由打起了趁火打劫的主意。
“此山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
劫匪里的老大话才说到一半,忽然噤声。
他冷不丁对上来者双眸,发现对方瞳孔竟是金色的,冰冷得不带半分温度,像蛇,像鬼,像魔,唯独不像人。
来者一言不发,冰冷地看着他。
那种感觉,好似无意间与丛林里饥饿的野兽对视,令人毛骨悚然。
“老大,你怎么不说话了?”旁边小弟一头雾水地问道。
“要…要想……”
老大结结巴巴,话说不利索,那人明明手无寸铁,为何看起来这么恐怖。
“要想过此路,留下……”劫匪壮着胆儿说下去。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也不等旁边十几个小弟反应过来。他们就全都成了尸体,再也发不出声音。
……
花惊云找到伏?的时候,对方正站在一个府邸里修剪碧桃树。满树碧桃映衬着他的容颜,看起来依旧风华绝世,但是面色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