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抖了抖,似乎想到了某些不好的回忆,声音低落道:“小人姓严名修,死于三年前端午节夜……”
景澄摸着下巴点点头,严修?名字和言脩同音,倒是有缘。
“咦?三年前有哪个著名演员去世吗?怎么没听说过?”有关注娱乐圈的小道士忍不住开口道。
“我没听错吧?叫言脩,真的假的?他最近不是还在拍真人秀吗?”
“三年前就死了?那这两年火遍全国的超级偶像是谁?”
“娱乐圈叫言脩的就这么一个吧,他的名字听特殊的。”
“言脩似乎也没拍几部戏吧,几乎零演技,这也能叫演员?”
“凭他的那张令人神魂颠倒的脸,就能拿一个小金人。”
在场的年轻道士不少,又都是与时俱进的网瘾少年,谈到轻松话题,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起来,而他们的师长既插不进他们的话题,又因为他们的言语中暴露了他们平日里不学无术的证据,脸色霎时变得十分精彩。
场面一度变得很滑稽。
景澄无语了片刻,抬头对不知何时又飘回他身边的小鬼问道:“你不是说你老大是个著名演员?拍了百八十部戏的那种?”
小鬼回答不上来,他哪里知道老大生前是什么身份,反正死后比他们这些小鬼们加起来都厉害就是了,自然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还在乎什么真假?
小鬼不由脸色讪讪地看向它的老大,景澄也随之低头看去。
“这个……”被戳穿了自己吹的牛皮,严修尴尬的简直要无地自容了,好在他现在已经成了鬼,没人能看见他的脸色,本来不想回答,但他实在顶不住景澄“逼迫”的目光,好半晌他才声音艰涩道:“我……生前就是个群演。”
“我曾演过一百三十八部戏……”
“全都是不露脸的角色……”
“我曾有过三次可以成名的机会……”
“亲人贪婪,朋友背叛,小人挡路……”
“最后都被别人抢走了……”
“十多年了,我在戏里所有的出场时间加起来都不到半个小时……”
……
景澄原本很难以理解,都已经死了,生前所有的一切都沉默归于尘土,死后下了阴曹地府讲究的是功德是非,生前再大的官,死后也只是芸芸众鬼之一罢了,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个职业而已,这有什么值得撒谎的?
可听了严修徐徐的解释后,他大概理解了。
生前无人问,死后他对于成名的渴望、不甘和痛苦化为深入骨髓的怨念,反而令他成就为“鬼雄”。
也许再过几年,这家伙说不定真能变成鬼王……可惜他遇到了我。
景澄怜悯地看着他,为他的衰运默哀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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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道协众费解:你既然不是鬼王,为何还能统御众鬼?
严修:大概是……鬼格魅力?
这半年家里出了点事,后来一忙起来啥都忘了,近期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篇文没更完,手有点生了,实在抱歉!Orz
第120章
事实证明,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威胁和恐吓都是纸老虎。
“我只是个……群演。”
说出这句话时,严修的内心其实很平静——如果他此时还有心脏的话。
职业群演, 也叫跑龙套的, 每天披星戴月出现在影视城各个剧组里,等着剧组导演对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跟剧组的时间比主演都要长,却只能捞个不痛不痒的小角色, 甚至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
光芒万丈的是明星, 而他们就是明星周围的尘埃。
严修出身不好, 父亲是个好赌的懒汉, 母亲是个大字不识一个认钱不认人的野蛮妇人,家里兄弟姊妹多,他又是老大。父母养不起这么多的饭碗, 所以他在年少时早早就辍学出来打工了,因为年龄稚嫩, 学历也不高, 在刚踏入社会找工作时没少吃苦头。
服务员, 搓澡工, 搬砖工,洗车工,矿工, 家政……社会最底层的工作他几乎都做过,有一阵子因为识人不清被骗去搞传-销,欠了一屁股债后, 差点连命都回不来。
那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日子, 他像个耗子一样每天东躲西藏躲债主,不敢见天日, 还要定期给家里打钱满足日渐贪婪的父母。压力最大的时候路过桥头都产生过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念头,但一想到自己年纪轻轻还没活够本,就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说不定哪天他也能混成个大人物。
于是他就整天抱着“天必将降大任于我”的幻想,度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机缘巧合下,他被一个曾经一起打工的朋友带进了演艺圈。
“……临时缺个年轻的男演员,能露脸,一天三百,你来不来?”
彼时严修正坐在公园长椅上,苦恼于去哪里找工作,他的临时住所被人泼了漆,债主成天带着一帮子地痞无赖找他茬,饭店老板怕他给店里惹来麻烦,把他辞了。房东更是马不停蹄的把他的行李扔到大街上,给房门换了锁,连这个月的房租都没要。
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严修也没辨别对方的话是真是假,就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地脱口而出:“来!我马上到!”
行李也不要了,直接打的去了面试地点。
行车路上他回过神来,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内心开始紧张不安,担心自己又被骗了怎么办,没忍住又给那个在剧组里当场务的朋友打了电话:“……我从来没接触过这一行,根本没有经验,你怎么会想到我?”
“嗐!也是巧合,我看你之前在朋友圈里发要找工作呗,刚好我们这里缺个龙套,导演要求找个长得好看的年轻人,有没有经验都可以,没多少钱,反正就是个小角色。”
严修听他口气就知道是自己小人之心了,连忙道:“不管怎么说,真是太谢谢你了,一会儿到地方了我请你吃饭……”
“这个咱不着急,你要是面试上了,以后就是演员,等你火了成了大明星,赚钱就像喝水一样容易,到时候可别忘了兄弟我啊哈哈哈哈……”
严修放下心来,相貌是他一个大优点,虽够不上“帅哥”这一高度,却也算五官端正,清秀有余。
他虽然不曾了解过演艺圈,却也知道明星很少有长的不好看的,这么一想,他还是有机会的。
面试很成功,导演很随意的看了一眼就点头让他去找编剧要剧本了。
他是不是马上就要成大明星了?
像每一个初入圈子里的小新人一样,他怀揣着一夜成名的兴奋激动的心情去找编剧,看了剧本才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毁了容的小太监,还是个哑巴,在一部六十四集的历史剧里出场时间不到三分钟。
严修不傻,历史剧枯燥,想也知道收视率是个什么情况,一个出场不到三分钟的小角色能被人记住的概率是多少?
无限接近于零。
严修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懵了。
那一年,他二十一岁。
……
虽然在剧里出场不到三分钟,但他毕竟不是主演,一个召之即来的龙套角色需要配合剧组和其他演员,这短短的三分钟被无限延长,严修弓了一个月的腰才彻底杀青。
这期间他还客串了别的太监,士兵,龟公,乞丐等角色,堪称剧组里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虽然都是不露脸的小角色,但这种角色扮演的“游戏”却深深吸引了他。
他爱上了表演。
可惜他这初次演戏一弯腰,就再没直起来过……因为他后来接触到的角色基本都是尸体。
乱箭射死,坠楼而死,毒药害死,斩头,车裂……怎么惨怎么来,收到的压惊红包能装满一辆车。
严修知道自己出身低,没后台,想要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最需要的就是人脉关系,这恰恰是他最缺乏的东西。
所以他变得比谁都努力。
导演嫌弃他说话有口音,于是他每天早起听收音机,跟着广播员学习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他在附近的演艺学校里报班蹭课,补充自己的文化知识。
购买大量的表演相关的书籍和光碟,模仿那些知名影帝的惊艳演技,自己对着镜子练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然而他的努力没有任何导演在意,没有公司做后台,他一个非科班的演员想要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太难了。
而他没有那个运气。
这世上从来不缺乏努力的人,但努力不一定成功,所以成功的人运气一定很好。
——“不好意思啊,上次跟你说得那个男四号我们导演已经有人选了,让你白忙活一场,改天请你吃饭。”
——“投资商临时加的人,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为了一个小配角得罪金主爸爸,我们这戏还要不要拍了?”
——“演技再好有什么用?谁让你没长一张能当主角的脸呢?”
——“兄弟真是对不住!我侄子也想要那个角色,我就自作主张让他去试了试,谁知道导演一下子就相中了!唉,看来兄弟你这运气是真不咋地,改明儿个我在帮你托人问问有什么露脸的角色哈……”
——“你说你跑了这么多年的龙套是图的什么呢?你看看这影视城里,像你一样做白日梦的不知道有多少,但像你这样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清醒的人可是没几个,你是三十五不是二十五,难道你想当一辈子群演?”
——“瞅瞅你没出息的熊样儿!让你去陪个酒能杀了你不?真以为自己是个香饽饽了,我可告诉你,错过了这次机会你就没下次了!”
……
自我认知觉醒的过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尤其是当你拥有极其渴望实现的梦想,却在这个过程中意识到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并且无力改变现状的时候。
世间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很平凡的,平凡的出生,枯燥乏味的人生,平凡的死去,除了几个你认识的人,几乎不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任何印记,而几十年过去,当那些记得你的人也化成黄土一捧,你和这个世界的关联就彻底不复存在了。
严修在无数次的失望后渐渐意识到自己是个平凡的人。和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一样,表面自己是个社畜,内心深处却不甘自己成为平凡的人。
然而大部分的社畜只是很短暂的、甚至是象征似的抗争了一下命运,就半推半就服从了“命运”的安排。
毕竟老天爷有那么多的孙子,谁记得你是哪一个?
严修有时候觉得,人的命运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有的人似乎天生就比别人命好,含着金汤匙出生,一辈子无忧无虑,字典里只有“想不想”,而不是“能不能”。
而有的人出生在淤泥里,周遭都是腐烂的臭味,即便挣扎着破土而出,长出来也是一副朽木难雕的样子。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说得大概就是他这种人了。
于是死亡似乎都变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
那是三年前的端午节的夜晚,有家的人都回家过节去了。严修的家里只有在缺钱的时候才会给他打电话,平日里就跟消失了一般,逢年过节也不会让他这个大儿子回去,就好像他是个没有感情的ATM机,还是只会吐钱的那种。
严修拎着一瓶酒,醉醺醺地走在无人的小巷里,这里虽然靠近影视城,却也是古城最不起眼的地方,因为在这里住着的都是同他一样无家可归的人。
手机一直嗡嗡响,他从裤兜拿出来,站在光芒微弱的路灯下,眯着眼看信息。龙套群里大家纷纷发着祝福的节日红包,还有好多人@他,严修用力揉揉眼睛,也发了个红包应景,他从来不在小事情上得罪人——
[端午安康]
收起手机,严修叹了口气,搓了搓脸,继续走在夜色深沉的小巷里。
端午安康。
他一点都不安康。
一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流浪狗哼哧哼哧的跟在他身后,这只嗅觉灵敏的小生物大概是闻到了什么,一直在他脚边打转,踢都踢不走。
“去去去,这里没有你想吃的东西。”
“汪汪汪!”
“大晚上的别惹我发火啊,滚一边去!”
“汪汪汪!”
“……”
后来他才想起来,那条流浪狗是他之前回家的路上经常投喂的狗,突然出现并非是闻到他身上的饭香,而是凭着动物的直觉,知道他快要死了。
接下来的意外是严修万万没能想到的。
一个穷途末路的抢劫犯,赤红着眼晴从拐角处突然冲出来,连捅了他十几刀后,摸走了他的手机和钱包,逃之夭夭。
整个过程并没有什么惊险的打斗情节,严修被酒精麻醉的大脑根本无法支撑他做出还手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他就那么傻愣愣的站在原地挨捅,期间只有小狗撕心裂肺的吼叫。
最终严修躺在那里,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喘息着,身上那十几个被刀捅出的窟窿就像安装了十几个水龙头,血液从他的身体里倾泻而出,在青石板路上蜿蜒流淌,好多血……他从来都没有流过这么多的血。
渐渐的,他浑身发冷,他感觉到小狗呜呜地舔着他的脸,潮湿的腥气占据了他的嗅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拍戏。
他最会演死人了。
他想象着,如果他出名,死后就是“著名影星严修于某一天夜里不幸逝世,千万影迷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