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单独面对他有点紧张:“没关系。”
“以后还要烦满月院长照料,有劳了。”
“不客气,你别多想,会好起来的。”
戚崇衍当他是医生职业病,话只管往好了说。他累了,刚刚和戚钧一番话耗尽了他的气力。
满月看出他的疲态,有点同情戚崇衍:“你忧虑过度了,戚先生。这样对康复没有好处。你不应该再思虑工作,或者做非常重大的决定,比如执行你的遗书。你现在状态不佳,对死亡的恐惧让你做决定的能力出现偏差,这是不理智的决定。”
戚崇衍抬起眼认真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满月避开了这道目光。
“你觉得我怕死?”戚崇衍饶有兴味。
满月答:“恐惧死亡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这不是你的错。”
戚崇衍笑了,但没和他辩:“嗯,你说得对。”
满月觉得这位权贵还挺有礼貌、挺好说话的,替他掖了掖被子:“安心休息吧。医生和护士会一直在这里的。”等戚崇衍合上眼,呼吸稳定了,他才从重症监护室离开。
他估计今晚戚崇衍应该不会再醒来了。
漫长的一天总算还有个不错的结尾。早上八点半他查完房后交班,准备回去睡觉,清洁员正好拿着大捧的花束进来,和他打招呼:“满月,早上好。”
“早上好。”满月不记得自己订了花,“这是给我的花吗?”
清洁员为他找了个玻璃瓶把花插上:“是呀,是612号病人让我带来的,说是培育出了珍稀的品种,想第一时间作为谢礼给你。真亏了他了,这个冷天气里还能种出这么漂亮的重瓣芍药,应该是费了不少心思吧?你看,这花儿开得多漂亮呀。”
满月记得612号病人,是个很喜欢植物的男人,他的病房里总是会有不少盆栽,照顾他的护工和值班医生经常会收到他的花,据说他在病发之前是个农业研究所的研究员。
“可是612的主治不是我。他应该给他的主治送谢礼。”满月嘟囔了一声。
他在花束的中间找到一张卡片。上面写有——
亲爱的满月,
希望你喜欢这些花。祝愿你心情愉快。
你真诚的仰慕者
阿什利·索纳
“还有卡片,很有心呀。看来你的追求者又增加了。”清洁员调侃道。
满月轻轻蹙着眉头:“下次请不要再接受他的花了。”
清洁员把这句话当作了拒绝:“你不喜欢索纳先生吗?”
“我们根本不认识。”也许在巡房的时候见过几面吧,这样不能算认识。
“其实我觉得索纳先生还不错,他温柔、幽默,又有爱心。当然,我不是说满月你必须喜欢他,你有拒接任何人的权利。只是我觉得你也许可以先了解了解他再做决定?”
“那意味着我要和他打交道。我不喜欢和人打交道。”
“抱歉,我忘了。那么你要拒绝他咯?”
满月走到办公桌前,这些娇妍的春云朝霞似的花朵一下子从冷色调的落地玻璃背景里凸显出来,它的香气柔和而隐秘,就像这位阿什利·索纳先生的爱意。
但满月没有从这份礼物里找到任何心动:“对。把花还给他吧。”
清洁员提议:“我认为他会希望你收下的,无论你的想法是什么样的,这是一份正当合理的谢礼。但你可以写一张卡片回复他,委婉地告诉他你的意思。这样既体面又不失礼。我可以帮你把卡片带给他的,你就不用和他面谈了。”
满月认真地思考这个提议,最后同意了。他在卡片上写道——
尊敬的索纳先生,
我收到了芍药花,它们很美丽,谢谢你。
但我相信有更需要它们的人,下次请把花留给他们吧。
满月
“如果还有其他人送花或者别的礼物过来的话,也请告诉他们我不需要,谢谢你。”满月把卡片交给清洁员。
清洁员点头表示明白:“下班愉快,满月。”
“下班”这个词出现在满月的脑袋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尽管他很喜欢疗养院,也不介意住在这里,但他还是选择在疗养院外面拥有一处自己的房子——这是心理医生强烈建议的,她认为将工作地点和居住地点放在一起不利于将工作和私生活分开,既影响工作效率,也影响放松休息,对他的健康是有害的。
所以下班后,满月一般回自己的私人住所休息。
房子离疗养院不远,步行只需十五分钟,恰好要穿过整个院区。
满月从住院楼出来,沿着一排巍耸的输电塔走上大路。住院楼在他右边,是一座造型奇特的房子,它不高,粗粗旧旧的一块长方体积木,旁边拼着两筒大灰烟囱,合成两只眼睛一字嘴唇,像一张严肃沉默的脸。病人都住在方体主楼里,圆体的副楼主要用于医学检查、治疗和仓储。左后方的实验楼也是同样造型。两张脸错开对称摆放,向海洋投去冷淡的目光。
满月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疗养院的楼要建成这种造型,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医用建筑。光明告诉他,这两座楼的年纪很大了,在光明出生前就已经在岛上,在满月的爸爸的爸爸出生前就在岛上,只有满月的曾爷爷可能和这两栋楼有点实质性的联系。
一路地上剃得秃秃的,下过雨后,铺了沥青的地方更深更暗下去。
过了住院楼就是储水站,疗养院唯独这个地方是用森严的铁丝网拉起的,里面有上百个储水罐,分三种颜色,蓝色、白色、灰色,交错牵连的管道从这些罐子旁边游走穿梭。岛上用水是自给自足的,海水经过水站处理后直接输送到疗养院使用。
小时候满月最喜欢偷跑进这个地方玩,光明越是勒令他不能进去,他越是想进去。他知道铁丝网哪个地方有漏洞,他能从洞里钻过去,在迷宫似的水罐的天空里面捉迷藏,蓝的白的灰的无限接近融合的天空里,他是一只自由的鸟儿。
身后,一声唉唉的鸣叫乍起。满月抬起头,大鸟开阔的羽翼正从他头顶掠过,它在空中挣扎着扑腾两下,向着不远处的山道摔了下去。
满月一惊,提起步伐快速小跑起来,他气喘吁吁地从疗养院出来,登上狭长的山道,顺着声音在草地上找到受伤的天鹅。它不适地扭动脖子,不断拍打翅膀试图站起来,但无力的左脚支撑不住体重,还未站稳就摔倒在地上。看到满月走近,它谨慎地拱起背,叫声转而尖利,作出准备攻击的姿态,企图吓跑敌人。
“嘘。不怕。”满月蹲下来,试探性地慢慢靠近:“我是来帮你的。”
天鹅张开翅膀就扑过来,玩命用坚硬的喙啄他。
满月无奈地后退:“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你受伤了,你需要帮助。”
天鹅嘎嘎粗叫,毫无示弱的意思。
满月知道这时候是很难接近它的,受了伤的天鹅防备心理尤其强,在不确定对方是敌是友的情况下,避免暴露自己的弱势是所有动物的本能。他现在越着急帮助它,越是可能受到攻击。
他必须想个别的方法。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从疗养院的建筑形态猜出原来这是个什么建筑:P
第4章 病人治疗失败
满月先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只装虾干的盒子回来,这是晒过的小虾干,用来做汤最鲜美。他把虾干放在手心里,小心翼翼朝受伤的天鹅伸过去,在它附近撒下一些,耐心地等它啄食。
天鹅被食物的香气吸引了,但它仍然没有放下戒备心,再三确定满月和它之间的距离是安全的,才叼起一只虾干尝了尝。实际上它饿极了,因为受伤,它脱离了天鹅群,觅食的能力也受影响,整一天几乎没有吃过东西,这时候从天而降的食物对它来说是极好的补充。
满月等在草丛后,他对待这些大鸟已经很有经验了。
他等着它顺着虾干洒落的路径靠近,它终于把喙伸到了他的手心里来啄取最后的食物。鲜红如血滴的鹅喙,扎在皮肤上有刺刺的触感。满月忍着痒意,抚摸它的背脊上的羽毛,它没逃走,只在他把它抱起来的时候微微挣扎了一下。
满月把天鹅抱在怀里,它太大了,岛上的天鹅都异常的大,成年的天鹅体重甚至能达到20到25公斤以上。他抱得气喘吁吁的,没走几步路已经觉得有点吃力。
幸好他们离家很近了,山道尽头能看到一栋木屋。
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停在木屋背后的醋栗树上。硕大的醋栗果实闪烁着腥浓鲜丽的光泽,仿佛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只见屋前、后院和屋顶上早已落满了大鸟,全是天鹅,大多数是黑天鹅,饱满丰厚的羽毛簇拥在一起,将整个屋顶涂得乌黑。
“抱歉,我回来晚了。”满月摸了摸蹲在走廊门口一只幼鹅。
天鹅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摇摇摆摆跟着他进门。还有两只鸟直接从窗户飞了进来。满月先把怀里的天鹅放下来,给它留了点虾干,然后去找急救箱。
趁着它进食,他给它做了初步检查,判定主要伤口在左腿上,然后给那条骨折的腿做定型包扎,又处理了翅膀上的外伤,将它放到走廊的一只草扎的鸟窝里。它还算温顺,可能是见到有同伴在,即使上药的时候也没有过度挣扎。伤口处理完之后它喝了点水,安静下来。
满月洗了个澡,从冰箱里把一碗莲藕汤拿出来,加热后把碗抱到走廊上去吃。
受伤的天鹅窝在他脚边,不断有其他天鹅飞过来,散落在走廊上,有的仔细地梳理羽毛,有的相互追逐玩耍,还有的选了个满意的位置就将脑袋埋进胸脯里睡去。满月把碗里的虾干挑出来喂给它们,但没有鸟过来争抢。他朝那只受伤的家伙笑了笑。
“你叫什么名字?嗯?你有名字吗?”他看着它红色的醋栗果实一样的喙。
大天鹅歪着脑袋,露出无辜的表情。
满月决定给他起个名字:“那就叫……醋栗好了。你好,醋栗,我叫满月。”
大天鹅低低地叫了一声。引起其他天鹅此起彼伏的鸣叫。
满月被逗笑了:“欢迎你,醋栗。”
接下来整一天都是用来休息的。
满月一觉睡到了午后,通讯器把他吵醒了。他闭眼在床头柜摸了半天没摸到东西,终于懒洋洋把眼睛睁开,昏暗的卧室里一道幽光被压在枕头下面,他爬起来,把通讯器刨了出来。
是光明发来的通话申请:“你睡醒了吗?抱歉,我不想打扰你睡觉的。”
满月对着通讯器投影的光明的头像打了个哈欠:“没关系,我睡够了。”
光明看起来很严肃:“你还记得407号病人吗?他出了点问题,恐怕需要你回来一趟。”
407号是4楼的病人,4楼是三级基因修复实验室,属于疗养院高等级的实验室,里面是进行第一期基因修复治疗的病人。而且满月记得,那是个儿童患者。
他脸色一变:“好,我马上回来。”
他们在实验楼4楼汇合。
满月先去换防护服。这是进实验室的硬性要求,为了让医护人员得到恰当的保护,等级越高的实验室对医疗防护服的要求越高,进三级实验室要求穿双层防护服。
这是一种双层连体服,内层连同面罩和头套设计成一体式,薄而软,紧贴皮肤,除了面部五官其他身体部位全部都能被覆盖住。特殊的、昂贵的材质使防护服能够吸收身体体液,并产生热能,根据外部环境的温度变化来调解维持体温,以便进行高温或低温实验。外层质地坚韧,不易破损,按照航天防护服的标准来设计,不仅防弹防燃、抗菌抗毒,对所有医疗放射性射线都有很好的防护作用。
最重要的是,它具有高等级的防核辐射功能。
除了防护服,帽子、手套、防护面罩和防护靴也都是必备的。
光是穿戴这一身东西,就要耗去不少时间。满月做得很仔细,他有条不紊地完成全副武装后又进行了二次检查,防护面罩的松紧带稍微有点紧,勒得眼眶疼,他调整了一下,检查确保面罩供氧功能可以正常工作,才进入消毒缓冲带。
温度开始低下去,四处落针可闻,空气是一股刺激的消毒剂味道。
实验室浸泡在冷彻的海水蓝色的灯光中,满月觉得自己在下潜,深海的压强往他的胸口沉沉地逼迫而来。他觉得应该是防护面罩还没调好,太阳穴一阵微小的刺痛,他像一只属于浅水区的鱼,从形态各异的礁石珊瑚一样的治疗舱、操作台、检查设备、浮动屏中穿过。不断有经过的医护朝他投来目光,他有点眩晕,脚边踢到地板上一只碎掉的护目镜。
玻璃碎片散了一地,两点拇指大小的血迹被玻璃碎片相互遮掩着盖在下方。细小的红色斑点经过散射后被放大,深深扎进满月眼里。
满月蹲下来用戴着防护手套的手指抹了一把,血液颜色艳丽,非常新鲜,可能就是在他刚刚穿防护服的那十分钟里留下的。
是407的血。
这时,基因修复科主任银星出现在走道尽头:“满月。”
她能抽身出现,满月猜测事态已经得到了控制:“怎么回事?”
“按计划407今天要做一次治疗,治疗过程还算顺利,结束后他被转移到了观察室进行术后观察,但整个人的状态一直不太好,排异反应比较严重,半个小时后他出现浑身剧烈疼痛、癫痫、神志不清的症状,并表现出暴力攻击倾向。”银星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