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段燃的眼眸宛如墨玉一般莹润, 唯独中心有一点火焰般跳动的鲜红;而现在,闻离晓惊讶地发现,段燃眼眸中的墨色慢慢淡化,如同被朱砂晕染开的墨汁,逐渐褪去玄黑、变得鲜艳。
而在那双逐渐变得鲜红的眸子中,闻离晓看到了如同方才一闪而过的画面中一模一样的震惊与凝重,只是其中多了一抹浓郁的悲伤。
段燃眨了眨眼:“怎么了,小朋友?”
闻离晓下意识道:“你的眼睛变了。”
段燃愣了一下,转头对着培养仓的玻璃面看了眼,才摸了摸自己的眼眶:“哎?怎么变成红色了?”
闻离晓手指在眉心稍微揉了揉:“也许是因为你本来就是红色的眸子。”
他仔细端详着段燃,确认段燃的身体没有发生任何异变,才问,“有什么收获?”
段燃手指按住太阳穴,歪了歪头,沉默了片刻:“很乱,想起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画面,需要慢慢整理。”
闻离晓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段燃。
段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唇角弯了弯,轻轻摸了摸闻离晓的头:“放心,我没事。”
闻离晓不是很擅长说安慰的话,该说的他都已经说过了,只点点头:“要先休息一下吗?”
段燃想了想,没有拒绝:“好,我得整理一下多出来的记忆,免得变成疯子——哎,这个时候要是流光在就好了。”
闻离晓侧头看了他一眼,眸光微微一沉,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低声道:“确实如此。”
……
花紫衣靠在墙边,漂亮的脸上依然冷漠得如同雪山,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在了唇边。
花空楼走了过来,满是胡茬的脸上积蓄着浓浓的阴云,眉头拧得死紧。
他见到花紫衣到现在才半天不到,花紫衣已经抽了有十几根烟了。
难怪段一恒一直在收集烟草,恐怕全都拿给花紫衣了。
他忍不住道:“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花紫衣歪头看了他一眼,倒是很听话地掐掉烟,平静地道:“妈以前这么说你,你从来都不听。”
花空楼呼吸微微一窒。
他和妻子相亲结婚,不太喜欢妻子的管束。尤其是多年烟瘾下来很难忍得住。
印象中妻子每次责怪他抽烟,他都很不高兴,不过也不会跟妻子吵架,只是一个人去阳台抽。
他的工作应酬忙碌,加上性格不合,夫妻感情越来越淡,走到了协议离婚的地步。两人商议之后,女儿跟了收入更高的他,条件是花空楼需要换工作,多照顾女儿的生活。
只是才离婚没几天,“无光七日”就来临了。
那时候的花紫衣应该才五岁左右。
花空楼在虚数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无光七日的十年后。之后他打听过前妻的下落,得知前妻这几年一直都有关心他们父女的沉睡情况。
他和前妻见了一面,得知对方过得还不错。离婚之后,两人反而感情和睦了,更像是一对老朋友。
只是之后没过几年,前妻就因病过世了,死之前最放不下的还是始终在沉睡的女儿。
他一直以为过去他们离婚之后对女儿的爱也没有减少,现在看来,还是在女儿心中留下了阴影。
花空楼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抱歉。”
花紫衣静默了片刻,开口道:“我不是要你的道歉——只是突然想到这个。”
花空楼看着花紫衣脸上的冷漠,内心堵得更厉害。
了解了实数界的情况之后,他难以想象那个摔一跤会哭很久的小女孩,这些年是怎样在危机四伏的实数界活下来的?又是怎么一步一步地走到第一幸存者基地的首领位置的?
他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吃了多少苦才变成现在这样冰冷无情的模样?
花空楼并不怨恨花紫衣对他冷漠,只痛恨自己没有保护好花紫衣。
只是到底是魂牵梦萦的至亲,他轻轻吐了口气,尝试打破他们之间尴尬的气氛:“小紫,我……我的尸体在哪里?我也想去看看。”
这样或许还能找回一点他们之间的回忆。
花紫衣沉静片刻:“已经烧掉熔进英雄纪念馆的雕像里了。”
花空楼怔了一下,内心泛起一缕苦涩。
段燃的尸体被好好地保留了下来,是因为段燃是救世主,他怎么会觉得他的尸体也值得被留下来?
心烦意乱中,花空楼忍不住就想抽烟,但看着面前的花紫衣,还是忍了下去。
花紫衣安静地看着他:“还有事?”
“……没有了。”花空楼艰涩地道,“那你先忙,我先走了……”
“阿紫——”段一恒热情洋溢的声音比他人来得还快,“原来你在这,让我好找!”
听到段一恒的声音,花空楼注意到花紫衣冷漠的表情微不可查地缓了缓,若有所悟地苦笑了一声。
段一恒走过来之后对花空楼打了个招呼,掏出三个烟盒递给花紫衣:“最近收到的。”
花紫衣没有客气地接过来:“多谢。”
花空楼本来不想现在管花紫衣的事情免得更招厌,但还是忍不住看了段一恒一眼:“少给小紫这么多烟。”
段一恒那张酷似段燃的脸上绽放出有些讨打的笑容:“爸,这你就不知道了,阿紫抽烟不是有烟瘾,而是异能有需要。”
花空楼愣了一下,甚至忘了反驳段一恒的称呼:“什么异能?”
段一恒看了花紫衣一眼。
花紫衣顿了顿,摘下了军帽。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
从发根五厘米开始,漆黑的头发开始变浅、头发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最后发尾完全变成了一团灰白色的烟雾。
段一恒笑眯眯地介绍道:“阿紫的异能能够把其他物品变成烟雾,也能凭空创造烟雾。只是需要长期补充烟,维持异能的水平。”
花空楼明白了:“原来如此。”
他稍微放下一点心,转头告辞,正要走的时候,注意到段一恒给他使了个眼色。
花空楼略有些疑惑,拐角之后没有走远,放出了隐形用的正十二面体,遮住了自己的气息,偷听着段一恒和花紫衣的对话。
……
段一恒摊了摊手,无奈地道:“你都不跟咱爸解释解释?”
“是我爸。”花紫衣冷漠地订正,随后道,“没有解释的必要。”
段一恒挑了挑眉:“是怕他担心吧?咱们这些人结合率要是超过了70%,就会无可逆转地蜕变成一只幻想种,而你的结合率已经停留在69%很多年了。”
花紫衣没有说话。
“你之前抓到的天降幻想种又不肯多吃,多吃点好歹能降下去。”段一恒抱怨道,“这次这只你必须全吃了,一点都不许剩下。”
“天降幻想种对于研究和强化基地的……”
花紫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段一恒打断了:“别跟我扯淡,我送的东西当然是我决定用途。”
花紫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她才拿起一根烟咬在嘴里。
段一恒殷勤地给她点上火。
花紫衣吐了口烟,眸子凝视着飘散的烟雾,忽然道:“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就算天天吃天降幻想种,也只能保证结合率不涨上去,没法退到60%以下了。”
“你的身体状况我只会比你更了解。”
“结合率大于60%之后,人的精神和情感就需要和体内的异化冲动对抗,情感变得越来越稀薄。”花紫衣转过头看着段一恒,语气平静而冷漠,“到我这个状态,我能留出处理基地的关键事务和日常活动的思考能力已经是极限,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能够分给任何人——他也是,你也是。”
段一恒脸上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有情感,肯定会爱上我是不是?”
花紫衣伸出手,捏紧了拳头。
段一恒咳嗽了一声,“好吧,说正经的——我觉得吧,没关系的。你看啊,一方面咱们这情况,指不定哪天我比你先死了,就算你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也挡不住幻想种突然在我身边诞生然后把我一口吞了是不是?另一方面……”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有些迷离的幸福,“我就喜欢你对我冷冰冰加暴力的模样。”
花紫衣默不作声地给了他一拳。
段一恒捂着肚子咳了两声,很快重新直起腰,“最后嘛,我是觉得,你虽然没有情感输出给我,但你可以接收我的情感啊!越是情感缺失,越需要情感作为你的锚,或许能让你维持更久的人性……风筝飞得远不怕,风筝线断了才会彻底遗失,是不是?”
花紫衣静静地看着他,直到香烟烧尽才转开了目光,将手中的烟蒂化作烟雾:“我提醒过了,随你。”
段一恒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对了,太爷爷已经把他现在回忆起来的信息整理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花紫衣点点头,重新戴好帽子,转身离开。
……
等花紫衣走远了,段一恒才看向了身边。
花空楼撤去了正十二面体,脸上还残留着震惊,深深地看了段一恒一眼。
段一恒殷勤地问:“爸,你看我表现怎么样?”
“谁是你爸。”花空楼低声反驳了一句,语气已经不像之前那么不耐烦。
段一恒看花空楼的表情沉重,忽然笑了起来:“爸,您别把这当太严重的事……哎,我的意思是,对我们来说,这太正常了。大多数人都是死在和幻想种的斗争中,能活到结合率尽头死亡,就像以前的自然老死一样幸运——虽然我不知道自然老死是什么样的。”
花空楼心中五味陈杂。他知道实数界很残酷,但当这种残酷体现在他的亲人身上,才让他更加有切肤之痛。
此时花空楼忽然能够理解,为什么段燃试图连实数界与虚数界一起拯救。
只有这样,他们在意的亲人与朋友才能安稳地生活下去。
他静默了片刻,才问:“我能给小紫做什么?”
“老实说,阿紫对您的态度,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了,您不要责怪她。”段一恒认真地想了想,“您要是想做什么……那就看你们的虚数界能否有治疗结合率的办法吧,平时正常和她相处就可以。”
花空楼绷着唇点了点头。
段一恒眨眨眼:“那爸啊,你看我达成您的女婿标准了吗?”
花空楼本来有些沉郁的心情又被段一恒弄散了不少,瞪了他一眼,才道:“我没有资格管小紫的事情……只要小紫接受你,我当然不会反对。”
段一恒大大地松口气:“那可太好了,我真怕您激烈反对,到时候我就只能给您套麻袋了。”
花空楼:“……”
姓段的真没一个好东西!
……
“我想起来的回忆里,关于大灾变和现在第一幸存者基地记录的差不多,所以重复的我就不赘述了。”
段燃双手撑在身前,看着面前的资料,“不同的地方主要有两个——第一,我第一次见到‘深渊’比你们想象得要早,不是在探索焦土中发现的,而是在一开始、大灾变发生的时候。”
他拿起面前的纸展示出上面的图案。
那是闻离晓在虚数界的第零实验室段燃宿舍、实数界的段燃遗物画本里都看到过的画面:年幼的孩子与从黑泥中伸出的触手握在一起。
在座的都是知情人,闻离晓没有顾忌:“这是我?”
段燃点点头:“对。我进入深渊之后和当时握住触手的感觉一模一样,就算不是你的本体,也是你的分身。”
花空楼敲了敲桌子:“这个信息重要在哪里?”
“重要在‘深渊’的诞生是在幻想种出现之前。”段燃看了眼段一恒,“按照实数区的记载,第一只幻想种是出现在黑洪水褪去之后的吧?”
段一恒点点头,若有所悟:“您的意思是,‘深渊’是世界上第一只幻想种?并且和后来的幻想种存在不同?”
段燃点点头:“至少小闻有智慧、有理性,这一点和所有的幻想种都不同。”
实数界一百多年以来,确实没有发现过任何一只具备智慧与理性的幻想种。
“而且,虚数界的诞生必然是在小闻诞生之后,也就是说,黑洪水之后,虚数界才诞生的。”段燃看向了花空楼,“在实数界的黑洪水持续了七天,在虚数界的记载中同样是‘无光七日’,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花空楼眉头紧锁:“你想说……虚数界诞生在无光七日的最后一天?”
段燃点点头:“对。无光七日中整个虚数界都没有光,结果在所有人的记忆中,世界照常运行,既没有出乱子,也没有大变化,不觉得奇怪么?我猜测这七天的记忆是模糊的、虚假的,因为这七天中虚数界还没有完全诞生。”
“那第二呢?”
“第二有些奇怪。”段燃顿了顿,看向了目前唯一经历过大灾变的花紫衣,“我看到倒流的黑雨。”
花紫衣问:“那是什么?”
“黑洪水中的水一滴滴浮起,向天空飞去,逐渐在高空凝聚成了黑云。”段燃道,“就好像是异常瓢泼大雨的录像按下了倒放按钮,你们能理解吗?”
花紫衣皱起眉头:“我没有见过。目前也没有发现任何人说过这个现象。”
段燃道:“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当初我在实数界的时候,似乎也完全忘记了亲眼看过这个。直到去了深渊,脑袋里这块记忆才重新变得清晰。就好像有什么存在刻意让我忘记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