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李秀的失态只持续了很短一会儿。哭了几声之后,积累的恐惧不安随着眼泪流出体外,李秀也渐渐恢复了应有的平静。
他注意到自己和方乾安周围一片昏暗,黑暗浓得就像是实质的墙,层层叠叠笼罩着他们。两人之间照明所用的唯一光线,全靠一支搁在地上火光摇曳的白蜡烛提供。
那支蜡烛瞅着很普通,已经燃烧了快一半了,蜡油不断流淌在底部堆积成了一团灰褐色的蜡块。
奇妙的是它的火苗,那火苗又细又长,火苗顶端隐约泛着一点青绿色,以至于它发散出来的光也是微微泛绿的。
这里的空气也非常浑浊,透着一股浓浓的土腥味。
李秀的嘴里现在溢满了血腥味,隐隐约约的刺痛传来,提醒着他舌尖上有伤口。李秀终于想起来,在自己刚才脱离幻境时,方乾安把手探进自己的口中,并不是真的要拔了他舌头,而是用什么东西在他舌尖钉了一下。
也正是在那之后,李秀才终于清醒过来。
“那个,你疼吗?没事吧?徐老师说必须要给你放掉舌尖血才能把你从幻境中拖出来。”
方乾安一直观察着李秀,这时候连忙慌慌张张地解释了起来。
“徐老师?徐老师他来了吗?等等,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李秀定了定神,连忙询问起情况来。
方乾安神色紧绷,他把李秀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地上取过了蜡烛牢牢握在手中。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男生压低声音,郑重其事地开口道:“这件事说起来有点麻烦,阿秀你是被鬼迷了眼所以带到这里来了。总之,阿秀你先别怕,无论看到什么都别怕也别乱跑,我们时间不多,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
接到李秀电话的时候,方乾安正在医院。
他那名义上的亲爹满脑子绷带,正躺在病床上对他破口大骂。律师也被叫过来了,据说是方成科这回终于下定了决心,快跟方乾安解除父子关系。
当然,类似的事情之前就已经发生过好几次,所以当时方乾安并没有太在意——一来是因为法律其实并不支持断绝亲生父子之间的父子关系,二来是因为方乾安很清楚,自己这位亲爱的老爸根本不可能舍得他母亲的钱。
虽然,就连方乾安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已经住到精神病院的亲妈到底是多有钱,能让方成科都这样了依然流着口水不舍得放手。
……
结果就在他翘着二郎腿坐在特护病房沙发上神游天外时,他接到了那通电话。
尽管方乾安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冲回了学校,可是,等他赶到时李秀还是失踪了。
那是完全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失踪。
根据学校的监控显示,李秀当时像是梦游似的,一直在学校的综合楼里乱逛,然后,他走进了一条封闭式的走廊,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可那条走廊尽头是封死的,除了一面镜子,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一直让学校的那帮傻逼想办法,可是他们真的,屁用没有。”
黑暗中,方乾安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那种过度疲倦后终于松懈下来才有的沙哑。
“我也报了警,可警察也没法解释为什么你不见了。我当时都……当时心态都崩了我跟你说……”
方乾安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自己当时的心急如焚一语带过。
而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时候,曾经被请去处理肖家鬼屋的徐老师出现在了愁云惨淡的办公室里。
*
不久前——
“这可真是……棘手。”
徐老师在看到李秀消失的监控时,向来平静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惊惧。
启明中学接连出现学生失踪自然是不妙。然而,一直到此刻,徐清河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设想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
而他并没有隐瞒这点。
“那面镜子并不是普通镜子,它其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阵眼。”
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率直地向着面前戾气四溢的男生解释道。
徐老师言简意赅,告诉方乾安,原来整个启明中学,连带着这栋楼还有肖家别墅,其实都是被特意布下用来镇压某些东西的风水布局。
而现在,因为之前肖家别墅的封印耸动,导致了大阵不稳,李秀恐怕就是在此期间,被“那个东西”带走了。
“带走了?什么叫做带走了?窝草,活生生一个人你现在告诉我他被鬼带走了?你之前不是说只要让他好好学习就不会有事吗?那家伙撞了鬼都想着去上政治课,他不就是按照你说的做的吗?可现在他还是被带走了!他那么弱,脚还是瘸的,鬼把他带走干什么……靠……”
方乾安险些把办公室里的茶几直接踢碎。
明明只是个刚成年的高中生,此时身上的戾气却重到宛若魔神,惹得徐老师其他几名学生都不由上前一步,有意无意挡在了男人身前。
徐老师也忍不住看了方乾安一眼,男人的神色疲倦而无奈。
“时间短的话,也许还是能带回来的。”
男人的声音有些迟疑。
“只是……会很危险。”
徐老师轻声叹道,拿起了之前从学校那边找到的李秀的个人资料,看了片刻,男人愈发眉心紧皱。
本来前往另外一个世界带人回来就异常凶险,而这件事最棘手的,是李秀孤儿的出生——没有血缘作为相互之间的感应,其他人贸贸然前去恐怕自己也要折在幽暗虚无的彼世黑暗之中。
“若实在不行,与他关系亲密之人勉强也能行,可是……”
可是,李秀身边称得上关系亲密的,竟然只有一名如今已经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太太。
越是想,徐老师的表情就越是凝重。
“朋友呢?”
忽然,旁侧传来了男生沙哑压抑的询问。
“嗯?”
“朋友难道就不行吗?”
方乾安脖颈处青筋微微跳动,双拳紧握,他死死盯着徐老师,一字一句地问道。
*
“……后来那老男人说实在要试一下也可以。”
黑暗中,男生压低声音,平淡地解释道。
“所以我就按照他给的办法,想办法过来了。你是不知道,真的麻烦死了,三更半夜在学校走廊来来回回跑,一下子左拐一下子右拐,我头都晕了。”
“方乾安……”
“反正这回你出去了,无论如何是要请我吃饭的你知道吗李秀同学,我的牺牲已经不是你以身相许可以补偿的了。”
方乾安一边说,一边拉着李秀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还有,你胆子已经这么小了,就别东张西望乱看了。跟着我走就行了。”
方乾安不说还好,他这么认真的强调之后,李秀终究还是没忍住,借着蜡烛微弱的火光望向了自己周围。
下一秒……
要不是方乾安一直死死拽着他,他差点因为惊惧而再次跌倒在地。
纸人。
无数纸人密密麻麻地站在他和方乾安周围,惨白的脸上粗糙的画着两团红,眼睛是漆黑空洞的两点,但只要对上那两点眼睛,就会有一种跟什么活物对视似的恐惧感。
所有的纸人此时的嘴角都咧到了耳下,它们就那样围绕着李秀,在黑暗中沉默地微笑着——一如环境中那些对着李秀热情微笑的同班同学们。
【阿秀——】
恍惚中,李秀甚至还能听到从纸人们口中发出来的悠长呼唤。
第45章
“阿秀, 你怎么——我靠我靠我靠——”
方乾安本来正拉着李秀走在前面,感觉到了身后少年的骤然脱力,连忙回头一把拽住了对方。
再然后, 他就对上了那些纸人们密密麻麻的眼睛。
年轻的校霸嘴里爆发出一连串的脏话, 整个人险些吓得差点跪到地上去。
明明不久之前周围还只有一团黑, 就连方乾安都不知道这些纸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旁边的。方乾安依然是怕鬼的,若是在往常,光是看这些东西一眼, 他估摸着已经吓破胆抱着身边的李秀哭了。
可现在毕竟不是往常。
李秀刚被吓惨过一遭, 此时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看上去风吹就倒了。
方乾安目光只在李秀脸上轻轻一点, 原本已经缩到喉咙眼里的心,被他自个儿强行拽下来塞回了原位。
“你别怕, 真的, 别怕, 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就是一群纸人, 这东西我来的路上徒手就能撕一只……”
方乾安咽了咽口水, 强撑起勇气安抚道。
然而他那带着颤音的声音俨然没有什么说服力,因为就在他说话的过程中,李秀脸色愈发苍白了。
少年的死死攀在方乾安的胳膊上, 眼角因为眼泪而泛起的微红, 如今又染上了潮意。
“方,方乾安。”李秀的声音细如蚊讷, “你有没有觉得, 它们在……还在动……”
李秀已经不太能确定现实和幻觉之间的界限。
太害怕了, 也太诡异了。
那些纸人脸上的眼睛明明画得那么粗糙, 可是,李秀还是觉得他们盯着自己看的样子,很怪异。
就像是某种活的东西。
而且,就在刚才短短几分钟的停顿中,他却觉得,纸人似乎更多了——仿佛它们正在以一种非常缓慢的速度不断朝着自己和方乾安的方向靠拢。
在他的疑惑说出口之后,他分明感觉到身侧方乾安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
冷汗涔涔不断顺着校霸的脖子和额角往下滴落。
“沙沙……”
“沙沙……”
……
黑暗中,隐约传来了纸张相互摩擦时发出来的细响。
“没,没事。没什么好怕的,真的,没什么好怕的。对了,你戴上这个——”
方乾安高举着蜡烛,目光扫过那些笑意盈盈的纸人。
在短暂的迟疑后,方乾安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猛然扯下了之前带着自己头上的纸面具,急急忙忙地扣在了李秀的脸上。
那张纸面具长得就跟纸人的脸一模一样,脖颈处有一些非常粗糙的裂纹。
简直就像是刚被人从纸人脖子上硬扯了下来的一般。
面具上同样有两团血红的腮红,同样有咧开到耳下的灿烂笑容。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眼睛的地方挖了两个粗糙的洞。
说来也奇怪,明明那纸面具怎么看怎么吓人,可面具一戴,仿佛被无数人死死盯着的感觉,瞬间就消退了。
黑暗中那种细微的沙沙作响也瞬间停止。
李秀惊疑不定的转向方乾安,声音惶恐:“等等,这面具?你把你的面具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是来找你的,而且我手上有蜡烛,那徐老师给的,纸人好像怕这个。”
方乾安硬邦邦地对李秀说道。
“戴上面具这些纸人就不会注意到你了,暂时问题不大。阿秀,来,跟着我走,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只要蜡烛不灭,我们就肯定能离开。我们肯定能离开……”
像是在安抚李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方乾安转过头,用力地牵着李秀的手,一步一步地朝着纸人的包围之外走去。
他背上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了。
李秀的嘴唇翕合了一下,在这一刻他只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明明又好多话想说,张开嘴,脑袋却变得一片空白。
……
戴上纸面具后没过多久,他们周围就再也没有那些诡异的纸人出现。
前进中,李秀的眼睛也在不知不觉中适应了环境的极度昏暗。
方乾安手中的蜡烛,火苗偶尔会炸开,借着刹那间旺盛的火光,李秀把自己周围的状况也看得更清晰了一些。
李秀这才意识到,他和方乾安现在所在的地方有多奇怪。
入眼的一切,从布局到装饰,都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李秀越观察就越是觉得眼熟,最后冒着冷汗倏然回过神来——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跟肖家别墅一模一样。
自己在什么时候来到了肖家别墅?
不,这里根本就不是肖家别墅。
李秀的疑惑很快就因为两人的摸索前进而消散。走得久了,李秀发现这里仅仅只是“看上去”跟肖家鬼屋非常相似,但只要稍微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只是仿制品。
真正的肖家别墅哪怕已经荒废十余年,依然难掩昔日奢华糜烂。
而这里却处处透着一股子粗糙赶工的意味。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陈设摆放,都是纸扎的。
是的,纸扎的。
不知道已经在黑暗中度过了多久岁月的宣纸都已经开始泛黄,有些地方更是已经脱落,露出了内里发黑的竹条与绑带。
他和方乾安如今正走在一栋处处摆放着纸扎家具的“肖家别墅”之中。
在意识到这点后,李秀脚步微顿。
如果这里真的格局跟肖家别墅一模一样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应该就是在……餐厅?
李秀猛然朝着某处望去,方乾安手中的蜡烛也恰在此时爆开了烛花。
暗绿色的光影一闪,叫李秀一眼看到了餐厅里端正坐着的三道人影。
纸制的男人,女人,还有老人。
跟楼上那些粗糙纸人不一样,餐厅里的纸人做得惟妙惟肖,跟真人没有什么两样。唯一的瑕疵可能就是,男纸人的颈部,竹篾大概是因为天长日久早已腐朽,因此断了几根,男人的头便一直耷拉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