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地上到处都是的米,他只觉得疲倦。
又来老鼠了。
他想。
这也不是李秀第一次在房间里见到老鼠了——在城中村这种地方,天天往床底下搁一碗米,不招老鼠才来鬼了。
之前就有好几次,李秀在给送饭时一低头就能看到床下的暗影里有东西一掠而过。最开始李秀还想要去打,尝试了好几次之后也放弃了。不把这房子里的杂物收拾干净,莫说他李秀是个人,就算是只猫,恐怕也对老鼠有心无力。
说起来,就李秀家这个位置,这段时间才见着老鼠,都已经算是稀罕事了。城中村的卫生条件本来就差,而李秀和外婆住的这个区,偏巧还是城中村里最脏乱差的位置。就连李秀这种鲜少与人交流的自闭少年,这些年也没少听邻居大妈大爷抱怨家里进老鼠进蟑螂的事。
不过,早些年邻居家闹鼠灾闹得一塌糊涂时,李秀家反而一直都很干净。
莫说老鼠了,夏日里就连蚊虫都没有几只。
现在想起来,反而是之前那种家里蚊虫不进的状况才是不正常。
改天去买点老鼠药吧。
迷迷瞪瞪中,李秀朦胧地察觉到了某些不太对劲,可他现在身体已经差到了极点,便是挤也挤不出什么精力来思考那些有的没的。
李秀出了房门,敷衍完外婆后,又偷偷拿了把扫把回了房间,清理完了一切,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把撮箕里那些混着香灰的米用红色的塑料袋装好,李秀正准备把东西处理掉,苍老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阿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李秀手一抖,下意识地就把塑料袋藏进了自己手边的书包里。
在回头时,他便对上了外婆满是皱纹的脸。
人老了之后眼睛会变得浑浊,暗光中,外婆的眼睛显得很空洞,像是两颗磨花了的玻璃珠。
她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看了李秀多久。
李秀的指尖蜷缩了一下,拽紧了书包带。
“外婆……”
正准备开口胡诌,外婆的声音就变得高亢急促起来。
“你回来太晚了,他该饿了……送饭,阿秀,你要快点去给你哥哥送饭。”
李秀的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嗯,你别急,我已经给哥哥送过饭了。”
短暂的停顿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故作平静地说道。
外婆听到李秀的回答,眼底闪过一丝茫然,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像是明白了这句话,颤颤巍巍挤出了一个笑容。
“那就好,那就好。你以后都要记得及时送饭。”
老人不断地重复道,长长松了一口气哦后,她肩背佝偻了下去,整个人蓦地缩小了一圈,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厨房。
李秀看着外婆的背影,嘴唇翕合了一下,没再吭声。
外婆的糊涂已经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这也是李秀为什么要把打翻的大米藏起来的缘故。
按照从小到大的规矩,每天晚上李秀会老老实实给哥哥送一次饭,第二天上学前,再从床底下把碗取回来。
哥哥“吃”剩下的生米用红布袋收好后,再定期带到公园里撒给鱼吃。当然,用外婆的话说,其实是连着红袋子把生米一起烧成灰是最好的。
“那样不容易招不干净的东西。”
李秀记得外婆曾经这样自言自语过。
可是烧了几次后,邻居大妈嫌烧东西有烟又晦气,为了避免再招惹来麻烦,后来李秀都是用折中的方法,直接丢给公园里的锦鲤吃了事。
第一次老鼠打翻米时,李秀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些大米。
他也没有想太多,直接同外婆说了,问该怎么办。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问话,外婆听到后,却变得非常奇怪。
只不过是被老鼠踢翻了米,老人却像是发了狂一般大哭大闹了好久,说的话也各种前言不搭后语,说什么是她对不起李秀,是她起了贪心抱养了恶鬼回家,如今要把李秀害死了……
当时老人的亢奋简直没把李秀吓呆。
他根本没有来及问清楚外婆为什么要这么害怕,老人就直接昏睡过去,等她再醒来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的癫狂。
“送饭,阿秀啊,你千万别忘记给你哥哥送饭。”
她只是会不停地,不停地提醒李秀。
“你千万不能饿着你哥啊。”
……
出于某种直觉,李秀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而且从那天之后,李秀就再也不敢让外婆知道,放在床底下的,属于哥哥的那份“饭”,偶尔也会被老鼠打翻的事情了。
他觉得外婆很有可能,已经有阿兹海默症了。
*
李秀每次想到这件事,身体里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般,快要喘不过气来。
其实他也没少在街坊邻居那里,听到关于外婆和他的议论。在外人看来,外婆对阿秀其实并不怎么样。
外婆之所以收养李秀,纯粹就是因为外婆自己的亲生女儿跟她断绝了关系。
为了有人给自己养老送终,外婆才收养了瘸子李秀。
她的脾气不太好,也很少看顾李秀。
可是……
就算是严厉又冷漠的外婆,那也是李秀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李秀也不知道,等到有一天,外婆因为阿兹海默症,彻底忘记他时,他该怎么办。
*
到了晚上,李秀的低烧变得严重起来。
头很痛。眼前也一阵一阵发黑。
李秀意识到自己身体情况有点不妙,连忙从抽屉里抓了一点药片囫囵吞进了喉咙。回床上又躺了一会儿后,李秀身上出了许多冷汗,就连睡衣就浸透了。
刺骨的寒意从骨髓中不断往外蔓延,皮肉上的肿胀又像是烙铁一般不断散发高温。李秀在床上辗转反侧,只觉得被子里又冷又潮,一旦意识模糊,被子深处便会腾起一股陈腐的,混合着灰尘和铁锈味的臭气,丝丝缕缕地攀爬出来,缠在李秀的身上。
……那是肖家别墅的旧房间里特有的气味。
李秀难受得根本没法好好睡着。
到了最后,李秀实在是忍无可忍,哪怕难受得快晕过去了,还是咬着牙,进了浴室打算洗一个澡。
*
浴室也跟这间房子里的其他地方一样,狭窄,阴暗,潮湿。
“咔”。
打开开关,一盏昏黄的小灯亮起,逐渐染黄了浴室里腾起的湿润水汽。
李秀的呼吸沉重,他浑身无力,身体完全靠抵在墙上才能勉强站直。热水已经开到最大,水温也被调到了最高,热气氤氲的浴室中,他却始终觉得冷。
尤其是被他来回冲洗了好多次的那条右腿,哪怕用香皂来来回回洗了好久,李秀却依然觉得,那上面好像还附着下午那群男生在亢奋中抹在他小腿与膝盖上的黏腻薄汗。
“呕……”
浴室里回响起少年压抑的干呕声。
过了好久,李秀才关了水。
他垂着头,在莲蓬头下站了好久。
视野里依然是自己那双令人作呕的,畸形的腿。
软弱无力到连踢人都没有力气。
无法跑跳。
这是一条废物的腿。
*
“滴答……”
水蒸气凝聚在天花板上,然后又掉落了下来。
微凉的水珠沿着李秀的瘦骨嶙峋的背脊缓缓向下。
李秀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
方才……简直就像是有冰冷的指尖滑过他的皮肤。
*
李秀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早已遍布裂纹的瓷砖墙面,发黄的瓷砖上倒映着他的影子。
说不出缘由,他有些心慌意乱。
还是因为低烧,热水一关,刺入骨髓的冷意再次席卷而来。
李秀的身体战栗不停,他潦草地用干毛巾擦拭起了身体。他的视线不经意掠过了浴室的镜子,与此同时,隔着毛巾,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擦到了什么东西。
他仿佛……摸到了一双手。
李秀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一眼就看到,在自己背后,正站在一个细长高挑的影子。
而那道影子的双臂,正按在他的肩头。
他自己的手,刚好覆在影子的手上。
*
“嘶——”
李秀一甩毛巾,踉跄着后退。
砰的一下,他重重撞在了墙上。下午被殴打过的地方爆发出一阵巨疼,李秀差点背过气去。
心跳得快要从胸口蹦出来。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李秀才抱着毛巾,抬眼看了看周围。
当然,李秀什么都没有看到,眼前的一切都是他已经看了无数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旧浴室。
定了定神,李秀白着脸,胡乱擦掉了镜子上的雾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把老旧瓷砖上因为水渍而造成的斑纹,看成了人影。
至于刚才他隔着毛巾摸到的东西,咳,是他自己。
被揍的地方泛着可怖的乌青,皮肤已经彻底麻木,摸上去简直就像是另外一个人的皮肤似的。
李秀努力地思考着,低烧让他的思维有些混沌,不过这不妨碍他做出判断。
“真是的。”
恍惚中,李秀为这个小小的乌龙感到了一丝羞耻。
可必须要承认的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确实感到了一种难以启齿的毛骨悚然。
一定是因为发烧的缘故。
少年努力地安抚着自己,明明已经回过神,可李秀的心脏却还是不听话地狂跳。
他越来越晕了。
没有多想,李秀匆匆忙忙地穿好了衣服,然后离开了浴室。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快休息了,不然的话,明天在学校里,他就更加没有精力去应对那明晃晃的校园霸凌。
也正是这种心慌意乱,让李秀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离开浴室之后,原本关好的浴室门再次缓缓敞开,露出了一道缝。
在门扉的上方,门缝中有东西闪烁了一下。
……就像是一双眼睛,正隔着门缝,深深地看着李秀的背影。
第6章
那天晚上李秀没睡好。
一整个晚上都在做噩梦。
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黄昏时分的肖家别墅。
黏腻,扭曲的怪物围绕着他,用变了形的触肢死死纠缠着他,房间里灰尘和霉菌共同发酵出来的陈腐腥味如同附骨之疽,让李秀甚至快要无法呼吸。
【滋滋——】
是墙布剥落时发出来的声音吗?
不,不对……
【滋滋……滋……】
是某种体型巨大的东西在蠕动时,体表粘液与地表摩擦发出来的濡湿之声。
李秀睁大了眼睛,看向了旧房间的窗户。
夕阳西下,阳光是红色的,将玻璃窗外不知名校工瘦高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然后……那名校工就在李秀的眼前一点点变形,化作了某种扭曲而邪恶到不可描述的怪异之物。
它滑了进来,李秀看见微微张开了嘴,猩红的嘴唇一直咧开划到了耳下,露出了从小到大被精心呵护,因而格外雪白整齐的牙齿。
怪物被它吃掉了。
【滋……阿秀……】
依稀透着一丝熟悉的含糊嗓音贴在李秀的耳畔响起。
声音机械古怪,是那种动物模仿人类语调发声时特有的腔调。
【阿秀……我的阿秀啊……】
【哭得真好看。】
怪物的触感冰凉,好像是淌满了粘汁的皮革。
李秀动弹不得,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对方一点点绞紧,然后噩梦中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了起来。
最后印在脑海中的,是在被怪物彻底吞没前瞥见的房间墙壁。
在现实中,墙布后面是密密麻麻重复粘贴的符纸,然而在这个梦境里,李秀却看到了无数只眼睛。
没有眼白,只有纯黑的瞳孔。
每一颗眼珠都灵活地转动着,专注地凝视着李秀。
*
“唔,痛死了……”
第二天起床时,李秀依然会觉得自己的身上泛着噩梦中残留下来的黏腻感。
他很快就找到了这种不快感的来源——昨天晚上流了太多冷汗,睡衣都被彻底浸湿了。
好在昨天晚上胡乱服用的那一把药片起到了效果,醒来后李秀的低烧已经退了,那种令人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的疼痛也淡去了很多。
就连嘴角和额角本以为会在一夜过后变得怵目惊心的青肿,这时候瞅着也不算太夸张。
李秀的身体比自己昨天预想的要好很多。
可是,一想到今天去学校又要面对方乾安那群人,泥浆一般浑浊而沉重的情感就从少年身体深处决堤一般弥漫开来。
明知道再不快点出门,就没有办法确保在那些人拦住自己之前提前进入教室,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停在床上,保持着起床时的姿势动弹不得。
直到卧室外传来了细碎的动静,那种仿佛发生在清醒时分的“鬼压床”感才骤然散去。
李秀一惊,下意识觉得是外婆醒来了。
在李秀还小的时候,外婆总是会给他准备早饭。但这几年随着老人家年纪渐长,精力不足,就很少再这么早醒来了。偶尔有那么几次,李秀起来时看到外婆在厨房里,多半也是老人忽然又开始犯糊涂,弄混了时间。
不想让外婆注意到自己的异常。
李秀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起了床,然后走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