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了?”
贺渊偷偷摸摸斜眼打量着他,问道。
“嗯……有点累。”
江初言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在这种地方睡着很容易重感冒,而比重感冒更加麻烦的,就是在龙沼这种偏远山区重感冒。
“那我来跟你讲个鬼故事清醒一下?”
没等江初言回答,贺渊就已经整个人后躺,将大半截身体都没入水中,双眼凝视着山坡顶上白烟蒸腾的泉眼,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在奚山地区其实一直有一个非常原始的传统,就是龙神娶亲,当然一般情况下,村民会干脆直接将其称之为落龙洞。嗯,落龙洞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地名,还是一种习俗……”
“如果村落里哪一年出现了大的灾荒,比如说饥荒,比如说瘟疫,村民们便会认为,这是他们不经意间惹怒了龙神,为了平息龙神的愤怒,他们会选出村落里最年轻最漂亮的少男少女,将其打扮一新,封入一口被称之为喜棺的木箱之内。然后,村民们就会吹锣打鼓,像是嫁女儿一般,将那口棺材送入落龙洞中。这样等上一夜之后,再把棺材从洞中接回来,一根一根把封住棺材的钉子拔掉。掀开棺盖后,他们就会发现,原本躺在里头的‘新娘’已经不见了。棺材里只有一条全身雪白,外貌奇特的大鱼,受惊时,那条鱼会哇哇大叫,简直就像是人类的婴儿一般,哭声异常凄厉。
“在老人们的口中,这代表龙神已经将自己的新娘接走,那条鱼便是祂留下来的聘礼。”
听到这里,江初言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贺渊漫不经心提及的这个故事,要说恐怖也没有,毕竟整个故事都非常具有传统特征,已经近乎于俗套。
在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传说,但唯独这个故事,让江初言莫名地感到了不舒服。
他想到了早上的那条雪白的娃娃鱼。
想到了早宴上汤锅里畸形的鸡。
还有,那些用诡异目光一直凝视着他的村民。
……
“村民们会把那些新娘换来的鱼宰杀吃掉,只要吃了鱼,他们便得到了龙神的恩赐,他们不再饥饿,也不会再受瘟疫困扰,他们会变得力大无穷,甚至可以做到长生不老。”
“非常传统的风俗神话。”江初言轻声说道,“整体故事脉络类似于湘西地区的落花洞女。所谓的被龙神接走,更有可能只是对人祭的一种美化和掩饰。”
汩汩水声中,江初言声音渐渐变得低沉。
“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龙神新娘。被送入洞中的‘新娘’很有可能在当晚就被杀害,作为村子里统治阶级用来安抚底层民众的牺牲品……”
“也许。”
贺渊用手轻轻拍打着水花。
“不过,你知道为什么这里距离龙沼村这么近,却很少有村民来的缘故吗?”
“嗯?”
“几十年前,村子里有一个人被选中成为了龙神的新娘,但是,他可不愿意就这么莫名其妙充当祭品而死,当天晚上就逃跑了。龙沼村的村民,非常害怕龙神因此而降怒,于是为了追捕逃跑的‘新娘’,他们组织了大量的人进行搜山,结果,却一无所获。明明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孩,躲进山里之后竟然全无踪影。进山的队伍找他找得精疲力竭。无意间路过了这处温泉。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这才发现山顶的泉眼……”
一边说,贺渊一边指向了泉眼。
“他们发现泉眼里往外冒的,不是泉水,而是泛着乳白色,香浓又可口的肉汤。”
那个时候村子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东西吃了,所有人都精疲力竭了,饿到前胸贴后背。
他们认为,这是龙神降下的恩赐,于是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大口大口地喝起那里的肉汤……据说,那种肉汤喝起来,简直是销魂一般的美味。”
江初言眉头锁得更紧了,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故事的后续,果不其然,下一秒贺渊就笑着说出了故事的结尾。
“一直等全村的人都把汤喝完之后,泉水才变得清澈,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望向了泉眼,发现了沉在了泉水底部的骨架。”
“那正是那个‘新娘’的骨架,他并不是很会逃,只是在逃跑的时候不小心脚滑掉进了‘汤锅’之中,在被沸水煮了七天七夜之后,他的肉就已经全部融化了,变成了那好喝香浓的汤。”
“而从那之后,经常会有人在这里泡温泉的时候,感觉到有东西在水下面轻轻的拽着他们的脚背。而在浓浓的水气中一直会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不停地询问……“
“好喝吗?”
贺渊的声音忽然变了。
变得又虚幻,又尖细。
“用我的尸体煮的汤……好喝吗?”
话音未落,贺渊忽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只见他整个身体直直地朝着水底滑了过去,整个人瞬间就没入了水中。
“贺渊?!”
江初言惊叫了一声,不假思索地就扑了过去想要拽住贺渊。
“哗啦……”
结果下一秒他的脸上便被泼了一捧水。
贺渊从水中冒出头来,满脸水渍,笑嘻嘻地看向江初言。
“怎么样,现在你还困吗?”
他问道。
“……”
江初言很慢很慢地抹掉了脸上的水。
他直勾勾盯着贺渊那张笑得傻乎乎的脸,面无表情。
紧接着,他倏然伸手,一把按在了贺渊的头顶,将那个好像只有小学生情商的男生直直按在了水里。
“你神经病啊!”
江初言生平第一次骂起了人。
“咕噜噜噜……”
贺渊像是螃蟹一般在浅浅的温泉里张牙舞爪,水面上鼓出了一连串气泡。江初言按了几秒钟,没敢多按,气呼呼地缩回手。
贺渊马上从水底爬了起来,一边用手抹着脸上的水,一边冲着江初言傻笑。
“哇,你好凶。”
男生嘟囔道。
脸上笑容灿烂。
而江初言却只是板着脸,脸色铁青地瞪着他。
……天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心跳有多快。
龙沼村里若有若无的诡异,无处不在的莫名危险预感原本就已经快要把江初言压垮了。而自从来了龙沼村后就一直绷紧的神经,在看到贺渊险些被拽入水中时,更是差点完全绷断。
也就是贺渊这个时候还能神经大条地冲着他笑个不停。
“总算见到你生气了。”
蓦地,江初言听到贺渊小声嘟囔道。
“你——”
“之前我还以为你不会生气呢,原来你发起脾气来也很凶嘛。”
贺渊直接开口堵住了江初言的话头。
“其实我觉得你生气时……会更可爱。”
他说。
江初言不由一怔。
“之前每次看着你,我都觉得你很累的样子。”贺渊微微偏头,双眸的颜色看上去比之前更深了一些,“其实你偶尔也可以任性一下,把真实情绪发泄出来嘛。”
江初言沉默了下来。
他完全没有想到贺渊会说得如此直接。
累吗?
当然累。
好像自从母亲因为精神失常而自杀后,在各个人家里辗转长大的过程中,自己已经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该如何直率的表达自己的情绪。
温柔,淡漠,聪明,体贴……这些词似乎已经烙在他身上,再也无法抹去。
至于真实的自己……
江初言早就已经忘记了,最后一次肆意发泄情绪究竟是什么时候。
“不过,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抱歉,我刚才吓到你了。”
就在江初言恍神之时,贺渊朝着他靠了过来。
他的声音放得很软。
“你不要生我气了。”
紧接着,江初言掌心微微一重,是贺渊在他手里塞了一样小东西。
江初言定睛望去,发现那竟然是一颗晶莹剔透,颜色鲜艳的小石头
也不知道刚才是贺渊从哪里摸出来的。
“用这个给你赔礼道歉,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我以后不敢了。”
贺渊软软地冲着江初言说道,看上去,几乎能称得上是在撒娇。
“……诡计多端。”
沉默了良久之后,江初言才咬牙切此地冲着贺渊说道。
“你是小学生吗?!”
可是,向来淡漠的青年,此时的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贺渊凝视着自己面前的江初言,唇边笑容愈深。
“哗啦——”
水面之下,似乎有什么无形而粗壮的东西轻柔地摆动了一下。
*
“哗啦啦——”
水声,还有含糊不清的低语,男生低沉而富有磁性笑声……
那些模糊的声音融在了一起,影影绰绰地从温热潮湿的白色水雾另一头传进了白珂耳里。
“啧。”
白珂用力地往自己身上泼了一瓢水,然后,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
野温泉附近水温适宜的泉眼,其实并不是特别多,而他现在选的地方水流倒是挺大的,水温却很低。
而白珂一直觉得冷。
也许是因为之前在落龙洞里呆久了,以至于身体里一直残留着溶洞里阴魂不散的寒气,微温的水落在身上一点没有让白珂感到舒适,反而像是要把他身体里最后一点体温都全部抢走。
本来就很不爽,再听着不远处那两人的欢声笑语,白珂心中就越是烦闷。
不爽中,白珂干脆披着毛巾从池子里爬了出来,然后循着水声又往上走去。他还记得贺渊提到过,越是靠近山顶,水池的水温就越高。
然而白珂来来回回试了好几个水池,都觉得温度有点低。
“艹,他妈是在玩我吗?”
白珂耐心逐渐开始告罄,最后他一眼看到了石槽附近搭过来的简易水管。真是这些水管负责把溪水引过来稀释水温。
白珂也懒得再跑来跑去,直接就在地上找了颗石头塞进了水管出水处。
果然,没有了溪水引入,很快他呆着的那个石槽里温度就上来了。
“哗啦……”
白烟腾起,热气袅袅。
白珂脱光了衣服,将自己全身都浸在了水池里。
终于,温热的水流浸透了全身,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一点点的带了出去。
白珂长叹了一口气,总算觉得舒服了点……
然后,那种困倦感便慢慢地在身体里蔓延开来。白珂双眸微闭,任由自己在水流中浮浮沉沉。
恍惚中,他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和徐远舟,江初言还有刘天宇坐在同一辆车上。
他们似乎正在赶路。
车子很颠簸,车窗外的天很黑。
【“快点——”】
【“快点快点快点,祂要追上来了!”】
他听到刘天宇在不停尖叫。
不知为何,在这个梦里他也非常紧张,他一直死死地攀着徐远舟的手臂,可是徐远舟也在发抖,也在尖叫。
【“江初言你他妈开快点,不然我们都逃不过!靠,他妈的都是里的错!你为什么要去招惹那种神经病!”】
【“呜呜呜呜……救命……祂来了……祂跟上来了!”】
白珂听到自己在哭。
“轰隆——”
紧接着,伴随着一声巨响,他们的车翻滚起来。
天旋地转之中,白珂看到车子里所有人都飞了起来。
“砰——”
然后,车子重重地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
……
血。
汽油的味道。
火光。
还有一股浓浓的,难以言喻的腥臭味,包裹住了白珂的梦境。
还有人活着。
至少,白珂知道自己是活着的。
徐远舟也是,他和徐远舟紧紧贴在了一起,这下一点缝隙都没有留下来。
痛苦的呻吟从胸腔深处传出来。
他看到副驾驶座上的刘天宇低垂着头,大半个脑袋却已经瘪了下去。
然后,是江初言。
跟他们比起来,江初言受的伤是最轻的。轻得就像是有人刻意在车辆坠落时保护住了那个苍白孱弱的青年。
【“不——”】
只是,此刻的江初言一张脸却白得像是纸一样,明明受伤最轻,他脸上的神色却是最恐怖的。
【“不不不不——”】
他在座位上疯狂地挣扎起来,然而,他却像是被卡住了一般完全动惮不得。
然后,一只布满了鳞片的畸形手臂从破损的车窗外伸了进来,径直勾住了江初言的身体。
江初言尖叫起来。
【“放开我——不——放开我——救命——救命——”】
那是白珂从未听过的,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凄惨,最绝望的哀嚎。
江初言甚至死死地抠住了方向盘,徒劳无功地想要继续留在随时可能爆炸的车厢里。但是,没有用,更多的手臂,漆黑,修长,畸形,布满了鳞片,利爪就像是匕首一般尖锐,从车厢各处的窗口中伸进来。
就像是撕开一张A4纸一般,它们撕开了车厢内金属的部件,然后,它们合拢手臂,将那惨叫不休的青年直接拖了出去。
【别担心。】
一种古怪含糊,让人发狂的声音,从漆黑的阴影深处传来。
【会好的……下次一定会更好的……言言……我们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