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澈站起身来,绕过桌案,一步一步朝宸玄走去,缓声问道:“他到底拿什么东西威胁你?我的性命吗?”
“……”宸玄先是一怔,随即无奈笑道:“他上通天之路前已经解除了血契,都过去了。”
澜澈却嘲讽似地笑出声来,随即轻轻吐出两个字:
“荒唐。”
他对宸玄向来亲近喜爱又敬重,人前人后从未说过他半句不是,如今这是宸玄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对自己的嗔怪,一时不禁有些愣神,略微睁大眼睛怔怔看他。
澜澈在他面前站定,像是思量了许久,反复斟酌词句,过了片刻才低着头沉声道:“说什么不能替我决定任何事,都是假话。你与他结契时怎么不对他说这句话?”
他说这话时,眉目低敛,脸色更是苍白得触目惊心,眼中似有泪光,就连声音也带着明显的哽咽,像是委屈到了极点。
他落泪的时候,平日里狡黠聪慧的模样荡然无存,湿漉漉的眼睛像是含着两汪清澈的水,鼻翼一抽一抽的,只能看见泪水簌簌落下,却半点哭泣的声音也没有,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怜惜。旁人或许会觉得整日哭哭啼啼的很是恼人,但在宸玄看来这样的澜澈简直可爱得不行,既想多看几眼,又忍不住觉得心疼,到头来总是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哄劝。
虽然从小到大常常见他哭泣,但细数起来,澜澈真正因他而哭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如此一来,宸玄更是慌了神,脑中乱哄哄的,手忙脚乱地上前一步,略伸出手去,看似想要拥起澜澈的双肩,可是刚一抬手很快就又收了回去。
“别哭。”最终,他只是伸手拭去对方眼角的泪水,轻声道:“是我错了,没有考虑你的想法,以后再不会如此了,你别哭了。”
澜澈哽咽着摇头:“你也这样,聆渊也这样。为什么你们总是自以为是地替我做决定?我想留在谁身边也好、我愿不愿意接受他所谓的补偿也好,都是我的事,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
“对不起。”宸玄低声安抚,慌乱地重复道:“我不知道你会难过,以后再不会如此了。”
漫长的沉默后。
澜澈深深闭了闭眼,强行掩去眸底的涟涟泪光,既而抬起头来,一字一句清晰而认真:
“宸玄,为什么一直以来,你总是先放手。”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就是道德感太高,他要是有弟弟一半胡搅蛮缠,什么都有了
第178章 君子风(二)
宸玄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的时候已是满目惆怅。
“我不是想放手……”他苦笑:“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为难。一开始的时候,你年纪小,我也不知道你的心思, 更不敢显露自己的感情和欲望,怕吓到你,再往后你又与聆渊心意相通,我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后来我想只能克制压抑自己的情感,想着这样对你、对他都好。”
也不知道为什么, 心底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想法一旦说出口,仿佛深锁在脑海中的回忆也被瞬间打开了机括, 缓缓涌了上来。
已是很多年以前, 诡谲骇人的魔市巨树恣意铺展着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根系, 无数触手般妖异的枝干肆无忌惮地向四周伸展开去, 另有数根格外粗长的枝干把一个身形稚弱、低垂着头颅的孩童紧缚在乌黑开裂的巨树主干上。黏稠潮湿的粘液从树枝上滴滴沁出,落雨般簌簌低落在黄金铺成的地面上。
宸玄的目光从那妖异巨树上匆匆掠过, 却在将要撇开眼去的瞬间, 见到被巨树枝干层层困锁在中央的小小少年骤然抬头,露出一张眉目眣丽、好似玉琢一样秀美无瑕的面容。
在那一瞬间, 人声鼎沸的魔市宫殿内,所有纷繁杂乱的声音仿佛一瞬间变得很遥远, 再不能入他耳中,所有脸上闪动着垂涎、渴望和向往目光的人面亦变得模糊,再也无法存留在他的视线里。
在那一瞬间,他的眼里只有那个被困在妖树身体里的稚童。那孩子像是用一整块玉石雕琢而成, 娇贵而美丽, 裸|露在外的皮肤每一寸都没有半点瑕疵, 只是看上去略有些瘦削苍白, 仿佛只要轻轻一碰顷刻间就会在眼前破碎,再也修复不回来了。
或许是因为那孩子长得太过秀美好看,有那么一瞬间,宸玄甚至觉得横亘在他胸腹之上、紧紧缠绕在他四肢脖颈上的妖数枝条更加面目可憎,仿佛下一秒就会刺破那孩子柔软的冰肌玉肤,在丑陋粗残的枝干上盛开出朵朵带血的白花。
人群熙攘的宫室中萦绕着所有似无的霜雪清香,矜贵清冷,丝丝缕缕窜入鼻端。宸玄从来不是一个行事冲动的人,但在看见那被困锁在囚笼中的孩子绝望至极的哀切目光时,只觉得浑身血液登时冲上脑顶,从神魂到四肢百骸都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样,驱使他唤出武器,不由分说翻身而下来到殿中,斩断锁链般粗勇骇人的枝条,把那稚弱柔软的小小少年搂入怀中。
不久以后,待他静下心来时,宸玄把当初不顾一切的举动定义为怜悯。他不忍见到弱小无助的幼童在自己眼前受到凌虐所以把他从魔主手中救下,不忍见他无家可归再度落入妖邪手中所以把他带回九幽城放在身边娇宠着长大……
可是到了后来,云浪天殊殿里的年幼稚弱的小少年在他眼前一点一点长大,越发昳丽明艳,光华夺目,在自己的庇护下长大,娇贵又恣意,无忧无虑,不被任何枷锁困锁,和宸玄自己、甚至九幽宫城中所有的少年人都不一样,纯澈又明媚,像是从天顶之上刺破云层漏下来的璀璨天光,烂漫美丽又温暖明媚得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那样的心思不该再归结于怜悯和不忍。于无人处,宸玄心里比任何人都要坦诚。
我想要他。他想。不会很久的,他很快就要长大了。
可是谁又知道,只是短短几年间,澜澈就在他眼皮下把自己的心交彻底给了别人。
……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宸玄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重复:“待我回过神来,自己早就没有资格请求你陪在我身边了……”
所幸那个时候的你并不知道我的心思。仔细想来,擅自爱上你的人是我,由我一个人来铭记对你的爱意,已经足够了。
……
澜澈看着他的双眼,目光说不上是黯然还是遗憾,他说:“喜欢一个人……这种事,真的能够克制得住吗?我明白你想是照顾所有人的情绪、不想让任何人为难,可我也不忍见你难过啊。”
宸玄终于还是抚上了他的侧脸,深深看进他仿佛噙着两汪池水的眼眸,温声劝慰道:“这世上的事本就如此,并非事事都能圆满,人人都能得偿所愿,有人心满意足,就有人注定要失落。之前确实是我迟迟没有表露心迹,后来终于下定决心说出口时,你的心已经给了聆渊,我怪不得任何人。只是……”
宸玄始终面色平和,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一肃,郑重问道:“只是不知道现在我还有没有资格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试着喜欢我?”
澜澈神情怅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我一直喜欢你的啊。可如果你说的是那种喜欢……我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更喜欢强势一点的人。”
所以你果然还是更喜欢聆渊一些吗?
宸玄愣了一下,好似有什么念头飞快地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澜澈已经背对着他向前走出两步。
胸腔中某种微茫的希冀在破土而出的瞬间就被狠狠摧折。宸玄回过身去,用目光追着澜澈的背影,却不敢走上前去。他只是紧紧盯着他,轻而急切问道:“人是会变的,如今的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吗?若你的心意从未改变,我也愿意继续等下去……”
我已经等了你这么久,早就已经习惯了等待。
澜澈背对着他思索许久,一言不发,直到宸玄上前又唤了一声,才迷茫地回过神来。
“说来你可能不信。”他小声说道:“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手持长剑从天而降的样子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在我看来仿佛永远也无法战胜的妖怪被你三两下就给砍死了,当真是比神仙还要厉害好看,很是让人心安。我想,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很容易对强势又强悍的人心生好感。”
宸玄闻言,心神微微震颤。
他的剑法师承魔域剑道顶峰,剑招凌厉,剑势迫人,他怕自己的剑招太过骇人,吓到澜澈,甚少在他使用,自初见那次他用来斩杀魔市树妖后,就极少动用杀招,就连诛杀残害澜澈的祸首桦婪都是在暗处进行。
过了半晌,他不由得垂下眼睫,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用错了方法。”
澜澈抬眼看了看他,很快又移开目光,看着窗外渐渐暗沉下去的天幕,犹疑道:“宸玄,在我的认知里,一个人是不能同时喜欢两个人的吧。”
宸玄眉心略蹙,不解其意,却还是不假思索道:“这是当然。”
澜澈看起来有些为难,声音渐弱,到了最后几乎微不可闻:“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舒服,也很安心,仿佛世间再没有什么能让我担心的事了,在我丢弃掉对聆渊爱恨的那几年里,我也确实喜欢过你……可是和聆渊在一起的感觉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虽然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每当想起他的时候,心中都会很难受,但我始终知道,我是喜欢着他的。”
他每说一句话,宸玄的心就略沉一分。待他说完后,各种各样的情绪翻涌而上,许多话已经到了宸玄的喉头,却又被他强行吞咽下去,到了最后,只听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明白了。”
宫殿中一片沉寂,最后宸玄身形一动,终于走到澜澈身边,双手略微抬起,却再不敢抚上澜澈的脸:“别再想这些了,先好好休息吧。”
澜澈听而不闻,自顾自往下说道:“你不明白,像我这样恬不知耻地同时喜欢你们两个人,是不是非常不好?”
宸玄呼吸倏然一滞,紧接着无奈地笑了一下,忍不住抚上他的脸,温柔道:“傻瓜,你不是同时喜欢着我们,你只是……只是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澜澈在他掌心里略微偏头,愣道:“怎么会呢?”
宸玄的指腹在他脸颊轻轻摩挲,耐心而又不舍:“你总会有想清楚的一天的。但是既然你眼下还没想清楚这个问题,不如暂且放下,或是换一个问题烦恼,譬如说——重新收回的应龙城你说我应该如何处置?”
澜澈没想到他冷不防改换了话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宸玄温和一笑,道:“如今聆渊不在,趁机哄骗你否定对他的感情非是君子所为,可若要让我再一次主动放手,我也做不到。”
他顿了顿,郑重道:“你幼时流亡凡世,可曾见过两只雄兽为了争夺向雌兽求欢的权力而决斗吗?我觉得我和他之间,应该是有一场光明正大的较量。”
“……”澜澈憋了半晌,才别扭道:“我又不是什么雌兽,而且聆渊他魂魄已被炼化,怕是无法如你所愿了。”
宸玄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接着顺着他的手腕薅下了他腕间鲛珠:“知道你舍不得,他用魂魄炼化的珠子你就留着吧,想他的时候还能听听他的声音。”
澜澈下意识伸手想拿回鲛珠,愁苦道:“那龙崽怎么办呢?我擅自动用他的力量已经连累他沉睡至今,不能再因为自己的自私弃他不顾。”
“这世上能重塑肉身的办法又不只有一个。”宸玄当着他的面收起鲛珠,动作强势又果断,完全不容拒绝,说出的话却隐隐带着笑意:“大不了我也为你爬一次通天之路。”
澜澈又急又恼,急道:“不行,我——”
“我与你玩笑罢了。”宸玄轻轻笑了一下,“即便真要爬天梯,也不会让你知晓,你那么喜欢哭,知道了肯定又要掉眼泪,九幽城已经足够富有,不需要澜澈殿下的眼泪充盈国库了。”
澜澈摸不准他是真在玩笑还是确有这种想法,急得声音都变得有些尖锐,“你别去,我没有与你玩笑!”
宸玄笑着哄道:“诛杀谈司雨或许非要登天引清气下界,但重塑一具**我有的是办法,大可不必兴师动众登什么通天之路。”说着,他又忍不住叹道,“当时我倾注全力对抗谈司雨,根本无暇顾及聆渊,若我知晓他想用自己的魂魄换回龙崽的肉身,必定会阻止他乱来,所幸魔族不死不灭,等他魂魄在珠身内自行聚合,便可再临人世。”
宫殿中的珠光衬得澜澈玉雕般的面容荧荧生光,宸玄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无论你最后的选择如何,龙崽他叫了我近百年父王,我有责任为他做一些事。”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祝我亲爱的读者大大们新年鸿运当头,红红火火!
第179章 请愿于天
聆渊一恍神, 睁开眼的时候原本层层压顶的乌云已经消失不见,耳边呼啸而过的邪风也荡然无存。
目之所见皆是一片纯白色的烟云缭绕。一步一步登上刀山刃梯时,利刃割开血肉中留下的伤痕和豁口都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聆渊从云海深处站起身, 稍一愣神,茫然地摊开手,视线在双手光洁如新的皮肉上匆匆掠过时,前方的云海悄无声息地向两边分离开来,明亮的天光下显露出一道数尺来宽的宽阔道路, 笔直向前不知通往何处。
聆渊略一思索,锋利的眼尾略微挑起, 毫不犹豫地沿着云海之路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