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还指望一个小娃儿保护你吗?”在中年妇人一叠声的“这样当爹可不行”和“一团孩子气、心太大了”的叹息声中,龙崽伏在澜澈怀中,无声地抽了抽唇角。
随着人潮缓缓向前移动,澜澈一只手抱着龙崽,另一只手则不停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
龙崽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环绕一圈,终于忍不住,小声道:“阿爹,方才那大娘早走远了,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澜澈听而不闻,莫名问道:“龙儿,我的模样有什么不对吗?”
“啊?”龙崽不明所以地仔细看了看他:“没什么不对,怎么了吗?”
澜澈长睫一扑,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那为什么一路上总被人教训,说我这爹当得不像样。”
龙崽颇有些无言以对地望着澜澈。他的阿爹生得是很好看的,但是面容十分年轻,虽然已经没有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和稚弱的模样,但他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过去锋芒毕露的凌厉特质早就沉淀下来,多了几分温柔和顺的气质,让他看上去温驯又无害,毫无攻击性。
长成这样也太吃亏了些,希望自己如今的身体长大后能更加锐利一些,否则像阿爹这样,都没人敬他怕他了。龙崽摸着自己的脸,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说着:“别理他们,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澜澈低头看了看他,然后轻声笑了:“怎么?龙儿长大了,不想被阿爹抱了?”
“……”龙崽沉默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咬着牙不甘道:“阿爹,我本来就不是小孩了,我都快三百岁了……”
“我知道啊。”澜澈不以为意地一点头,慢悠悠道:“你这身体原是仙山荀草,做成的时候只有拳头那么大,草木生发总是慢些,这么多年来勉强只能长成凡人四五岁的模样,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龙崽小声说:“其实刚被封入鲛珠的时候,你……你们的对话我都能听见,君聆渊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从小身体残缺都是因他之故。”
澜澈眼睫低垂,看不清是什么神情,薄唇张了张又闭上,过了一会才在人潮中停下脚步,声音也忽然淡漠了下来。
“不错。”他说:“只不过他这人恶劣得很,魂魄无迹可寻。你想要认回他也好、想要找他寻仇也好,怕是都不能够了。”
“我没这么想。”龙崽不假思索道:“我对他没有过多的尊敬和怨恨。我只是想,我的原身早就不在了,如今能重新拥有一具完整健康的肉身就跟白捡一样,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不需要、也犯不着再怨恨谁。”
澜澈“嗯”了一声:“你能这样想,很好。”说着抱着他继续往前走。
“那你呢?”龙崽偷偷抬眼看他,小心翼翼道:“你还……没原谅他吗?”
“……”澜澈沉默一瞬,目光微不可察地在龙崽脖颈上的翠玉珠上轻轻一掠,轻笑着:“你与他的关系几时如此要好了?如此惦记着他。”
龙崽随口道:“我就随便问——啊,干嘛打我!”
澜澈猝不及防地往龙崽脑门上一拍,声音不辨喜怒:“大人的事,小孩别乱问。”
“……但是我的心智已经有三百岁了。”龙崽抬手揉了揉脑袋,委屈道:“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你不愿说就别说呗,打我做什么?当心我告诉父王听……算了,你先把我放下来才是,哪有三百余岁的人被人这么一直抱着的道理?”
澜澈长睫一颤,迅速把让人不悦的孩子他爹抛在脑后,调整表情做出一副落寞模样,就差泫然落泪了:“孩子大了,不愿让我抱了,是不愿与阿爹亲近了吗?”
他这幅模样委屈又惆怅,眸中隐约含着涟涟泪雾,再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心生不忍。但他的亲儿子却偏偏不吃这一套,只是无语了很短一瞬,淡漠道:“……阿爹,你身体不好,父王不许你太过劳累的,若是知道这大半夜还不休息,亲自抱着我在街上浪荡,怕是要连夜赶来责罚我,顺便也把你拎回城里的。”
“……”澜澈顿了顿,终于还是不甘心地把他放了下来,撇了撇嘴委屈道:“你父王最近真是越发严厉得不讲道理了,他从前可不管我怎么玩……难道就像凡人说的那样,年纪上来了,就喜欢管教人?”
话音落地的同时,忽然听见“砰”地一声响,一道焰火拖着明亮的焰尾冲上天幕,在天空中炸响,隆隆巨响瞬间响彻天际。
“看,放焰火了!龙儿,快来我怀里看。”澜澈仰头看着璀璨的烟花接二连三在空中绽放,璀璨华丽的尾焰把夜幕照彻得亮如白昼。他许久未见凡世的焰火了,倏然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回过头去想要俯身抱起龙崽,谁知再回头时,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孩子的踪迹。
“……这阵子镇上可不太平,经常丢娃丢姑娘。大伙儿都结伴而行,出门在外务必小心……”
“若是孩子走丢了或是被人拐带了,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片刻前中年妇人的声音在脑中闪现,澜澈的眸光一动,神色瞬间冷沉下来,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孩子怕是被人给拐走了。
第184章 我来晚了
龙崽浑身僵硬, 被人扛在肩头穿过四通八达的巷道。那人似乎觉得一个幼童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所以根本没有浪费力气封住他的穴道。他浑身僵硬,是因为觉得不可思议, 有那么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懵了,没理解眼下是什么情况,直到那人扛着他兜兜转转来到镇郊一间废弃的城隍庙,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自己这是……被拐带了吗?
“魔族的小娃儿,当真是胆子不小, 竟敢堂而皇之在凡世行走。”到了破庙,那个扛着他来此的人随手把他扔在地上, 笑声阴森诡异。
龙崽一屁股落地, 发出清晰可见的声响, 疼得他差点化出原身吞了眼前不知死活的凡人。
“……”好在他这几年跟在澜澈身边, 脾气好了许多,最后还是强压下心中怒火, 揉揉眼睛看清眼前人, 登时觉得自己这辈子的食欲都没有了。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身形佝偻矮小的老头,一身破烂道袍, 脑顶半秃,稀稀疏疏几缕白发弯弯曲曲扭成一束盘在头顶, 看见龙崽看了过来,森森一笑裂开嘴角,露出一口参差不奇的黄牙:
“……小魔物,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捉住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落入本道爷手中, 至少可以速死, 也算是你的造化。”
什么乱七八糟的。龙崽刚想发作, 又见那丑老道双手飞快结印施展法术,一条粗长的绳索凭空出现,灵蛇一样自行攀上他的身体,眨眼间就把他的四肢身体捆得严严实实。
“不错。”老道“嘿嘿”一笑,干瘪尖利的手掌伸了出来,捏着龙崽小巧精致的下巴令他抬起头来,猥琐奸邪的视线在他身上上下扫视,满意得连连点头:“好是好,就是太嫩了点……与你同行的那只鲛人很不错,细皮嫩肉的,吃起来一定特别爽快呵呵呵。”
“……”龙崽忍不住抬头,扫了一眼面前丑怪老迈的道人,眼神怜悯得仿佛在看一个即将惨死之人。
动我,你尚有生机,但若你把心思打到我阿爹身上,怕是绝无活路了。他想。
“好娃儿,乖乖在此地等着。”老道贪婪一笑,从地上随手捞起一团枯草塞进龙崽口中,自顾自道:“方才人太多,不好下手,这会儿人该散了,本道爷这就去捉了那漂亮鲛人来与你作伴。”
龙崽终于忍无可忍,暗暗凝聚灵力就想暴起给这老东西来一下,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眼前忽然有一道熟悉的赤金灵光一闪而过。龙崽心中一动,三个字已经滚到喉头,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时,却见那丑陋老道枯瘦的手臂一扬,蓦地召出一柄和他身量、气质都极其不相符的雄伟长刀背负在身后,先前那道眼熟的赤金灵光正是附着在这长刀之上。与此同时,脖颈间的绿珠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倏然散溢出滚滚热流,几乎要在他胸口灼烧起来。
电光火石间,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迅速用上心头,他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迅速吞回肚子里。正在这个时候一阵疾风忽如其来,卷起城隍庙破败不堪的庙门。
老道惊怒,手持长刀回身怒斥:“何人!”
破旧木门被呼啸而过的疾风彻底卷落,摔裂在地,发出“哐啷”一声巨大声响。
“听说有人找我。”一人身穿雪白长衣逆风站在神庙之外,衣摆袖袍被疾风吹得猎猎作响,眣丽无双的面容减了些许温和柔顺,多了几分凛冽肃杀的意味,遥遥望去,更像是清贵至极不可亵玩的神仙人物。
澜澈抬步踏入庙中,双眼直勾勾盯着老道士,沉声道:“不敢劳烦道长移步,我亲自来了。小儿无知,不知何时惹怒了道长,还望您别为难他,有什么事只管同我说。”
“鲛人。”老道呵呵怪笑出声,“开什么玩笑?一只鲛人还能生得出魔物娃儿不成——”话到此处,他像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朝澜澈微微倾身,猛地一嗅,脸上露出餍足又欣喜若狂的神情来:“……竟是一只没有灵力的纯血鲛人,剖了心脏取血可远远比炼化魔物划算……”
澜澈脸色骤变,声音更沉三分:“凡世仙门数百年前就有约定,禁止私炼魔骨妖丹,我没有想到当今凡世竟还有你这种邪修存在。”
老道士咧着嘴阴森森笑了:“小家伙知道得不少,竟还知晓我想炼化魔骨,不简单。”
“镇子上失踪的妇孺也是你干的?”澜澈已经懒得再与他装模作样,沉声问:“他们并非魔族,你捉他们做甚?”
老道一扬稀疏的白眉,露出一嘴腥黄烂牙,理所当然道:“小娃儿和姑娘们又香又嫩,当然是用来填肚子。”
澜澈仿佛想起什么令人厌恶的事,脸色冷如霜雪,眉眼间一片冷厉肃杀,低斥道:“简直该死!”
老道士手中长刀闪动着冷冷道银光,他笑嘻嘻地逼近,不怀好意道:“本道爷原是想先炼化了那只小魔物,再来摆弄你,既然你如此急着送上门来,岂能让你久等呢?”
澜澈不闪不避,冷冷站在原地,淡漠地看着老道士抬起佝偻般的爪子向自己伸来。
正在此时,只听身后传出一声漫不经心的嗤笑:
“我劝你惜命,不要碰他。”
老道转身,看见被紧紧绑缚的小魔物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无论说话时的神情还是语气都和他的年岁极不相衬。
“怎么了小东西?你的意思是这里还有我碰不得的人?”他哈哈大笑,目光从龙崽身上掠过,停在澜澈的脸上,颇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屁大点的小魔物,一个废了灵脉的鲛人,竟还有胆子威胁我。”
说罢,鹰爪般枯瘦的手不由分说伸向前去,闪电般大力攥住澜澈的下巴,狠厉道:“本道爷最恨被人威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在枯爪猝然碰上澜澈皮肤的瞬间,赤金灵光自老道士手中长刀里倏然窜出,与此同时龙崽胸前的翠玉珠发出光亮与那道金光遥遥相映互相牵引,幽暗阴森的城隍庙顿时灵光大盛,紧接着空中传来“嘶啦”一声脆响,犹如丝帛碎裂,四周顿时涌散出一阵浓烈的血腥气息。
澜澈下巴一松,老道士的枯手瞬间失力,有什么温热腥臭的液体从前方喷涌而出,空气中弥散着难以忍受的浓重血腥味。澜澈略微皱眉,避之不及,眼看从邪修老道身体里喷出的鲜血就要喷溅到澜澈身上的时候,满屋子金光迅速在他面前凝聚成一条身姿挺拔的人影,用自己俊挺宽广的背影为他挡下迎头扑来的朱红血液。
“……”鲜血喷溅落地,澜澈回转过头,目光落在身前熟悉的人影上,一点一点睁大了眼。
赤金色的灵光倏然出现,又很快散去,挡在身前的人影略一侧首,细密的长睫在眼梢形成一道锐利的线条。二人都还没来得及说话,不远处又紧接着传来“扑通”一声轻响,仿佛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在地,渐起一阵烟尘。
“何人阻我!”丑陋老道怒吼,身形瞬动想要横刀上前,可是动弹之下才恍然察觉到不对,下意识回转过头去,悚然发现自己一直紧握在手的长刀不知何时掉落在地,刀身自带的赤金光芒竟也消隐无踪,更加骇人的是,砸落在地的刀柄上,赫然连带着一条熟悉的枯瘦手臂。
邪修老道怔然抬眸,视线从地面一下子游移到自己的肩头,惊悚地看见自己右肩之上空空荡荡,本应该延伸出手臂的地方如今空无一物。
鲜血仿佛也被凌厉果断的刀势惊到,在手起刀落的瞬间滞涩了片刻才喷涌而出,如今还在淋漓不断往下滴落。
“啊啊啊啊啊!”肢体断裂的钻心剧痛传来的瞬间,老邪修高声嘶吼,目眦欲裂,满目怨毒:“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你竟然敢——”
“什么歪瓜裂枣的玩意儿,也配知晓我的名姓。”
金光散去,光影中的人露出了真颜。一席及地的广袖玄衣,金冠高高束起墨雪长发露出一张剑眉凤目、轮廓深刻的脸。他本就长得硬挺英俊气度不凡,通身凛凛威压,如今深邃俊朗的面容上更是覆满冷厉倨傲之色,看上去压迫感深如山岳,令人不寒而栗。
邪修老道见他气势颇深,威压赫赫,心中已暗道不好,但还是强撑着虚张声势,捂着流血不止的肩头,恨声道:“你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何以来此坏我好事!”
身形高大的男人不再理会他,转身深深望向澜澈,他的掌心还带着来不及收回的灵力,眼底闪动着炽热而渴望的光芒,山岳般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