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曾明令禁止任何人接近此地, 违令之人皆就地斩杀……
曲怀远心绪有些复杂, 看了看身边的少年顿了一下。
如今的应龙王君聆渊已和百年前大不一样了,面容虽然威严俊美如昔, 其中冷峻之色却与日俱增,锋利的眉眼间, 隐隐有某种在长久忧思岁月里慢慢沉淀发酵而生的暴戾。
曲怀远知道那是自百年前王妃失踪时一点一点慢慢攀上王上脸上的。他心里明白此刻最好依照王令处死眼前的少年,但是——他侧了侧头,蹙着眉撇了一眼少年隐在兜帽下的半个精巧下巴,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 继续把方才那半句话补完:
“——这少年说, 他来此寻找……寻找爹亲!”
百年前九幽城遭遇魔兵异变元气大伤, 隐入魔域深处、不见踪迹之后, 应龙王城在君聆渊的统治下以雷霆之势收纳周遭小城的势力,经过百年扩张,如今俨然已成九幽魔域之首。
传说魔王君聆渊的毕生挚爱早于百年前的那场九幽异变中死去。早逝的王妃甚至连大婚时覆面的红纱盖头都来不及揭开,就带着肚子里的小皇子赴了黄泉。
可曲怀远却是见过那位殿下的。那时他还是宫殿山上的一名普通值守,王上对那位殿下极其爱重,轻易不许其踏出位于宫殿山顶的寝殿半步。他作为宫城值守,仅仅只在某日黄昏时远远看见过一眼。
那时那位殿下仿佛刚刚睡醒,披着雪白的鲛绡纱衣,慵懒随意地伸着懒腰走到了寝殿外的露台上,在黄昏的霞光中揉着朦胧的睡眼往下望去。
刚与同僚交了班下山回家的曲怀远那日或许觉得黄昏的天光极美,又或许是冥冥中感觉到了什么,鬼使神差般地转头望山上望去,恰在一片金色的霞晖中看见未来王妃若披烟霞、昳丽无双的脸。
他逆着光静静站着,身形瘦削却不羸弱,发似墨雪,眉目如画,纯白鲛绡拖曳在地,犹如层层涟漪漾在曲怀远心上。而未等怀远来得及露出惊诧如见天人般的神情,另外一条俊挺高大、神采飞扬的身形推开殿门走了出来,长臂一伸把尚还朦胧迷糊的人往自己怀中一揽,垂下头重重吻上了他的唇……
曲怀远从深埋心底的记忆中回神,目光复杂地望向身旁一身黑衣的小小少年——这人斗篷下半露的面容,分明就于当年那位殿下有九分相像……
他无数次伸手想掀开少年头上的兜帽,却听那少年嘻笑道:“收起你不该有的好奇心吧,小心被吓得哭鼻子哦。”
如果是那位殿下的孩子,无论长成什么模样都不该和“吓人”二字搭边吧?曲怀远心想,却还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肃容正色守在一旁。
是了,如果是那位殿下的孩子,自己更不该冒犯才是……
沉重的禁宫大门被人从里推开,曲怀远率领手下肃然下跪恭迎应龙城主。
君聆渊步履沉稳,威仪赫赫,一步一步缓步踏下魔灵长阶,气势威重得近乎骇人。
而随着他出现,云端的禁宫大门倏然闭合,自地心生出数缕赤金色灵光,迅速结成繁复酷烈的法阵将整座宫阙笼在其中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殿中究竟存放何物,竟让王上动用如此严苛的禁咒守护。
“找爹?”君聆渊冷冷淡淡却极有磁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拉回曲怀远的思绪。只见他长袖随意一扬,被四位魔兵围在中间的黑衣少年身形倏然一闪,转眼间就从魔兵中消失,出现在君聆渊身边。
“小东西,你找错方向了——”聆渊伸手捏住那少年精致的下巴,迫使他微微仰头。
少年头顶宽大的兜帽似乎焊死在了脑顶,尽管少年的头颅已在聆渊的蛮力下仰至最高,那片薄薄的黑色绸布也没能落下。
聆渊只能看见他掩在黑帽下的半张酷似澜澈的面容。
曲怀远本以为王上看见这半张脸,会是惊诧、狂喜,或至少是怔愣,却未想到聆渊脸上冷漠的表情从未有一丝松动,他甚至无声地笑了一下,语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嘲讽和不屑:“梅疏影出息了,这次竟能找到与他如此相像之人,可惜年纪小了些,所以这是想让这小东西冒充他的孩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伸手覆上那少年头顶的兜帽,手中力道加摧,猛地一把扯了下来,露出少年藏于衣帽之下的本来面貌。
“!!!这——”
“什么妖魔邪物!”
“保护王上!”
纵然君聆渊纵横魔域数百年,在看到那少年面容时还是实打实吓了一跳,口中的话都说不下去,凭着多年为王的定力勉强稳住身形没有向后退去。
那少年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趁他愣神的这一瞬,急步上前,伸出两条纤细的手臂,二话不说揽上了聆渊的腰。
“好爹亲,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真让孩儿好找……”
“……”君聆渊脑中一片空白,表情也一片空白,不知是被对方震天动地的“爹亲”二字吓的,还是被对方的面容骇到了。他静默数息才冲蠢蠢欲动想要走上前来护驾的曲怀远等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此时,搂着他的那只小东西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犹豫着停下了在他怀中蹭来蹭去的动作,双手虽还环着他的腰,一张鬼怪般可怖怪异的小脸却疑惑地扬了起来,两个空洞无物的白骨眼眶直勾勾“望”向聆渊:
“不对啊,爹亲,你的腰……怎么变得这么粗了?”黑衣少年的声音里满满都是疑惑和不解,顺带着还空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对面之人宽厚结实的胸膛:
“还有这胸肌,几时变成如此结实粗悍了……”
“因、为——”聆渊一把捉住少年在自己胸膛上不安分游走的小手,用力一扔将其狠狠甩开,一字一句怒斥道:“我、不是、你爹!”
少年怔了一息,随即“咯咯”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极是清澈好听,灵动可爱,清亮入耳,可是搭上他一张鬼神莫辨的丑怪面容,只让人觉得怪异可怖。
“不应该啊。”少年被甩开的手又灵活地探了过来。聆渊根本没料到这东西根本不惧怕自己浑身流泻而出的赫赫威压,还敢上前冒犯,所以根本没有防备,眨眼间就被少年一只灵动长臂探入胸口,摸到了一件事物。
“你身上明明有爹亲的气息,让我看看——啊,原来是你藏了爹亲的东西!”少年巧笑一下,已化为森然白骨的手掌猝不及防从聆渊心口捧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白玉锦盒。
聆渊低头一看,一股骇人怒意从脊柱生起,瞬间冲上脑识——那是装着澜澈灵眸的白玉锦盒。他方才本是想放入禁宫暗格中好好保存的,临出门前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般地取了出来贴身收在怀中。
那是比他性命还要珍贵的东西,如今却被一个形貌诡异的少年漫不经心捧在手中,这让聆渊如何不怒!雷霆般汹涌骇人的力量裹携着滔滔怒意溢散而出,聆渊的双目已然一片赤红,就在逼命杀招即将释出的瞬间,他脑中灵光一闪,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倏然停下掌心动作,生生收回满身夺命威压。
“你说,这是你爹的东西?”聆渊广袖一拂,黑衣少年手中白玉锦盒应召而来,稳稳落进他的掌心。
那少年没有双目,看不见东西,却也有敏锐的感知危险的能力。方才聆渊身上的怒火太过骇人,震慑得他浑身僵硬,久久不能动弹,到了此刻即便威压散去,可他神魂剧震,脑中依然一片混沌。
聆渊趁此空档,垂眸仔细端详少年那或许已经称不上是脸的面容。
那本该是一张粉雕玉琢、妍丽可爱的脸,从他尚且完好的下半张面容来看,那简直和澜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巧下巴、线条流畅精致的下颌线、还有略微有些锋利的薄唇……可就是这样一张脸被从右侧太阳穴一直到左耳廓下一分为二,下方半张脸完美无缺、姿容俊秀,而上方那半张脸……不,上方根本没有脸,而是半个恐怖诡异的白骨骷髅,空洞洞的眼眶里没有半丝半缕血肉,眼珠更是荡然无存。一张本该玉雪可爱的面容,就这么泾渭分明地一分为二,一半惊艳绝伦,一半丑怪可怖……
那少年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方才狡黠灵动的气势荡然全无,哆嗦着花瓣一样的鲜红唇辦倒退半步,弱声道:“你不是爹亲,爹亲从来没凶过我……你……我确实找错方向了,告辞!”说着身形一动就想施法逃窜。
他这副做了坏事就想逃的模样简直和小时候的澜澈像极了。那一瞬间聆渊脑子里一闪而过许多想法,其中有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不可抑止地压过其他所有思绪,迅速填满他的整个脑识:
这个孩子,会不会就是当年他和澜澈的那个来不及出生就被他自己活生生逼死的孩子呢?他脸上狰狞的伤口,就是当年澜澈握着他的手,一寸一寸扎入心脏的冰冷骨刃所造成的……
这个念头很快就盖过他所有纷乱杂呈的思绪,控制他的动作,让他下意识伸出手去,一把摁在了那少年的脑顶。
“你跑什么?”聆渊听到自己因为激动和紧张略微有些发颤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甚至来不及一步一步踏上魔灵石浮台,而是运起灵力,携着掌心下的少年化光瞬移道云巅之上的禁宫殿门前。
“来都来了,进屋坐坐吧。”聆渊把人往殿门前一放,执起少年枯骨一样的手掌放在门上,语气变得极其温柔:“来,推门进去看看吧。”
此座禁宫的每一片砖瓦、每一寸墙壁都被他的龙血之力加持过,旁人无法进入,可是如果是与他血脉同源的血亲,当可进出随意,不存一点障碍。
如果这少年确实是他和澜澈的孩子,那么一定能够轻易推开殿门……
聆渊鹰隼般的目光紧紧勾在少年白骨森森的手掌上,目光热切至极。可惜下一瞬,只见少年微微使劲推了推,殿门岿然不动。
“门打不开呢。”少年茫然地转过身,对着如淋冰雪的聆渊道:“我还忙着找爹亲,就先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崽就是阿渊的崽
2、崽是个美少年,以后会恢复的
第83章 神鬼莫问
黑衣少年虽然没有眼睛, 看不见身旁之人的脸色变化,却能明显感觉到那人的气息由热切期盼转瞬变为风雨欲来般的暴戾愤怒。
少年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好,可表面上还是故作镇定不动声色地随手拉起斗篷的帽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张枯骨面容。
“我还忙着找人, 先走了,告辞——”他刚说完手腕就被人扣住,强势而冷冽的气息直扑他的耳畔:
“你到底是他和谁的孩子?”
“放肆!”被拉住手的瞬间,少年脸色陡然一变,自他出生以来就无人与他靠得如此之近, 更没人胆敢擅自触碰自己。那一刻,一种深深的、被冒犯的感觉扑面而来。少年再顾不上其他, 空着的那只手想也没想便冲着前方扇去。可他苍白的白骨手掌根本未能触极眼前人的皮肉, 手就又被人格挡开来, 紧接着对方力带万钧的大掌猝然按在他的颅顶, 一道专横强势的力量自头顶探入,直贯全身。
“竟是只小烛龙……”那人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同时略显厌恶地收回了在他体内游走的那股力量, 冷声问道:“本王如今的脾气不如以前了,也没有什么耐心。最后问你一遍, 你的爹娘是谁。”
少年为人所制,不甘又憋屈, 然而他再是心大也能敏锐地察觉到眼前之人越来越不善的态度和压抑着的、几乎能把人撕碎的怒意。终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
“哪有什么爹娘?我只有父王和爹亲。”
聆渊的眸色一深,从唇齿间缓慢地逼出两个字:“父王?”
是了, 当年结束闭关回到王城的杏林君曾告诉过他, 鲛人虽可以自主选择是否怀上孩子, 却没有办法决定孩子的种族和血脉。被鲛人用心脏孕育出的后代会跟从血脉力量强势的那一方。澜澈身为鲛人王族嫡脉, 血脉之力能够压制住他的,只有君宸玄和自己。他早该明白,这孩子既然是只小烛龙,就必定只能是君宸玄的孩子……
“不错!”少年挺起胸膛,骄傲且自豪道:“我的父王君宸玄是九幽城之主,爹亲澜澈正是他的王妃!父王爹亲最疼爱我了,见不得我受半分委屈,所以我劝你这狂徒今日莫要对我不敬!”
少年说着狠狠一甩手腕,没想到方才还像铁钳一样狠狠钳着他不放的大手竟被他轻而易举就甩脱了,而那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久久没有说话。他心中疑惑,殊不知聆渊已大睁着一双凌厉的眼眸,深深地望着他看了许久。
在听见这孩子自报家门的那个瞬间,聆渊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得知澜澈果然未死的狂喜仅在他脑子里停留一息,紧接着便是愤恨、狂怒、暴戾和妒恨接踵而来。
他没有死,却一直待在君宸玄身边。不仅如此,他竟还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君宸玄的王妃,为他生下眼前这个不人不鬼的小怪物!而他和自己的孩子呢?怕死早已死在了百年前,被他弃如敝履般地从胸腔里抛出,随手扔在了冰冷的荒原之上吧……
他怎么敢!
君宸玄怎么敢!
聆渊站在巍峨巨大的禁殿之前,眸光深重得就像黑夜里漫无边际的海面,压抑得几乎要把所见之人尽数吞噬进去,他的心中既愤怒又嫉妒,无数残忍又酷烈的想法从他脑海里一一划过。
——必须先要把眼前这个令人厌恶的小怪物一点一点撕裂,把他苍白纤细的骨头寸寸碾碎,只留下一个头颅,由他亲自捧到君宸玄面前……他要亲眼看着一向光风霁月清正端方的君宸玄在他面前露出癫狂愤怒的丑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