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对凡间的描写大同小异,无非是一些“田畴平整、阡陌交错”之类冰冷的文字,可寻瀛洲仙岛的的经历,至今想起来仍觉历历在目。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门游历,却因为只有他与澜澈二人,所以他格外珍惜那段记忆,即便已经过去数百年,仍然记忆犹新。
九幽城的鲛族地位低下,受到城规严厉的管束,许多鲛人连主人家的府门都不被允许踏出,更遑论离开王城出门游历。可就是这样其他鲛族求都求不来的出城机会澜澈却弃如敝履,最后实在拗不过君宸玄的一再坚持,才不情不愿地去往凡世。
那时九幽局势未明,君宸玄送澜澈出城也是不愿他卷入纷争之中,澜澈虽然理解对方苦心,却因心中记挂君宸玄而闷闷不乐。而那个时候的聆渊却难掩满心欢喜和兴奋。
在九幽城的时候,无论他和澜澈距离多近,无论他和澜澈单独待在一起时有多愉快,他总觉得君宸玄像一道无形的影子,始终存在于他们身边,只要宸玄一声轻唤,澜澈总会第一时间撇下他回到宸玄身边……可到了凡间,澜澈总算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聆渊心中欢喜,自然也想澜澈陪他一起欢喜,不愿再看见澜澈闷闷不乐、满心都是其他人的模样。可他一向讷于言语,不知如何逗澜澈开心,只想着对方不开心全因他耗费了太多心力来思念君宸玄,只要自己一直同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占据他胡思乱想的时间,他就无暇发愁,慢慢也就开心起来了。
于是在瀛洲岛外的小镇上,一向寡言少语的聆渊破天荒地变得话多了起来。
聆渊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黄昏,镇上因为夜晚的献祭仪式早早摆起了夜市。整条街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聆渊和澜澈坐在街市上的一个小摊前,点了两碗桂花圆子,各怀心思等着夜幕降临。
彼时残阳已坠,暮色开始四合,隔壁桌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娃儿忽然对他年轻的爹爹撒起娇来:
“阿爹,我不想回家,我还想在外面玩一会儿……”
小女娃的父亲身穿一身月白长衫,看去像个年轻儒雅的读书人,可说出的话却一点没有“不语怪力乱神”的文人气质。
“阿雪乖,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该和爹爹回家了。”那年轻人瘦削的手掌温和抚上冲天辫小女孩的发顶,一本正经道:“你看,现在天都快黑了,如果天黑之前没有回家,这街世之上就会出现活死人,嗷呜一口把雪儿吞进肚子里哦。”
小女孩面色一白,囫囵几口吞下碗里最后几粒圆子,伸出小手紧紧拽住阿爹的袖子,反过来催促男子回家。
那时街市上人声鼎沸,人来人往,聆渊却清晰地听到正吃着圆子的澜澈,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他魂不守舍地沉默了一路,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半点精神来,如今轻轻一笑,鲜活的生气顿时重回眼角眉梢。
聆渊正愁找不到话说,闻声正好挑起话头,问道:“你笑什么?”
澜澈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桂花圆子,低垂着眼睫,眼神隐在暗淡的天光下,看不真切。
“我忽然想起来,很小的时候,我和阿夜流亡凡世,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只知玩耍,时常就连在外不愿回家。那时候阿夜也像方才那位阿爹一样,骗我天黑后会有活死人吃人……”
聆渊对澜澈幼时的流亡经历略知一二,心口蓦地抽疼起来。他不愿澜澈耽于过往伤神伤心,想了许久才僵硬地调转话锋,强行把澜澈从过往的记忆中剥离出来:
“那……他们说的活死人,是什么玩意儿?”
澜澈道:“我也不清楚,我没见过。按字面上的意思来理解应该就是活着的尸体吧,身体死了犹如活人,能走会动。”
身体死了,却还能走会动?凡人死后皮肉腐败化为枯骨,意思是活死人就是一具活着的骸骨?聆渊想了想,说:“……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也没有什么关系,这些东西不都是凡间的大人编来骗小孩子的吗?凡人命尽为枯骨,鲛人死后化浮沫,神魔魂散成烟尘,何来活死人这种东西……”
不知怎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难过,形状极美的眼角都泛了红。澜澈虽然身为鲛族,可因得太子的眷顾,从小到大在九幽城也没谁有胆子让他红了眼眶。聆渊看着就急了,以为自己不慎惹了澜澈伤心,慌乱得连话都不会说了,怔怔地望着他的脸颊发愣。那天后来澜澈再说了什么,他也已经听不进去了,直到容颜眣丽的鲛人少年悄无声息地吃完碗里的圆子,从他的碗里舀走了最后几粒圆子,展颜笑道:“发什么呆啊,你不吃就便宜我啦。”
……
过往的记忆在聆渊脑海里如云雾般聚散,他对凡间的事物一向不感兴趣,会记得活死人也是因为澜澈说起过。而今百年已过,他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凡间的一处桃林花海中脑中乍现此物……聆渊想到这里,忽然眉心一紧,心中浮现一个匪夷所思的可怕念头。
正在此时,漫无边际的桃林终于到了尽头,聆渊视线随着山猫进入桃林尽头的村庄之中。
此地和聆渊想象中的凡间村落差不多,远处青山环绕,草木苍翠,流水潺潺,阡陌纵横,村中遍植桃树,桃花正盛。若非整座村落不闻任何鸡犬虫鸣之声,看上去就是一座普通至极的村庄。
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聆渊隐隐约约觉察出些许不对来,在澜澈掌心写道:“让它进屋中看看!”
澜澈点点头,心念一动间,阿绿停下脚步,从一处半敞的门扉中闪声而入。
房间中光线昏暗,伸手不见五指,阿绿似乎有些胆怯,贴着墙角慢慢挪动到门后,聆渊这才通过它的视线,赫然看见屋子正中央站着一具皮肉干瘪、一身枯骨,胸腔中空无一物,胸膛却仍在欺负呼吸的尸体!
身体死了犹如活人,能走会动,能呼能吸……这不就是他想象中的活死人吗!
聆渊纵横魔域数百年,竟差点儿在凡间被吓出一声冷汗:这是什么鬼地方,竟能将他的想象变为现实!
第91章 我行让我上
聆渊的视野陡然一宽, 阿绿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惊叫,下一刻,就见视野上方一双枯骨利爪从天而降, 揪着小山猫后脖颈上的皮毛把它抱了起来。
澜澈悚然一惊,不及应对,传送术法刚刚脱口而出就被迎面而来诡异气息笼罩全身,瞬息之间,他只来得及下意识松开手中紧握着的少年人修长有力的手指, 趁这莫名的力量吞没聆渊前,把他的意识送回身体。
一阵忽如其来的天旋地转, 聆渊觉得自己掌心一松, 澜澈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顿时消失无踪。他心中急怒非常, 勉强站凝神定, 只见自己此时身处漫漫黄沙之中,方才所见的农舍、田埂和灼灼桃林尽皆荡然不存。
澜澈昏倒在地, 沙漠中的寒风夹着黄沙灌入他单薄的衣襟, 细沙擦过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和脖颈,失力的双手怀抱着同样陷入昏迷的山猫阿绿。
“澈儿!”聆渊再也顾不上其他, 召出佩剑单膝跪了下来,搂起澜澈失力的身躯护外怀里, 指尖释出一缕灵力探入他的神识。
一片空茫——澜澈的身体虽然无恙,神魂却已不知去向。
“何方邪祟作怪!”聆渊低吼一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赤红着眼眸中凶光大盛,寒意刺骨!
他再是迟钝, 此刻也想明白了此地种种怪异现象都是冲着他来的。
他随口编造出一个桃花村, 此地便出现一片繁茂桃林。
他刚在脑中勾画出村中情景, 原本漫无边际的桃林尽头便出现村落的痕迹。
他忽然忆着世间或许并不存在的活死人传说, 空无一人的村庄中就惊现活死人踪迹,而这人人都不曾见过真实面目的活死人还偏偏和他想象出的活死人形貌一模一样……
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正在此时,漫漫黄沙尽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隐约可见一条身裹黑袍的修长身影徐徐向他走来:
“邪祟?呵……王上,暌违近百年,你竟连臣的气息都认不出来了吗?”
沙海风声猎猎,聆渊眉心微拧,打横抱起澜澈,举目望向来人。
那声音儒雅成熟并且熟悉至极,声音响起的瞬间,聆渊就认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
这个人曾在王城庙堂之上操弄风云百十年,却在近百年前,被冠以乱臣贼子之名逐出魔域。
聆渊仰起头,望向缓缓走来的黑袍男子,从齿逢中缓缓逼出三个字:
“谈司雨。”
男子整张脸掩在黑袍之中,昏暗的天光下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一双覆着湛蓝色瞳膜的眼眸直勾勾看着聆渊:“原来王上是可以说话的,一路行来只言不发,装得很辛苦吧。王上对阿澈所用之心思,当真是臣远远所不及。”
聆渊语气森冷至极:“谈司雨,你早被本王赶出王城,不必自称臣下。”一拂袖,沙地之上赤色灵光乍起,出现一道法阵。聆渊把澜澈小心安放在法阵中央,自己则一步一步向谈司雨走去,厉声道:“怎么,使用如此鬼蜮伎俩,是想报复本王当年驱逐之仇吗?”
谈司雨低声笑了两声,平静道:“怎么会,你我君臣百载,臣在王上心中当真只是如此手段拙劣的居心叵测之辈吗?”
“不然呢?”聆渊不屑道:“本王离开王城不过半日,你便已在此地做好埋伏,本王实在没有想到,王城中尚有你谈氏一脉的眼线。当年没有杀你,本王很后悔——”
他的神情更加冷厉肃杀,每一字每一句仿佛都包裹着摧天裂地的怒气:“谈司雨,你究竟意欲何为!现在把澜澈的神魂交出来,本王尚能留你一个全尸!”
是的,当年他就应该杀掉这个谈司雨。
聆渊攥紧了拳头,尖利的指尖刺破掌心带来的疼痛让的意识格外清明。
愚蠢如他,当年竟是一直等到异变魔兵经由流霞通道大批涌入王城、城中局势几乎完全被谈司雨率以谈氏一脉为首的鲛族势力把持后才想明白,开启流霞泉通道的人根本不是澜澈、也不是其他任何人,正是这个他一直仰赖着的王城国师谈司雨!
聆渊并不是很愿意回忆起百年前处置谈氏一族的记忆,毕竟那段记忆,是他迄今为止最艰难、最痛苦、最恐惧的回忆。
澜澈用自己一双秋水明眸做代价换回他的眼伤痊愈当真不值!眼盲可以医治,可心瞎之人却是真真无药可救。他君聆渊就是那眼盲心瞎之人,为奸人所害是他识人不清,可无端怀疑澜澈、不解其一片真心、甚至迫他刨心自证又算什么!
聆渊站在一袭黑袍的谈司雨面前,思绪跨越百载时光回到百年之前的王城宫殿山顶。那时他站在自己曾握着骨刃一寸一寸扎进澜澈胸腔的巍峨宫殿前,和谈司雨带领着的浩荡鲛兵对峙。
异变魔兵带来的浊气铺天盖地,滚滚黑云把整座王城染成一片天昏地暗。
聆渊从徒手劈开的传送缝隙中大步迈出,手中紧握着的是澜澈留给他的鲛人残骨和一手破碎的鲛珠。
鲛人死后化为浮沫散于天地之间,唯有肋骨可留存于世。
剑藏锋冷漠平静的声音依然回荡在他脑中:“这是他唯一留给你的东西了。你在这里站一辈子也不可能等到他,不如回城找出制造如今局面的幕后之人,为他正名。”
“真凶?”聆渊停顿了一下,冷笑道:“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君宸玄所谋?”
剑藏锋看着他的神情颇为复杂,他摇了摇头,终究没有多说,随手打开传送阵法就要离开:“所谓眼盲心瞎,原是如此。”
“站住!给我把澜澈交出来!”聆渊气急,他根本不信澜澈身死魂散,可手中残骨分明满是澜澈气息。就是君宸玄把人藏了起来,又弄了根骨头糊弄他,他不能让剑藏锋就这么走了,他必定要把人带回来!
聆渊心念一动,急步奔上前去随剑藏锋进入那道传送缝隙,可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君宸玄那张令人厌恶的虚伪面容,而是由谈司雨带领着压上宫殿上鲛人大军!
看见谈司雨的瞬间,聆渊先是一怔,他有些不明白谈司雨这是在干什么,可是很快,所有事件的开始自行在他脑中涌现,谈司雨一改往日温雅谦和的姿态,身着戎装站立在宫殿山下,身后是密密麻麻全副武装的鲛兵,在看到这番景象的霎时间,聆渊一片混乱的脑海里忽然变得无比清明,所有的前因后果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无形地串联在一起,缓缓勾处谋划如今局面的幕后之人。
是了,他怎么没有想到,谈司雨也是血脉之力强大而纯澈的鲛族,他在王城中位高权重,在宫殿山中行走比被自己深锁宫中的澜澈更加自由,轻而易举就能捕捉自己散论的灵力开启流霞泉眼里的通道放出异变的魔兵。
他甚至比澜澈更有理由看见王城动乱。澜澈只想离开而已,城中数十万鲛族都是他的族人,他根本不可能引魔兵入城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得到庇护的鲛人同族再陷水深火热之中。
可是谈司雨就不一样了,他手握重权百余年,又出身政治世家,他先是一个充满野心的掌权者,然后才是鲛族之人,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区区族人又算什么?
他早该想明白的!
聆渊眼中泛起痛色,不由自主紧握双拳,澜澈残骨锐利的骨尖猛地贯穿他的掌心,献血沿着锋刃一点一点滴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