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澜澈若无其事地开了口,温声劝抚道:“你在外头晃荡了这些天,也不知过得好不好,你父王是心疼你,让你先回去休息。乖,先下去吧,阿爹一会儿过去看你。”
龙崽这才如蒙大赦,匆匆行了个礼,落荒而逃似地告退了。
长夜寂静,少了少年叽叽喳喳的声音,整个云浪天殊殿忽然变得很安静。
澜澈望着龙崽仓惶离去的身影,眼稍微微一垂,显出一个十分好看的弧度。
“别对孩子这么凶,你都吓着他了。”他说。
宸玄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坐在他身边:“过去是我对他太宽容,把他宠得越发不像个样子。他都这么大了,还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顽皮胡闹,偷偷溜出宫去也就罢了,竟还到了应龙城,当真把我急死,实该好好教训一番,让他长长记性。”
清澈的形状极美的眼眸略微一弯,眼角向上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细密的睫毛随之轻颤,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这么说来,还是我先违逆城规离开王城的。王上是不是也要罚我?”
“你啊……”宸玄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摩挲着他的指尖问:“眼睛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不对?”
澜澈点点头,又侧过头小心翼翼偷偷瞥了一眼宸玄的脸色,轻声道:“临走之前聆渊把我拖过去,筑了结界就是为了还我眼睛,怎么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他起结界消耗了很多,怕是很长一段时间修为都难有精进,也受到了该有的惩罚……他终究是你的亲弟弟,我想还是莫要赶尽杀绝的好,这才开了裂隙把你们都带回来。”
他说这话时,语气莫名有些愧疚。
宸玄的呼吸一顿,全身上下的肌肉都有一些僵硬,眸光微微一变:“他对你做了那么多混账事,即便是杀了也难解我心头之恨,你竟还为他求情吗?”
澜澈回过头来,下意识避开宸玄略带探究似的的目光,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宸玄终究心有不甘,默了片刻,生平第一次对澜澈硬下心,刨根问底般逼问道:“你还是不忍见他死,你对他还有情,对不对?”
“啊?我……”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对方的声音却有些陌生的严厉,澜澈怔住,有些无措地偏头看他。宫室里清冷的珠光将他的眸光映得森冷。
宸玄被他有些惶然的目光一望,犹如被无形的利爪狠狠攥住了心脏,惊觉自己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忍不住放轻了声音:“我就是随口一问,没有其他意思,你别多想……我见你回来之后脸色就不太好,有些担心你,聆渊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没事。”澜澈抬头冲他笑了笑,道:“他刚把我带回去,你就来了,他根本还来不及做什么。说来还要谢你,你在我和龙崽身上留了法术吗?竟这么快就寻了来。”
“是。”宸玄坦然道:“我不放心你们,这才如此,并非想要掌控你们的一举一动,澈儿,你别多心……”
“嗯。”澜澈心中还记挂着自己的鲛珠,回应得有些漫不经心,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清澈的目光落在宸玄脸上,道:“我没有多心啊。哥,你今日怎的同我说话如此奇怪?仿佛一下子离我好远,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怎么会呢,我是怕我做错什么惹你不开心啊。”宸玄短促而低沉地笑了一声,既而正色道:“澈儿,我见你从回来后就一直心事重重,是发生什么事了吗?需要我帮忙吗?”
“没。”澜澈思量一瞬,还是摇了摇头:“只是一番折腾,有些累了而已,我没事的。”
说话之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鲛珠丢失这件事情告诉宸玄,如今想来还是暂时先不要告诉他好了。澜澈心想:免得宸玄又走一趟应龙城寻珠,自己麻烦宸玄的事情已经太多了,何况——澜澈略微一顿,宸玄自百年前开启大阵后,脾气与以往略有些不同,修为和功力也远超聆渊太多,可聆渊也不是任由他人再三登堂入室之人,二人相见,定会再起冲突。鲛珠之事,还是再找机会徐徐图之好了……
“没有就好,如果有什么事情记得与我说,我会为你解决。”宸玄说完,认真而专注地看了他许久,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你我如今是世上最亲近之人了,有我在,任何人都伤不了你。至于聆渊,我想杀他,无非是想给你出气罢了,至于我自己,实在没有对他赶尽杀绝的理由,他是我的弟弟,我虽然深恨他的种种作为,但若你不忍见他死,我也不会动他。”
“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澜澈有些愕然地应了一句,然后微阖了双目,俨然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确实没有必要。”宸玄静了片刻,稍微加重了语气:“你值得更好的,没必要再三为了一个君聆渊轻贱自己。”
“……嗯。”宸玄对他一向温柔宽和,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语气平缓温和,但这话对他来说也算得上严厉了。澜澈喉头一涩,忍不住微微垂眸下意识点了点头。
然而下一刻,身边忽然一空,此前一直坐在他身边的宸玄骤然起身走到面前,紧接着毫无预兆地单膝跪在他身前,执起他的手,认真而专注地望着他,一字一句低沉而清晰道:“澜澈,我们结为爱侣吧。”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你值得更好的,比如我。
第112章 他擅长等待
龙崽的寝宫与澜澈的云浪天殊比邻。可怜的九幽城小皇子生平第一次受到父王的训斥, 既委屈又苦闷地匆匆跑回了寝宫,“哗”地一下拂袖关上了殿门,把一众忧心忡忡的侍从宫人尽数隔绝在外。
“父王好凶, 怎么能那么大声地同我说话呢!”龙崽随手一扬衣袍,猛地扎进层层鲛绡后的大床上,越想越是委屈难过,他生来残缺没有双眼,否则此时一双眼眸定然早就泪雾涟涟了。
少年人心思细腻而敏感, 龙崽在床上伤心地翻滚两圈,思绪一时发散得有些远了, 不过半刻就从“父王怎么能对我这么凶”想到了“父王该不会是生气了, 厌烦了我, 想与阿爹再生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这才急吼吼地把我赶走吧”。
……
他越想越觉得极有这种可能。阿爹身为纯血鲛人,天赋异禀, 可用心脏孕育后代, 当年也是这样产下他的,据说生他的时候出了一些岔子, 阿爹吃了不少苦头。他本以为父王定不舍的阿爹再遭同样的罪了,但看方才父王的脸色, 混杂着愤怒、酸涩、不甘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情绪,复杂得简直可怕。
不可以啊!情绪失控的男人什么都做的出来。龙崽眉头深锁,觉得自己的想法完全正确。作为父王和阿爹唯一的爱子,他很有必要阻止父王一时冲动做错事, 第二天又悔不当初。
再说了, 父王阿爹有他一个娃儿足够了, 阿爹身体那么差, 如何能让他受累为自己添个皇弟皇妹?父王也太冲动,必须现在就阻止他!
说干就干!少年从高床软枕间一骨碌爬起,胡乱套上一件黑衣,推开宫门就要往外走去,谁知刚打开门一群急得团团转的宫人侍从就从门外一窝蜂涌了进来,叽叽喳喳地,把他本就不大的寝宫围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的竟还是九幽城德高望重的首席医者针绝君。鹤发童颜的医者手持数根泛着寒光的粗长银针,一见他就想往他身上招呼:
“小殿下,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让老臣好生担心!小殿下龙躯可有不适?让老臣为殿下扎几针调养调养才好……”
“小殿下您终于回来了,澜澈殿下前脚刚走,您就跟着离城,王上大怒,差点把奴婢们都处置了!还望殿下垂怜,以后莫要再如此任性行事,就当是为了奴婢们的小命……”
“说什么混话,我父王最是宽厚仁慈,才不会对你们怎么样,最多只是吓吓你们罢了,别这么小题大做!”少年身形飘忽,堪堪避过针绝君手上粗长可怖的银针,又从众侍从中间灵活闪过,艰难地逃出殿外,朝爹亲澜澈的云浪天殊殿急急而奔。
他自幼身体虚弱,差点就养不活了,父王爹亲一向像看眼珠子似地看护着他,从小身边就安排了无数侍从医者照料,让他几乎不得半分自由,这次率性离开王城,虽说是有出城寻找爹亲澜澈的原因在,但其中也不乏他受够了这种时时刻刻活在一群人眼皮底下,轻轻一咳嗽就有无数人胆战心惊的日子了。
其实如果父王和爹亲真的给他添了个弟弟或者妹妹,也并非全然都是坏事,至少他们花在自己身上的心思就会少了很多,对他的看管也会松懈不少……如此想来,多个人替他分担父亲们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爱倒也不错?若非阿爹的身体实在虚弱,他倒真有些想让父王为他添个弟弟妹妹了。
少年步履飞快,一路胡思乱想,很快就到了云浪天殊殿外。可就在他把手放在殿门上,堪堪要推门而入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龙崽动作一顿,停了下来。
不行。不可以就这样大剌剌地闯进去。他方才在路上耽搁得太久,万一父王和阿爹已经把持不住开始有所动作了,他就这样闯进去岂不是找揍吗?
不行,父王方才已经心情不佳把他赶出来了,不能再进去自找苦吃了,得想个办法悄无声息地坏了他们的好事。
用法术?不行,他的父王修为高深,自己那些微末的雕虫小技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直接贴在窗外探听殿内情况,再见机行事?也不行,肯定会被抓到的,到底该怎么办呢……
少年正沉浸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抓耳挠腮想不出办法来的时候,周围的草丛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紧接着一声熟悉的小动物的鸣叫声传入耳中。
“喵呜……”
少年愣了片刻,随即大喜,心念一动,蹲下身压低声音唤道:“阿绿,是你在这里吗?”
草丛间传来簌簌的响动声,不久之后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窜进他怀中。
“好阿绿,还得是你啊!”少年欣喜地抚着小山猫软软的皮毛,口念咒决,一边把自己的神识附在山猫身上,一边交代道:“来,回你主人殿中去吧。”
紧接着,小山猫被少年轻轻放在地上,原地晃荡了几圈后便载着龙崽的神识朝着云浪天殊殿跑去。
少年双眼天生不能视物,即便神识附在阿绿身上也看不见殿内情形,但却能听见里面的声音,如此已经足够了。
阿绿蹦蹦跳跳来到殿内,云浪天殊殿中宸玄和澜澈的对话声也一字不漏传入殿外的龙崽耳中。
可传入耳中的第一句话便叫少年既诧异又疑惑。
只听一向威仪赫赫沉稳自持的九幽城主正以一种郑重又温柔至极的声音,轻而清晰道:“澜澈,我们结为爱侣吧。”
对面像是被这句话震懵了,久久没有回应。
与此同时,借助阿绿窃听父亲们谈话的龙崽也被这句话弄迷糊了。
父王和阿爹不已经是爱侣了吗?为何如今还有这么一问?可是仔细想想,城中众人虽一直唤阿爹为殿下,却未曾唤过他王妃殿下,所以父王和阿爹其实一直以来是有实无名吗?可是不对啊,他自己如今都快满百岁了,这说明父王他们至少百年前就已经在一起了,以父王对阿爹爱逾生命的态度,怎可能忍得住百年不结契成为爱侣夫妻?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所幸不再想了,继续侧耳倾听殿中谈话。在他看来,父王爹亲二人心意相通情真意切,早该结契成婚,即便先前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完成仪式,如今父王开口求婚,阿爹自该一口答应才是,怎会犹豫这么长时间而不开口呢?
龙崽在殿外急得团团转,恨不得冒着被父王教训的危险推门闯进殿内,按着爹亲的脑袋让他答应才好。
百来年的夫妻,连孩子都这么大了,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
与急不可耐的龙崽不同,单膝跪地求爱的宸玄倒是不慌不忙,既不催促也不焦急,更没有在久等不到澜澈回应后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岔开话题把这件事掩盖过去,而是就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安静却坚持仰着头,温柔静默地注视着澜澈,一副定要等到答案的决绝模样。
我一向很擅长等待。宸玄心想。
两百年前他就在等,等澜澈长大。
世上哪里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当初在魔市救下澜澈把他带回九幽城,或许只是因为一时恻隐,不忍见稚子幼童受辱吃苦,但随着小小的鲛人日渐长大,对方敬慕依赖的目光就越是让他沉迷留恋,心底单纯的保护欲也慢慢变质。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被人需要、受人敬仰的,父王君震鳞需要他,对他倾注了毕生心血,把他当作王城继承人培养,九幽城的子民们需要他,将他当作未来的王上敬仰……这个王城中的所有人都需要他却又不只需要他,唯有当年尚还稚弱无助的澜澈眼中那种纯澈的、毫无遮掩和保留的依赖孺慕之情是完完整整、只给了他一个人的。
上古神兽后裔血脉里与生俱来的对于弱者的保护欲和莫名生出的渴求占有欲望不知何时在他心底悄悄生根,缓缓蔓延,在他不知不觉间迅速填满他,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这种情感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整颗心。
他要澜澈。在很早时候,他就看清了自己的心。只是那个时候他不知澜澈是被封印了记忆的瀛洲皇子,当年已经三百余岁,以为对方只是年岁尚小的孩童,便想等着对方成年。
左右都是在自己身边,谁又能从他的眼皮地下把人抢走呢?他一点也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