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 四周安静极了, 熟悉的冷香毫无防备地钻入鼻息, 头顶是缥缈的鲛绡罗帐, 轻盈的幔帐上满是云浪水纹,一看就是澜澈的床帷。
浑身上下都像是被人打碎了一样疼痛,聆渊动了一下,试图坐起身来,质地考究柔滑的衾被一下子滑到肩下,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刀痕。
看见这道伤口的瞬间,聆渊如遭雷殛,深深的惊骇迎面压了下来,意识怔住的同时也听见了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疼。”
那是澜澈的声音,他熟悉极了,平日里这道声音总是清润悦耳,犹如金玉相击,尾音略微拖长,有几分悠闲慵懒的意味。可是此刻,他的声音却比霜雪还要清冷,带着一点点沙哑,乍听之下很是平静,平静得仿佛一潭结成坚冰的死水,即便把它彻底砸碎也不可能再见一丝波澜。
听见澜澈的声音平静地吐出这个字,剧痛仿佛化作凶猛的兽,毫无征兆地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的獠牙狠狠刺入聆渊心底最深处。
他下意识想要闭眼,仿佛这样就感觉不到身上撕裂魂魄般的痛苦。可是受到澜澈情感的影响,身体完全不受他的神识控制,他的意识犹如被深锁入澜澈的身体里,只能徒劳地感受到自己微微垂落眼睫,手掌不由自主抚上心口深长的刀痕,用一种仿佛事不关己的的淡漠声音平静问:“爱与恨对我来说都太沉重痛苦了。宸玄,你见识甚广、博闻强识,可以帮帮我吗?”
身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下一刻,君宸玄靠了过来,长臂一伸把他揽入怀中。
宸玄的怀抱十分宽厚沉稳,头颅被对方轻按着贴近胸膛的时候还能够清晰地听见胸腔中乱了节奏的心跳声,聆渊心中一怔,下意识想要挣开,可他此刻依附着的澜澈的身体却像是疲惫至极,浑身上下都失了力一样,完全没有动弹的意愿,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任人搂在怀中。
“下次别再说这种傻话了。”宸玄微微垂下头,低沉的声音落在他的鬓边,“情感自生成的那一刻深深刻入人的灵魂之中,记忆可以封印,情感却无法摒弃,强行剥离情感的痛苦犹如洗炼魂魄,痛苦不堪,你怎能——”
“没有关系。”聆渊听见澜澈决然的声音脱口而出,几乎不带半分犹豫:“舍弃所有对他的爱恨,便是一时痛苦又如何?我不怕的。”
宸玄静静地看着他,神情专注而痛苦,仿佛在看一件即将被他亲手打碎的稀世珍宝,过了许久才沉沉叹了一口气:“傻瓜,是我不忍你痛苦啊……”
最后,宸玄还是没有办法拒绝澜澈的请求,思量半晌,犹豫道:“把关于他的情感从你的意识里抽离出来其实并不困难,先一丝一丝拆解你的意识,把其中关于他的记忆尽数引出,再以离魂之术洗炼这些记忆,把情感和记忆分离开来抽出意识之外即可。这样你的记忆可以保全,但却不存任何爱恨,忆起旧事时也不会再产生任何情绪了。”
“那很好啊。”澜澈的声音轻而坚决:“请施为吧。”
宸玄眸光明灭一瞬,聆渊听见他胸腔里乱了节奏的心跳声在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寝殿内显得十分明显。
“可是抽离出来的情感又该怎么办呢?”他问。
“扔了吧。”聆渊听见澜澈有些沙哑的声音决绝道:“我不再需要它们了。”
话心落地的一刻,即便是千万柄烧红了的利刃同时扎进聆渊的心,把他的心脏肺腑生生碾成肉泥,聆渊都觉得不会比这更疼了。
一直以来,澜澈对他深切的、无人能够取代的爱意,到头来竟成了为澜澈带来痛苦的根源,继而又被他毫无留恋地丢弃……
原来你不是不爱我,你只是不愿意再爱我了。他想。
这个认知就像一记惊雷狠狠劈在聆渊颅顶,顷刻将他牢牢禁在原地,懵然无知地怔愣了许久,才隐隐察觉身侧传来灵力凝聚的迹象。
宸玄一手揽着澜澈倍受摧折显得有些瘦削的肩,一手缓缓抬起,捧起一团不详的灵光。
“……术法会直接作用在你的魂魄上,把它们寸寸撕裂再一点一点洗去其中所有的爱恨,其痛苦远非寻常人可以忍受,而且离魂之术一但启动,绝不可能中途停下,你不会有后悔的余地。澈儿,你真的想好了吗?”
“嗯。”
“不会后悔吗?”
“现在都不后悔,自绝所有爱恨后就更不会生出后悔的想法了。”
宸玄坐在澜澈身旁,深深阖了一下眼,随后再不发一言,掌间挟着汹涌灵力一掌抚上澜澈额顶。
他的动作分明温柔极了,像爱侣间最轻柔的爱抚,可在那他触上皮肤的瞬间,神识和澜澈身体合而为一的聆渊还是被瞬间席卷而来的、撕裂灵魂的剧痛击中,恨不得当场惨叫出声。
那是一种比他过往数百年所经历过的痛苦加起来还要疼痛数万倍的酷刑。
聆渊的神识在虚空中无声地哀鸣,而真正被离魂洗魄之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澜澈却始终咬着牙,任额头碎珠般的冷汗接连滴落却始终一言不发,半声申吟也没有发出。
宸玄像一个矛盾至极的施刑者,一向平静自持的声音变了调,满是疼惜和不忍,抵在澜澈额心的手却冷硬得半分也不曾松动:“虽然术法一旦启动就无法停止了,否则你的神魂会被瞬间击碎,但是如果实在疼得受不了就哭出来吧,没有必要硬扛着……”
澜澈完全失了血色的薄唇虚弱地张阖了一下,隐隐吐出一道轻微的声音。
他的声音太虚弱,宸玄根本没能听清,还以为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哭叫出声,便靠了过去,在他耳边迭声哄慰着:“别怕,很快就过去了,从今以后,我再不会让你痛苦了……”
谁知澜澈艰难地摇了摇头,勉力提高了些许声量,断断续续道:“抽……抽出来的情绪……别……”
聆渊痛到绝望的意识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瞬间一颤,仿佛溺水之人终于身死魂灭前的最后一瞬捉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
澈儿他,果然还是不忍彻底丢开我的……他终究还是开口阻止了……
“抽出来的情绪……别、别再让它们出现在我身边了……”澜澈承受着离魂术法带来的巨大痛苦,声音都带清晰可闻的震颤,可他还是竭力支撑着自己,一字一句清晰明白地把话说完:“带它们……去凡间吧,或者什么地方……都可以……散于天地间,最好……”
才堪堪触碰到的、倾注全部希望的浮木顿时化作沉重的铁块,还没等聆渊回过神来,便毫不留情地拉着他直直下坠,直至沉入更加幽深绝望的深海……
他一定是被伤得极深,这才如此决然地舍弃过往所有的情感。聆渊绝望地想。
它们从神魂中尽数抽离了尤觉不够,还要把它们远远丢开啊……
就在这个时候,钻心裂骨般的离魂之痛终于缓缓平息下来。宸玄一手揽着双目紧闭的澜澈,另一手则捧着一团透明而汹涌而灵光沉默不言。
那是澜澈这辈子曾经给过君聆渊、如今又被他自己亲手抛弃的、最真切又炽热的情感。
聆渊从剧痛中回过神来,怔怔望着宸玄手中的那一小团灵光,下一刻神魂剧恸,灵魂发了疯似地挣扎起来想要触碰到那团灵光。
那是他的东西!既然是澜澈对他的情感,理应从它们产生的那一刻就归他所有,澜澈凭什么擅自处置它们!
可他只是短暂依附在澜澈身体上的一抹意识,根本无法改变任何事,终究只能看着宸玄劈开一道传送裂缝,随即扬起手来,就要把那一团小小的灵光掷入裂隙之中。
“不……不要这样对它们……”聆渊的灵魂发出绝望地悲鸣,在宸玄根本感知不到的维度里第一次诚挚而哀恸地祈求道:“哥哥……求求你……别这样对我……”
宸玄当然不可能听见聆渊的哀求,可他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没有办法替你处置它们。”他垂下眼眸,对失去意识的澜澈轻声道:“是扔是留,还是等你醒来亲自决定吧。”
第120章 邪术
聆渊微微讶然, 回过神来之后又觉得完全不出所料——阔别百年,君宸玄还是他记忆中的君宸玄,无论变成什么模样、无论面对的是什么人, 他始终都是一副品德纯善、毫无瑕疵的谦谦君子之风,让人根本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他曾将宸玄这副模样视作伪善,更曾深恨他以这副嘴脸引得澜澈敬仰倾慕。可是此刻,他却无比庆幸宸玄这种讲道义、有原则的作风。
最后,澜澈终究没能扬了那小小一团灵光。或许是因为魂魄刚接受洗炼, 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情感被剥离出去,他的心绪变得格外平静, 即便是在面对刚从自己身体里抽离出来的爱恨之情时, 情绪也平和得几乎没起半分波澜。
“我不再需要它们了。”澜澈淡漠的脸色有些憔悴, 薄唇苍白, 没有焦距的眸光不知落在何处。他说这话时,长长的眼睫轻颤着闭拢, 形成一道有些锋利的弧度向下投射在眼睑处。
可他还是伸手从宸玄手中接过了那一团光, 亲自封进了一颗鲛珠之中。
宸玄的目光直勾勾落在那枚鲛珠上,略微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这不是……”
“是我封存龙儿身体的鲛珠。”澜澈把鲛珠仔细戴在腕间, 醒来后就冷淡平静的声音一下子有了起伏:“他还那么小,一个人待在珠子里恐会害怕, 有我此生最炽热的爱意陪着他,或许他会好受一些……”
“傻澈儿,”宸玄很轻地笑了一下:“孩子的神魂已经从他的原身里抽离出来了,咱们把他安顿在一具小小的烛龙身体里了……虽然万分不及他的原身, 但可以保他一时性命无忧。你放心, 我一定会早日找到恢复他原身的办法, 不再让他受魂身分离之苦。”
聆渊怔住, 原来他骨肉的身体竟被封印在鲛珠之中!可是鲛珠如今出现裂缝,是否会伤及鲛珠中的原身?
一惊之下,神识骤然从澜澈的情感中抽离出来回到禁殿之中。
“喂!”少年金玉相击般的声音从鲛珠中传来:“把我关到这里来,到底是想让我看什么!”
“看你本来的样子。”聆渊低声道:“很快,你就明白自己到底是谁。”
话音刚落,只见聆渊拂袖一扫,身在鲛珠中的龙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仿佛整个人被从高空中扔下,重重地砸落在地面上,顿时痛得眼冒金星,低声咒骂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刚站起身来,少年就察觉到一丝微妙的异样。他置身于云山幻海般的美丽内殿中,溶溶月色透过窗扉投射进来,为殿中的每一件器具都渡上了一层月华,风吹绡动,缥缈空灵。一根巨大鲸骨撑起穹顶,而他梦中所见的君聆渊正想在殿中,深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与先前的视角不同,方才他是以一种悬浮在半空的角度窥探君聆渊,觉得他虽然俊美好看,但也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如今,他站在这人眼前看他,才觉得他高大而英伟,只是这样站着不说话,身上自然流露的深重威压几乎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不对。
如果说之前他是以神魂的形态存在,如今又是以怎样的方式看到这一切的呢。他伸出双手在眼前平摊了开来,他何来的身体?这双手修长而完整,和他将将就要化为枯骨的半身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想到这里,少年懵然一瞬,紧接着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
看起来?
他何时能够看见了?
不是像之前那样悬在半空,而是以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视角看到眼前的一切。
少年迟疑片刻,随即激动地回身推开窗门,朝外望去。
晚风拂荡而来,远方璀璨的宫灯渐次亮起,照见目之所见的一片夜色。
他终于能随意移动、视线范围也终于不再局限于宫殿之中了,他真的能看见了!不是身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之中,而是真真切切地用属于自己的身体拥有了视觉。
“不想看看你自己的样貌吗?”聆渊低沉轻缓的声音一字一句从耳边传来,仿佛说话之人不知何时已经近在咫尺。
龙崽一惊,这才意识到他被忽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差点忘记自己如今身在别人的地盘。他还来不及转身,就被人扳住肩膀转回了身,猝不及防和身后的人四目相对。
君聆渊与他面对面而站,二人的距离近得可以细数对方根根分明的眼睫。
应龙城年轻的王上俊逸非凡,体形颀长,面容深邃而冷峻,一袭赤金王袍衬得他整个人金相玉质,威压赫赫。
这个人的眉眼面容对刚得到视觉的龙崽来说分明是完全陌生的。但不知为何,当望向他的时候,少年心底竟无端生出一阵异样的情绪,仿佛本能地想要亲近对方。
可是不可以!他重重地闭了闭眼,把心底不由自主生出的亲近之意强行压下。
这人虽说是父王的亲弟弟,自己理应称一声皇叔,但他也是觊觎阿爹的人,又费尽心机把我掳至此地,必定包藏祸心图谋不轨!说不定自己眼前所见并非真实,而是这人别有用心的邪术!
可是又有一个微弱的、毫无底气但无法忽视的声音同时从灵魂深处传了出来,无孔不入般地侵入少年的脑识:
可如果这人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呢?他真的是自己的生父,如今这副完整的身躯才是自己的原身。那他的父王和爹亲……
他不敢再往下想,就着闭目的姿势重重地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中各种纷繁杂乱又匪夷所思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