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渊心知避无可避,硬着头皮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去,在君震麟眼前缓缓跪地叩首。
“我……聆渊,问王上安,问太子安。”他虽名为九幽三皇子,却从未被九幽王召见过,更没有直接在自己的父王面前说过话,他甚至不知该如何自称,更没有胆量像宸玄一样唤君震麟父王,思来想去后还是随宫中其他人的模样,磕磕绊绊地称呼王上和太子。
宸玄眼眸闪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出言纠正,可终究没有开口,而且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睑。
君震麟唇角微压,冷眸无声地在聆渊身上打量片刻,深渊一样漆黑的眸子中早已没有了半分温情。
“你已长得这么大了。”最终,他淡漠地吐出一句话,声音没有半点起伏,眼中甚至隐隐带着些微厌烦,周身与生俱来的帝王威压不经意释出,虽是毫无起伏的一句话,仿佛带有千钧气势压顶而来。
“暗中窥视,有何目的?”他问。
聆渊平日里远远看着君震麟已经觉得对方不怒自威难以亲近,此刻直接面对九幽王隐有怒火的责问,更像被吓傻了似的,支支吾吾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方才宸玄教他的说辞早就抛到了脑后。
而一直站在旁边的澜澈刚获得自由,又骤见君震麟眉稍带怒的森冷模样,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没想到肩膀被人扶住,落入一个温暖的胸膛。
君宸玄半搂着他的肩,低着头在他耳边轻声安抚:“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别怕。”
澜澈眨了眨眼,扬起头看了一眼宸玄,黑白分明的眼眸看起来纯澈懵懂,惹人怜爱。
“三弟不懂事,玩闹间闯入父王宫中惊扰父王,父王自当教训。”宸玄对他温和地笑了笑,眸光闪动,与其说是在安抚惊魂未定的澜澈,更像是在替说不出话来的聆渊开脱。
宸玄刻意压低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被君震麟听见。果然,君震麟听了他的话,冷冷回头瞥了眼聆渊,语气中带着藏不住的厌烦:“都下去吧。”他的声音淡漠疏离,玄金色的袖摆朝聆渊那边一拂,道“宸玄,把这孩子也带走,无事就不必出现在我面前了。”说罢,君震麟一扬袖,拾阶而上,修长挺拔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四海靖平的殿门后。
“是,恭送父王。”宸玄在他身后恭敬一礼,转而对拉起澜澈有些冰凉的手,浅浅一笑道:“我们走吧。”
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扫到聆渊身上。
已是月上中庭,九幽宫城的夜晚冷风乍起。君聆渊身形比他这个年岁的孩童还要瘦削几分,身上的单衣虽是鲛绡织就,却无法代替修为起到御寒作用。
聆渊还没有回过神来,愣愣地跪坐在地,身体在冷风中微微瑟缩,他惊恐万状,额头上起了细密的冷汗,就连身上的衣物也被汗水浸湿,死死贴在身上。
宸玄顿时起了恻隐之心,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父王已经走了。聆渊,随为兄回宫,换一身干爽的衣服吧。你还年少,没有修为护体,小心伤了身子。”
聆渊有些错愕地抬头,他从出生就被弃置在烟波浩渺,除了婴孩时期有零星几个宫人侍从照料他的起居外,再无旁人与他多言半个字,直至后来他逐渐记事,身边连侍从也没有了,只留下一个日渐疯癫的母妃伴他长大。
从来没有人主动与他说过话,更无人自称兄长关心过他。
君宸玄是第一个。
“……不、没有关系,我……”生平第一次受到邀请,聆渊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下意识想要拒绝,话刚到了嘴边却鬼使神差般地抬起了头。
君宸玄牵在手心的漂亮小少年好似不经意地回首,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波光流转,狭长的眼尾微挑,眸光从他身上掠过。
聆渊心知对方分明没有在看他,可拒绝的话语便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是,多谢王兄!”
聆渊从地上爬起来,撩起袖子胡乱抹了抹脸,跟上前去。
作者有话要说:
聆渊:皇兄对我真好!
宸玄:……怎么说呢,事后想想,后悔极了。
第11章 小鱼落泪
月影西移,本该万籁俱寂的深夜,君宸玄的月涌江流殿却是难得的热闹。
魔市之人兴师问罪,太子殿下彻夜未归,剑藏锋坐立难安独自在殿外徘徊了半宿,终于在子夜时分看见君宸玄俊逸轩昂的身影踏月而来。
“殿下!你终于回来了……”剑藏锋三步并作两步跨下台阶迎了上去,“魔市的那些杂碎着实可恶,竟闹到王上面前!殿下,王上可有为难……啊,等一下!这是什么——”
话还没说完,剑藏锋怀中猛地被塞进了个瘦骨嶙峋的小东西,对方瘦削的筋骨硌得他浑身难受。剑藏锋垂下眼皮,有些茫然地和怀中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的君聆渊对视。
君聆渊尚且青涩稚嫩的脸不像寻常孩童那般丰盈圆润,他的眉骨高耸,脸颊上一点余肉也无,一双眼眸清澈敞亮,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清潭。
剑藏锋自幼跟随太子,虽然知晓聆渊身份,却从未见君宸玄与之有过接触,今日忽然在此地见到传闻中被王上厌弃的幼子,懵然又疑惑。
君宸玄身上穿着离开九幽时的一袭白衣,在月光下更显玉质金相,丰神俊朗。他把聆渊交给剑藏锋后,自己则紧了紧怀中抱着的一团雪色衣裘,丢下一句话就快步踏上殿前长阶,沿途无数宫婢侍从渐次跪拜,恭迎九幽少主回宫。
“给三弟换身干净的衣服,他身上有些陈年伤口,找医官来为他看看。另外把针绝君找来,不必通报,直接进来见我。”
“针绝君?”剑藏锋一惊,把小皇子随手往身边侍女手中一丢,跟着宸玄走了上去,“殿下受伤了?”
君宸玄没有应答,衣带翻飞,步履近乎匆忙地踏入宫中。
月涌江流殿门豁然打开,君宸玄绕过绘着海晏河清盛景的巨大屏风来到内殿,将手中打横抱着的小鲛人轻轻放在层层叠叠轻绡幔帐下的大床上。
澜澈像是累极了,跟宸玄离开后不久就困得眼皮直打架,宸玄将他抱在怀中没一会儿就见他沉沉睡去。但此刻刚被放在高床软枕间,澜澈却猛地睁开眼,满目惊惧地环顾四周。
宸玄刚安顿好澜澈,反手一拂将殿中烛火熄灭,本是想让澜澈睡得踏实些,却忽然听见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回过身去,有些愕然地看到片刻前还睡得香甜的小东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从大床上坐起身来,形状极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正躲在云海般柔软的被子后面偷偷看着自己。
宸玄修为深厚,目力极好,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视物,只见澜澈小脸皱成一团,花瓣般的嘴唇翕张,无声呢喃了几个字。
“怎么了?”他轻声问着,随手一挥间,殿中烛火再度燃起,暖暖的光透过床幔照了进来,照见澜澈有些委屈无措的脸。
“……”澜澈小声说了几个字,几乎只有虚弱的气音传出,宸玄耳力虽好,一时也没能听清。他下意识向前探了探身,一动身才发现惊恐万状的小鲛人不知何时悄悄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大哥哥,”靠的近了,宸玄终于听清了对方细弱的声音,“……别走……我害怕。”
澜澈说着,一直低垂着的头微微抬起,两汪清泉一样的眼眸中微光一闪,豆大的泪珠从他泛红的眼角滚落,在滑至唇角的时候化作熠熠生辉的明珠,冷不丁砸在君宸玄手背上。
君宸玄呆了一瞬,忽然惊起,手忙脚乱地扶起澜澈的肩。
“怎么哭了?是哪里难受吗——藏锋!剑藏锋!针绝君怎么还没有来!”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澜澈眼里的泪水便像控制不住了似的,一颗一颗往下掉。
太子殿下向来温和从容,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剑藏锋乍听他急切的呼声,还以为太子殿下身上有什么病痛,一时顾不上礼节,快步冲进内殿,一把撩开纷纷扬扬的轻纱,急切道:“殿下伤到了哪里?让藏锋看……”
人到了床前,剑藏锋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
君宸玄正把那从魔市抢来的小小鲛人抱在怀中,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脊背。
“没事了,别怕。大夫马上就到了……不要怕……”
太子从未安抚过人,动作看起来有些生疏,安慰的话语也只会翻来覆去那么几句,可即便如此还是无端令人感到心安,就连剑藏锋也蓦然止住了声,生怕破坏眼前的温和宁馨的气氛。
澜澈小小的脑袋靠在宸玄肩膀上,听到剑藏锋进来的声音,也觉得有些羞赧,强迫自己止住了哭泣,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一边摇头一边轻声哽咽道:“没有哪里疼……我怕、怕大哥哥丢下我,我不想再回去那里了……”
君宸玄听完,先是愣了愣,随即很轻地笑了一下:“傻孩子,原来是在担心这个。我还说之前魔市那些人拿针扎你你都不哭一下,怎么到了我这儿却哭得如此伤心?难道是我长得太吓人了不成?”
小澜澈摇了摇头,乖乖窝在宸玄怀中,任他为自己擦干脸上的泪痕。
君宸玄怜爱地抚了抚他柔软的长发,温言道:“放心,以后有我护着你,再不会让你吃一点苦头。”
“呃……殿下”剑藏锋觉得自己此时出现在这里多少有些不合时宜,“若殿下无恙,藏锋先下去了。”
“我无事,”君宸玄随口应道,可却在看见剑藏锋时回首纳问道:“你在这里,聆渊如今是谁在照料?”
“我交给殿下宫中的大侍女照看了……”剑藏锋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吵闹之声。
月涌江流中的大宫女进入寝殿,在屏风外盈盈下拜:“太子殿下,聆渊殿下不肯奴婢们为他更衣,更不许我们为他处理身上的伤口,如今正在哭闹不止。”
君宸玄眉心微微一动,想起这个弟弟情况特殊,随即对那侍女说道:“无妨,他生来少与人接触,所以有些怕生罢了。将他带到屏风外,准备好衣服,我亲自照顾他吧。”
宫女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你在这里乖乖等我一会儿,哥哥出去处理一些事情,马上回来好不好?藏锋,你……”宸玄本想让剑藏锋留在内殿暂时先看一下澜澈,话说到一半,眼底忽然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眸光,改口道,“藏锋,你也先随我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宸玄:这只小鱼又乖又可爱,想把他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
聆渊:敢藏我的小鱼,我要闹了!
*
对不起亲爱的们,这几章有些短小,是因为我申了榜,有字数上限,不得不压一压字数,明天放榜后就无所顾忌了,到时候保证章章粗长!
第12章 一见你就逃
“你们不要过来,不许碰我!”聆渊被大宫女连哄带骗弄到进了月涌江流殿,刚一停步就看见无数陌生的面孔朝他涌来,聆渊大惊失色,捂着衣领退后数步,警惕地拉开和那宫女的距离,中气十足身手敏捷的模样和片刻前在九幽王面前战战兢兢的样子大相径庭。
聆渊有些懊恼,回过神来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太子身边的小家伙确实妍丽可爱,可自己也不至于只看了一眼便着了魔似地任由君宸玄把自己领到此地吧?
迷迷糊糊地被带了进来,却又就被一群一惊一乍的侍女围住,争先恐后地扒拉他的衣服。待他好不容易脱了身,无头苍蝇似地往望殿内冲,谁知一个不小心竟闯进了太子殿下的寝宫……
“小殿下莫再往里去了,仔细冲撞了太子殿下!”追着他进来的宫女压低了声音哀求道:“还请小殿下在此稍等,奴婢进去通报一声……”
片刻后君宸玄果然带着剑藏锋从屏风后走出,他扫了一眼躲在柱子后的聆渊,隐隐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侍女退下。
聆渊心有余悸地从宫殿高大的墙柱后逃了出来,装作不经意地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眼前气宇轩昂的九幽少主。
二人虽是兄弟,却地位悬殊,君宸玄姿容光彩夺目,风致无双,举止仪态更是贵气天成,寻常人难及万一,很容易让人心生崇敬拜服之心。可即便如此,聆渊在看见看见宸玄抬步向他走来的时候警觉地绕着柱子躲避。
这个年纪的孩童本该最是活泼开朗,可聆渊却像一只戒备心极强的小兽,漆黑的眼瞳睁得大大的,眼里写满了对周围一切的不信任。
宸玄见了,心中一阵酸涩:聆渊和自己一样身为九幽城尊贵的皇子,却如此草木皆兵,可见这些年在宫中生存不易。
“你让他们脱我的衣服干什么!”宸玄刚出现,聆渊便迫不及待地大声质问,仿佛借虚张声势来给自己壮胆。
“放肆!”君宸玄没有说话,身边的剑藏锋便斥责道:“太子殿下面前,怎敢如此无礼?”
宸玄倒似不以为意,淡道:“无妨,他年纪还小,不必与他较真。”聆渊虽然躲得远,他却敏锐地看见对方瘦骨嶙峋的手臂和衣领下露出的皮肤上有不少细碎的伤口。从伤口的形状来看,这些伤口形状各异,成因也各不相同,不过大抵都是些轻微的碰伤擦伤,并不明显。
年幼的小童活泼好动,磕磕碰碰自是难免,聆渊身旁无人照料,凡事只能亲力亲为,身上的伤也就比别人多了些,只是这些伤口大多没有经过清理包扎,久而久之伤口虽然自然结痂脱落,却留下了不少淡淡的瘢痕。
宸玄心中发苦,看来这些年因为父王的忽视,自己这个弟弟确实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一个人和日渐疯癫的母妃在偏远的宫殿中无人问津,想必是吃了不少苦。他身为晚辈,不敢指摘长辈的做法,但面对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心中到底是不忍,遂放轻了声音:“聆渊,你我血脉同源,我不会伤害你。对我,你也不必如此生疏惧怕才是。我只是想让他们为你换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再为你身上的伤口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