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墨没有听清楚,轻声问道:“郡主有吩咐?”
顾采薇摇摇头,先说:“不是对你们说的。”
又想起什么,随口吩咐:“我今后用纸肯定不少,再用宣纸有些糟蹋了,传令让采买的人,买些便宜的纸张来。”
识砚接了句:“细麻纸可能行么?郡主。”
顾采薇点点头。就在这时,书房外有丫鬟禀报,哥哥们回了王府,要来看她。
顾采薇走出书房,在院中与四个哥哥迎面相逢。
大哥顾传应该是在准大嫂家被灌了不少酒,脸上红扑扑的,步子不太稳地凑过来,顾采薇就闻到好大的一股酒味。
他眯缝着眼,口齿都不太清楚地说道:“薇薇又在看书?肚子好些了么?”
顾采薇刚将大哥的脑袋推开,看着二哥顾信、三哥顾值也一身酒气走到近前。
不由没好气地道:“哥哥们真是,喝了酒便各回各院,喝醒酒汤也好,倒头酣睡也好,你们都来我这里凑什么热闹。”她没忍住,到底伸手扇了扇面前空气。
三哥顾值嗓音高亮,呼噜呼噜小妹妹的头顶,哈哈笑说:“薇薇,采蓟真是不济事,喝了一点子酒就醉倒了,直接送回他院子了,不然肯定也要过来的。”
什么?三个哥哥居然都没阻拦,让七岁的四哥喝酒醉倒?顾采薇听不下去,气哼哼地说:“看我告诉父王、母妃,怎么罚你们。大哥、二哥也就罢了,好歹有个十几岁,三哥你刚满十岁,也学大人样子喝什么酒。几个哥哥还让四哥醉倒,太不像话了。”
二哥顾信极爱说话,诚王说他上辈子可能是只八哥儿,此时虽然醉得东倒西歪,嘴皮子依然利落,一串儿话张口就来:“薇薇,别生气,今日准大嫂生辰,是大喜事,就是可惜你没去。宴席上,准大嫂的爹终于松口了,眼泪汪汪地说,虽然舍不得女儿出嫁,也不能一直耽搁下去。”
顾信完全不打磕巴,只听其言,不看其东倒西歪站不稳的样子,必然不知道这是醉鬼说出来的话:“咱们家不是上个月就送过去大哥大嫂适合成婚的良辰吉日了么。准大嫂的爹啊,当着我们兄弟几个的面说,愿意明年腊月将准大嫂嫁过来,就是咱们送过去最远的那个日子。薇薇,你说,这等好事,我们兄弟四人能不痛饮三百杯么?”
到底没忍住,顾信最后打了个酒嗝。
大哥顾传甚至忘记这是妹妹院落,一手搂着一个弟弟,含含混混地说:“跟你们说,你大嫂家,风水好,养得姑娘也好,我一想到你们大嫂,心都发痒。实在馋媳妇,这下子定了日子,我得催着父王、母妃快些为我筹办才行。”话语中还带着两三个酒嗝,让顾采薇哭笑不得。
她板起脸来,将三个哥哥赶出去。一路目送他们在各自小厮搀扶下走出自己院子。
顾采薇到底不放心,分派了四个丫鬟带着醒酒汤,去各个哥哥院子看他们情况,听了回禀才算。
?
进了九月,月桂飘香,总算不那么热了,诚王和诚王妃才依依不舍地从京外庄子上回京。
两人晃晃悠悠,坐着车驾,大约辰时末到府,儿女们已经在府门口站了半晌,等着迎接父母。诚王对四个儿子摆了摆严父架子,让他们各回各院老实待着。
诚王和诚王妃两人不约而同,分别摸了顾采薇柔嫩脸蛋和浓密发顶,心疼女儿在大太阳地里站着等他们,到底被晒出了一层细毛汗。
这样子的差别待遇,每人都习惯了,诚王府又回到了日常状态。
第8章
想着大哥顾传的婚事终于提上日程,顾采薇跟着高兴,这一日坐在书房,琢磨着送什么礼物给大哥表示表示才好。
她琴、棋、画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女红更是不行,唯有读书算是长处了。干脆写篇贺文好了,顾采薇眉头一皱,做下决定。
心中拟好了腹稿,顾采薇一挥而就,写成了贺文,坐回高度为她特制的酸枝木靠背椅上,抱着双臂,头一点一顿,看著书案上这一篇贺文,不出声默念。
连念两遍,顾采薇对自己这篇习作不太满意,好像字句太浅显直白了,立意也不算上佳。
她准备毁去这篇,另起炉灶。就在顾采薇将墨迹已经干透的纸张,要揉成团的时候,看到纸面上浮出:
【夫子?】
哦,她忘记了,柳庭璋能看到。啊呀呀,这等游戏之作,为学生看到,顾采薇觉得有些丢脸。
再一个,她以后也要继续学习,精进学问,要是她的学习笔记、思索时随手的批注,不论怎么样都能被柳庭璋看到,夫子的尊严可怎么维护?
思绪一转,又到了这个新收的徒儿身上。顾采薇知道柳庭璋这阵子还在认字,她一时间倒是发挥不了什么引导的本事。
本想说说练字之事,不过她问过柳庭璋,知道他家境并不算富裕,他本人还日日在铺子里当学徒,读书认字时间只有靠挤。
至于练字,如今主要是用木枝在沙盘上写,再不然就是用炭笔在地上写,总之都是将就。
心神忽然发散,顾采薇想到穷苦学子,再推而广之想到如今的世道。
顾采薇胎穿来的是个叫做大熙朝的时代,并非她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历史上的朝代。
几年生活加读书经历,顾采薇发现,历史在唐末之前与她所知都是一样的。唐末时没有出现五代十国,反而被个横空出世的奇人一统平乱。
奇人没有留下子嗣,他死后乱了十几年,直到一个姓顾的武将上位,有点点像是陈桥兵变的故事。
顾家坐了龙椅,一路到现在。汉族江山一脉传承至此。顾采薇估摸着,如今大概相当于真实历史上的北宋中期,不过比起那时,江山版图大多了,国家兵强马壮,百姓日子也还算安定。
朝廷之中,武将六成,文成四成。原先武将一直因为拳头硬、有兵马而有更强的话语权,不过天下承平日久,武将没有仗可打,便少了立功出头机会。
马上打江山,不可能马上治江山。太平年岁,文臣们便慢慢起来了,到了如今,虽然人数不占优,但是内阁六部体系掌握了大多权柄。
文臣中,一些是武将后人,因是有功之臣而获得当官资格。更多是通过科举而脱颖而出的学子。
士农工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谁能不想成为士人呢?科举之道成了天下读书人向往的登龙天阶,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不过书籍大多掌握在世家名门手中,知识便相当于被垄断。
贫家学子寒窗苦读,最好的也就是考中个举人,更多是考中秀才便止步了。所以满朝朱紫贵,不见懂农者。
长久以往,必然不利于国计民生。顾采薇是站在历史巨人肩膀上的,明白向广大百姓打开一定的上升通道,是历史的必然,是大势所趋。
顾采薇能够在现代时,跋山涉水去支教,也是出于类似的心理,想要帮助穷苦的人,以智识改变命运。在这个时代,因缘际会,更是萌生了做柳庭璋老师的念头。
此时倒是没有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乃至“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让顾采薇不屑的言论,不过社会常规还是男尊女卑,女子被轻视。
顾采薇既然想要真正教出一个得意门生,深感捂紧马甲是第一要务。
她日常写字总要想办法不被柳庭璋看到才行,不然总有露马脚的时候。
主意一定,顾采薇便在纸上回复说:
【不用在意方才的字眼。你是不论何时何地都能看到我的字么?】
对面回复了:
【是,在家中、铺子里都可以。】
顾采薇仔细想想自己,好像只在这间书房里会看到柳庭璋的字。当然可能因为她大多时候都待在书房里?
顾采薇决定试试她所处的地点对于两人纸上交流有没有影响。她吩咐识墨带着纸笔、识砚端着有墨汁的砚台,随她到别处走动。
一出书房,烈日当空,强烈的阳光晒得顾采薇眯起了眼睛。
她回头看看屋里的沙漏,估摸着眼下正是现代的中午一点左右,正是太阳肆虐之时呢。
柳庭璋应当是在铺子里吃过午饭,客流稀少,所以得空练字,正好看到她写下的贺文草稿了吧。
顾采薇先转到书房隔壁的空置客房之中,让丫鬟们将纸笔在干净的桌上铺陈开,她站着写下:
【一,你能看到这行字么?】
对面久久没有回音。
顾采薇转而走到自己日常起居的正房,坐在八仙桌旁,提笔落字:
【二,可看得到?】
还是没有回音。
顾采薇再去一处,写下【三,你看见否?】
识墨和识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小郡主在搞什么名堂,又不敢问,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顾采薇回到书房,坐回最适合写字的书案旁,继续写:“四,你看见没有?”
这次很快,柳庭璋写过来:“夫子,要学生看什么?四是什么意思?”
顾采薇追问:
【一、二、三你都没看到么?】
对面确认:
【是的,夫子。】
果然如此,不知柳庭璋那里为何会不受地点限制,在她这里,只有顾采薇在书房时,她写的字能被对面看到,她也能看到对面的字。
顾采薇对纸上连通之事本就不明白缘由,再有什么延伸的限定也都只能一股脑接受。
这样子正合她心意。顾采薇灵机一动,以后这间书房,就拿来当自己教授柳庭璋的教室好了。自己完全可以在别的地方学习,两不耽误。
她开始给徒弟柳庭璋立规矩:
【一、你我师徒之事保密。二、要保证每日早、午各两刻钟的学习时间。三、手边有什么书,写出书名来。四、字要练好,基础很重要。五、尊师重道。】
第9章
柳庭璋听着铺子里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知道他宝贵的午歇时光到此结束了,需要到铺面上帮忙。
他匆匆写下:
【是,夫子,晚上再向您详谈,此时要上工。】
顾采薇看后,怅然若失,唉,半工半读的孩子,真是辛苦。
?
柳庭璋一直记挂着午间夫子的留言,尤其是最后那一条,他不认识第一个字,不断想着,什么师重道?
好容易熬到铺子关门,他和其他伙计吃罢东家提供的晚饭,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家。
柳庭璋发现秦秀才比他还晚,此时还未到家,于是先将夫子问询的手边书籍,名字一一写在沙盘上。
【夫子,您中午说了五条,学生现下回禀。保密和时间之事,学生能做到。手边有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幼学琼林、对韵书。
我爹那里书很多,以后可以借我看。第四条练字,应该如何进行?第五条第一个字,学生不认识。】
晚间饭后,闲来无事,顾采薇进了她现在的书房,也就是新命名的教室,看着丫鬟们将一些东西搬出来,她要用另一间房房。
恰好看到柳庭璋一大段的回复,她知道启蒙读物还算是齐全,放下了一半的心。她提笔,随意扯过一张纸来写道:
【最后一条,意思是你要如同敬重长辈一样敬重我,“尊”这个字你可以请教你爹,读音是祖昆切,有重、贵之意。
至于练字,基础的是写字的动作,我这里看不到你,无法详细指教,练字时身体姿势、手腕用力方向、落笔轻重走势都是有讲究的,你还需请教你爹才是。字帖,你能看到字,可以印着写,做描红。】
柳庭璋看着夫子对那个陌生字眼的解释,似懂非懂。看来认字,还是要靠继父为主啊。
描红倒是让柳庭璋眼前一亮,继父手里有一本字帖,宝贝的很,直说等他认字够多,自己书写有了一些心得之后,才肯借给他。
用夫子的话打底不是更好?柳庭璋虽然不懂书法,也知道夫子这笔字是俊秀飘逸的,比匆匆一瞥的字帖中字迹更加灵动自如,更比继父的板正字体强好几番。
正在这时听到院中有动静,是秦秀才与娘亲答对的声音,原来是继父回来了。
柳庭璋将自己不认识的那个字,一笔一划描到手边珍贵的粗麻纸上。
然后快步出屋,到了秦秀才和娘亲房门外,敲门之后,得到应许,推门而入,向后爹请教。
秦秀才正大口灌茶,见了柳庭璋,放下茶壶,擦擦嘴角和胡须,接过麻纸,将这个“尊”字细细地解释了少年听。
祖昆切?秦秀才有些讶异柳庭璋知道这一点,又将标记字音的反切读法大致讲了讲,柳庭璋听得目光发亮,读书真是太有意思了。
听到继子问“尊师重道”的意思,秦秀才讲起天地君亲师,师长排位仅次于父母双亲,要像对待父母那样的尊重。
秦秀才还随口问柳庭璋:“这字是在哪里看到的?”
柳庭璋心想,将对面夫子像是尊敬秦秀才一样的尊敬,这是自然之理。
没有他们,自己只是睁眼瞎,是他们改变了自己对于人生、对于未来的向往。
不过夫子要求自己保密,他自然不能告诉旁人。柳庭璋对秦秀才答说:“偶然在书铺前招牌看到的。”秦秀才点点头,不知信了没有。
柳庭璋再向秦秀才开口,请求教他练字。秦秀才从善如流,随后在教他认字之外,又着重板正他的下笔动作。
第二日,秦秀才专门买回来崭崭新的木制黑色长条戒尺,指导柳庭璋练字,嘴里念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