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立即摇摇头,捂住了嘴巴,以表示自己绝不会再多说什么。
开玩笑,万一塞缪尔来真的那还得了。
见他这么老实,塞缪尔放弃了追究,重新闭上双眼,表情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安详。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这么想睡。难道真是那个晚安吻的作用?威廉想。他记得老夫人说过,平常塞缪尔失眠非常严重,很难睡上一个安稳的觉。
或许可以跟老夫人说一下,让她以后每晚在孙子睡觉前来一个爱心之吻?
想象一下届时塞缪尔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威廉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旋即把嘴捂得更紧,以免吵醒对方。
房间里真正安静下来。
因为被抱着睡而没办法翻身,起初威廉觉得人很僵、很不自在,但不久之后居然也逐渐适应了,并以一贯的迅速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午餐的时候,威廉有点咳嗽,微微泛红的鼻尖一抽一吸着。出于医生的本职,约瑟夫询问道:「怎么搞的?看样子像是着凉了,有没有发烧?过来我检查一下?」
「咳咳……可能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着凉了,没发烧,也不是很严重,还用不着看医生啦,多喝点热水很快就会好了。」
「嗯,总之你自己多留神,要是感觉状况有恶化就赶快告诉我,别耽误了病情。」
「哦,谢谢。」
「别客气。毕竟你要是病倒了,有人会很心疼的。」约瑟夫微笑着说,其实话里头的这个「有人」,并不特指哪一个人。
在这座庄园里,相貌端正伶俐、个性开朗随和、煲汤功力又一级棒的威廉,是属于「大众情人」的角色,无论男的女的都挺喜欢他。
「呵,那我就更不会病倒了,害别人心疼这么缺德的事可不能做。」
说完,两个人相视而笑。也许是性格中的柔软面有些相像的缘故,他们俩从一开始就满合得来。
塞缪尔忽然哼了一声:「睡觉能睡着凉,也是本事。」
听到这不冷不热的口气,威廉先是一楞,继而就不高兴起来,回了一句:「睡觉能把被褥睡到地上,更是本事。」
这次塞缪尔也楞了,回想了一下:「你说我?」
「不然难道是我?」
威廉叉起一颗豌豆扔进嘴里,泄愤似的狠狠嚼了几口。再看对方一脸茫然的表情,他又无奈地笑起来。
「其实我也是挺佩服你。我睡着睡着被冻醒,发现被褥掉地上了——当然是你那边的地上,而你还睡得什么都不知道。我把被褥捡起来帮你重新盖好,不到一会儿就被你又踢了下去。唉,我之所以会着凉,说到底似乎不是我一个人的本事哦。」
记得上次来这儿的时候天气还很热,中间他回去待了两天,再过来时这里已经秋天。秋天的夜晚很凉,不盖被褥睡一晚不着凉才怪。当然,本身体质优异的塞缪尔是个例外。
塞缪尔不讲话:心里很纳闷自己的睡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劲。以前他常常是一觉醒来,仍维持着入睡前的姿态丝毫没动过。
当塞缪尔陷入沉默,另外有个人就沉默不下去了。
「等等,我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老夫人这样问着,一只手搭在耳朵后面,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你们刚刚说的什么?能不能给老太婆说清楚一点,啊?你们……昨晚睡一块儿了?在谁的房间?」
不知道老夫人为什么在意这个,两个当事人对看了一眼,由威廉说:「是睡一块儿的,在他房间。怎么了?」
「倒是没怎么……咳哼,总之等会儿吃完饭,威廉你跟我出去聊聊。」
「嗯……哦。」
午餐结束,威廉就和老夫人一道去了常去的花圃,此外约瑟夫也跟了过去。显然他对那两个人同床共枕一夜的事也相当好奇。
在吊椅里坐下来后,老夫人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你真的在萨米床上睡了一整晚?」
「是啊。」威廉坦率地承认。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让你在他床上睡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是不是不应该这样?」
「那倒不是,只不过以前他从不会允许别人在他床上过夜,昨天却让你睡了,我很难不觉得奇怪吧。」
「嗯……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他又不说为什么……所以我是没办法告诉您什么啦。」
「啊,也没关系,反正他自个儿愿意就行了,至于为什么愿意,这并不重要。」
叹息似的说着,老夫人慢慢牵起威廉的手,温柔亲切地凝视着他。
「不管怎么样,这对他来说是非常大的进步,我认为这是好事。所以威廉,我真的不能不佩服你,我就知道你做得到的,谢谢你,威廉,谢谢……」
不习惯这种热情的威廉被弄得不好意思起来,挠着头咕哝着:「别这么客气,思,我也没做什么,真的没什么……」
老夫人看着这样的他,越发地喜爱他了,差一点就想开口挽留他在这里长久地居住下来。然而想起他曾经说过,他每一次的来去全都不由自己做主……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过了一会儿,老夫人的脑筋再次转动起来:「对了,你跟萨米睡在一块儿,就只是睡觉,没做些其他什么事吗?」她问,脸上是掩不住的好奇。
「呃?其他的……」威廉被问住了。
他们的确是做了些其他事,在睡觉之前。比如看相片、聊天,以及……问题是总不能这么跟她讲吧,老人家可受不起刺激。这个时代还保守着呢。
「没、没做什么。」威廉只能含糊其辞:「该睡觉的时候就睡觉了,哪还能做什么呐,哈哈哈……」
「话也不是这么讲……」
老夫人思忖着,其实关于两个男人躺在一起不睡觉能做些什么她也没概念,只不过——
「你看吧,你们俩说陌生不陌生,说熟又不是特别熟,突然就睡一块儿了,难道事前没必要先沟通一番?要我想象两个人躺在床上各睡各的,什么都不说、不做,总觉得怪异。」
「哦,沟通是有的,有的。」
「是吧?那沟通得怎么样?」
「不错、不错……」舌头都伸到对方嘴里去了,当然不错。
「也对。要是沟通不好,也就不可能一起睡一个晚上了。那之后呢,就睡觉了?一直睡到今天早上,别的什么都没干?」
「没……」
脑子里忽然一动,威廉想起了一件刚才不小心忘了的事:「哦不,不是一直睡到今早,半夜里我们起来了一次。」
「嗯,起来干什么……不是梦游吧?」
「不是啦,是喝汤。」
「喝……喝汤?」活了这么大把岁数,老夫人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半夜爬起来干这种事。
威廉点点头:「其实昨晚我本来是端汤过去给他喝,但一开始他不肯喝,后来……嗯,就睡觉了。睡到半夜我被他摇醒,说是肚子饿了,我就叫他把那碗汤喝掉。汤很多,他一个人喝不下,所以我们就一起喝了。」
「哦——」老夫人对威廉翘了翘大拇指:「不错,还是你有远见。像他晚上都没吃东西,半夜不饿醒才怪。」
威廉笑笑,正要回话,一直保持沉默的约瑟夫忽然插话进来:「那汤喝完之后呢?接着睡觉了?」
「嗯……是啊。」虽然睡觉前又重复了一轮跟先前相似的行为,不过最终的结果仍然是睡觉,因此这样不算撒谎吧。
约瑟夫用深邃的眼神望着始终没有对他回以直视的威廉。话说人补充了体力之后就有力气能干些什么了,却什么都不干还直接睡觉,难道就不嫌撑得慌?
思索着这些,最后约瑟夫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这样,我也不能不佩服你啦。」
能唤起一个人固然很不简单,而如果在唤起之后,还能让那个人不为所动,自觉地稳住那颗被猛然唤起的心,这就真的太值得佩服了。
第七章
当天晚上,威廉正在房里待着,忽然有人来敲门。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的是庄园里的两个下人,他们告诉威廉,下午女仆清扫房间的时候,发现这间房里的床脚养了白蚁,再睡下去恐怕不安全,所以他们过来准备把床锯了搬出去。
闻言威廉让开位置给他们进来,又苦恼地抓抓头:「床没有了,晚上我不是要打地铺?不是吧,晚上很凉的。」
「你可以睡我房间。」一个声音冷冷地说。
威廉转头一看,只见塞缪尔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伫在了房门口。
「睡你那儿?」威廉有些犹豫,「不会打扰到你吗?」
「怕打扰就算了。」说完转身就走,性格得很。
威廉想了想,还是快步跟了上去,对塞缪尔咧嘴笑笑:「那我就不客气啦。不过先讲好,如果我真的打扰到你了你就直说,别莫名其妙的发脾气,行不行?」
塞缪尔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很快来到他卧室门前,威廉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把门打开,脑子里忽然一动,忍不住间了出来:「款,你刚才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该不会那两个人其实是你安排的吧?」
听到这句话,塞缪尔缓慢地回过头去,表情不善地瞪了威廉一眼,然后跨进门里,反手把门重重地摔上了。
威廉吃了个闭门羹,摸着鼻梁在外头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厚着脸皮把门打开。
进了房间,两个人先是不交谈,塞缪尔只管看他的书。直到威廉耐不住,凑过去让他带自己一块儿看。
于是,两个人并肩坐在床头,阅读着同一本书——那本克莱尔伯爵的自传。不时威廉会针对书里的描写向塞缪尔问一些问题,毕竟两个时代相隔了几千年,文化差异相当之大。塞缪尔倒也一反常态地耐心十足,把他的问题都一一做了详细解释。
当夜色渐深,人的眼睛也看累了,直接躺下就能睡。当然睡前有些事要做一下,当然也就只是一下而已。
尽管从这「下」的维持时间以及发展走向来看,威廉已经很难再把它只当作一个晚安吻,但他又更难去拒绝或是讨厌。
曾经有过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也在多来几次之后就习惯了。
凭心而论,那感觉其实并不坏,甚至事后还让人挺回味的。不止回味,还隐约有点期待着什么……可惜他讲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也或许他只是暂时不愿去正视。
总之现在这样也不错,他想不出有什么可抱怨的,干脆就用一贯的乐观心态来接受了。
不过在当晚塞缪尔说了一句话,让威廉印象非常深刻,同时更加坚定了安然接受现况的决心。
当时两个人都睡得有些迷迷糊糊了,威廉忽然听见身边的人用困意极浓的声音咕哝了一句:「真是有趣……只要躺你在旁边就觉得特别好睡,你身上是不是养了瞌睡虫……」
威廉顿时清醒了大半,错愕地看向对方。
烛火早已熄了,微弱的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给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容镀上了一层蒙胧的白晕,令原本很分明的棱角相应地柔和了,看上去十分沉静安详,甚至恍惚而有一种幸福般的错觉……是不是错觉?
总之,威廉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深刻的觉得,对于这个男人而言,什么物质、什么爵位其实都是无足轻重的。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能够让心灵得到解脱的场所。
虽然他的外表是成熟的,心却一直被困在狭小的笼子里。随着人渐渐长大,心也在长大,但是被坚硬的笼子勒得伤痕累累,重创了、扭曲了,无法正常生长。
所以有的时候他还是很孩子气。他的残忍不是出于心狠,他的冷酷也不是出于心淡。说到底,他就是太不善于表达情感,就像顽劣的孩子一次次伤害大人的心,其实并不能说明这个孩子很坏——一切都只因为他还是个孩子。
但塞缪尔毕竟不是真的孩子,他身上存在的问题也不能用平常对待孩子的方式来解决。
孩子想要的大多是玩具,而他想要的只是自由。如果自由已经是他注定得不到的东西,那么最好的对待方式,就是不要再让他一次次的把心往笼子上撞,把他安抚下来。威廉开始相信老夫人的话,相信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了。确切地说,他已经做到了,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至少,一个让塞缪尔能够不再失眠地安稳睡上一觉的空间,他已经给他了。
之后几天的同床共眠,过程和结果都跟之前差不多,就连早晨醒来的情景都是相似的……有趣。
说起来也奇怪,从前的塞缪尔是失眠严重,但睡相绝对没有问题。而威廉由于常年从事户外工作,也早就培养出了规矩的睡眠习惯。
然而这几天早上醒来,两个人发现彼此的睡姿……几乎是全无睡姿可言。比如说,威廉趴在床的边缘,一只手吊在床下,而塞缪尔则趴在他背上,两个人迭罗汉似的迭起来;或是塞缪尔睡得歪歪斜斜,两只脚还架着威廉的大腿。
更夸张的是,有一次威廉在一阵阵的不适当中醒过来,发现自己横躺在对方腰上,头和脚的位置都比较低,只有腰部被顶起来,难怪睡得那么不舒服。
而每当这时候,两个人对彼此的想法就是——这样还能睡得着,真是天才。
几天后的晚上,老夫人把威廉召进房间,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说了。
「再过六七十天左右就是萨米的生日,你能不能想办法留到那时候?」
一句话让威廉感到意外极了。
虽然他很想答应下来,但是中间还有那么多天,实在是有点久了。他无法保证在那之前他会不会又一次突然消失,毕竟来去不由他控制。
正要说出自己的为难,他就感觉到脚下一冷——那见鬼的「北极寒流」又来了!
威廉知道有什么状况即将发生,抓紧时间对老夫人说:「告诉塞缪尔,我会尽量赶回来帮他过生日,叫他务必等等我。」
情急之下他就语无伦次了,给对方布置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任务——生日这种东西能等吗?除非谁有办法让时间停顿不走。
而老夫人并没有机会提醒他这一点,因为转瞬间他就从她眼前、从那个时代当中完全消失了。
回到了原本的世界,地点还是在老夫人的房间,当然,也已经不再是老夫人的房间了。只是一间废弃多年的古屋而已。
威廉从房间里离开,出来就看到安迪和那两个队员正在一楼大厅那儿,看样子是考察告一段落,正准备出城堡去。
在那边的八天,这里的八小时。算起来该是他们去吃晚饭的时候了。
威廉不出声,跟在他们身后出了城堡,等他们回到帐篷那儿了,再从另一个方向忽然出现。
那几个人自然被他吓了一跳,追问他一整个下午躲到哪儿去了,还有当时背走的黑包怎么不见了。
威廉故作神秘地把这些问题含混了过去。
之所以隐瞒那边的事,如果说以前他是怕讲出来不会被相信,那么现在,他则是明确地不希望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以免有更多的人蜂拥而至,非要跑去见识见识不可。
那座庄园不需要过多的人,它是一个家庭,有自己的成员就已经足够了。它最需要的只是一份宁静,实在不应该被外来的各种企图心所打扰。
随便用了点晚饭,威廉就钻进帐篷里,从行囊里取出手提电脑,查询了一些网站。查到电话号码之后,他用网路电话拨通过去,敲定货物数量,并要求了最快速的运送方式。所有东西都谈妥了,最后他从网路银行汇款到对方的帐户里,一切就此完成。